腳步聲回蕩在血腥味彌漫的漆黑大廳內,痛苦的低吼聲縈繞在阿澤瑞恩耳邊。
“.殺了我殺了我”
被鎖鏈捆綁的受縛者在刑架上掙扎,這些剜去雙眼的人掙扎著試圖呼救。
年輕的騎士目光掃過眼前鮮血淋漓的罪人,眼中滲出憎恨,卻亦映出一絲動搖。
撇開視線,他望向前方痛飲鮮血的可怖人影。
“父親。”
阿澤瑞恩出聲呼喚。
猩紅的背影微微停頓,隨后放下了手中的殘軀。
任那干癟的身體滑落,夏勒曼緩緩回頭,鞏膜漆黑的猙獰血目望向來者。
阿澤瑞恩不由感到陌生,仿佛有無數虛幻的人影在父親的身軀上重迭,他不禁有些不敢確定那究竟還是不是自己的父親。
“.阿齊。”
良久,呼起長子的乳名,夏勒曼嘶啞的嗓音出現了一絲艱難的扭曲,隨后緩緩恢復了些許平靜。
他轉過身來,滿手的鮮血和碎肉似積雪消融般沒入了蒼白的皮膚,尖銳的五爪一握,方才拋下的那奄奄一息的干癟之人,頓時有縷縷肉眼可見的血氣被抽出身體,飛旋著浸入了夏勒曼的掌中。
緊隨一聲細微的咔嚓聲,被抽干的尸身即刻如破碎的石膏般,變成了一地灰白的塵埃。
目睹那非人的力量,阿澤瑞恩苦笑,知道父親只需一念便能抽干周圍所有活人的鮮血之所以用更加殘酷野蠻的方式飲血,僅僅只是在折磨這些囚徒而已。
這些被羈押在此淪為血食供父親維持理智的家伙皆來自烏利亞和堪塔達爾,大多是沒有死于亡靈魔災的東侵軍一員,或是東侵軍成員的親眷,全部由父親的眷族們自發為復仇又或是被命令著從各地追捕,擄掠至此。
但.阿澤瑞恩也在強迫自己不去深思,其中是否有被遷怒的無辜者。
他不想承認眼前熟悉的面孔已變成了一個同樣沾滿罪孽的怪物。
可身負的信念提醒著他的內心,不能逃避需要面對的現實,而越是清楚這一點,阿澤瑞恩胸中對惡魔的恨意便越發旺盛,他對摯友口中那頭血魔的恨意,甚至超越了對東侵軍的仇恨。
腳步緩緩靠近,阿澤瑞恩的目光望著父親一步步來到面前,對自己伸出了雙手,他站在原地,并未躲閃。
很快一股冰冷的觸感從臉上傳來,寒冷,卻又讓阿澤瑞恩感到溫暖,讓他不由自主的閉上雙眼。
夏勒曼輕輕的拂過這英俊而不再稚嫩的面龐,視線掃過長子筆直的身姿,打量其身負的盔甲、佩劍、戰功卓著的勛帶他猩紅的血目逐漸變得柔和起來。
“.薇娜如果還在一定會為你自豪我的孩子。”
靈魂沉浸在過往的溫情之中,夏勒曼耳邊叫人發瘋的咆哮和哭泣都逐漸減弱了幾分。
“我過去,總擔心你太文弱,但事實好像不是如此,你靈魂中無畏的火焰燒得是如此濃烈看來即使沒有我的教導你也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戰士,一名高貴的弗拉雷爾騎士。”
面對父親滿是驕傲的贊許.聽著父親提起母親,阿澤瑞恩眼角抑制不住微微泛紅。
他努力咬緊牙關,才堪堪壓下心中翻涌如濤的情緒,恢復冷靜。當再次睜眼,年輕的騎士露出笑意。
“您不在的兩年里,我擁有了一群可敬的朋友,從他們身上,我有幸學到許多,如果您想聽,我以后可以一點點說給你聽,您知道嗎,父親,我有妻子了,也有孩子了,弗拉雷爾的血脈沒有斷絕。”
夏勒曼神色略有動容,蒼白的臉上更添了一份欣慰。
他享受著靈魂中難得的平靜,還待再說些什么,然而微笑卻被長子的話語定格在了蒼白的面孔上。
“.但是父親,復仇現在應該結束了。”阿澤瑞恩并無畏懼的對視著那雙血紅色的眼眸。
夏勒曼緩緩放下雙手,落于長子的肩膀,他的聲音低沉而平靜,似乎在思索。
“我知道我們我知道,你為那法羅里斯伯爵.和那些奧蘭德貴族而來。”
阿澤瑞恩因父親口中混亂的自稱而皺眉,但他也并無掩蓋來意的打算。
“厄利弗大人和荊棘花家族的騎士們從未傷害過羅蘭納爾和瑟瑞安,無論如何您的復仇都不該施加無辜者的身上。”見父親此刻理智遠比上一次見面時清晰,驗證了心中所想,阿澤瑞恩趁熱打鐵,迫切想要和父親辨明是非。
死而復生的至親成為了殺死自己恩君的兇手,這一年多來愧疚在每個夜晚都令阿澤瑞恩感到煎熬。
“是嗎!?可他們也確實在保護那些堪塔達爾賤種!那些殘殺羅蘭納爾人民、害死你母親的雜碎!!”
毫無征兆,夏勒曼癲狂的怒吼震蕩開來,大廳刑架上的受刑者剎那間爆裂成了一團團血霧,他收緊的十指更令阿澤瑞恩的肩甲深深凹陷下去。
阿澤瑞恩面龐微微顫抖,但肩膀上的疼痛沒有讓他畏懼:“我懇求您清醒,父親!厄利弗大人和我的朋友們是在守護生者的土地,是在亡靈的屠殺下庇護無辜的平民,終結惡魔的災禍!我們的仇敵,應是犯下血罪的入侵者,是殘害瑟瑞安人民的罪人.而不是田地里掙扎求生的農民.屠戮無辜者只是在一步步玷污您的靈魂”
阿澤瑞恩用盡力氣的厲聲斥責,讓他幾乎大汗淋漓,他頓了頓又深深吸了口氣。
“我來,不只是為了讓您履行當初的承諾,釋放厄利弗大人,更是要阻止您墮入深淵.東侵軍已經覆滅了,他們的靈魂也盡掌握在您的手中,害死母親和羅蘭納爾人民的罪人將得到最嚴酷的懲罰,可被牽連的無辜者們也已經為此付出了本不應由他們償還的代價。我不會指責您沾染的累累鮮血,但現在已經夠了您造下的殺孽已經足夠多了.”
阿澤瑞恩抬起雙手緊緊抓住父親的手腕:“停下吧,我們的仇敵只剩下那頭將您變成怪物的惡魔!我不希望您朝錯誤的方向墜落,最終變成另一頭‘惡魔’。”
年輕的騎士聲音顫抖,堅定的話語同樣也是對父親的哀求。
夏勒曼的面龐在不斷抽搐,魁梧的身軀顫抖起來,一股力量在升騰,整個大廳隨那暴走的恐怖魔力如地震般劇烈晃動。
鮮血之主靈魂中的恨意僅僅動搖了剎那,其眼中的血色便隨之翻涌。
數十萬被壓下的嘶吼和尖叫再次鉆入腦海,憤怒催使他想當即殺死眼前任何違逆怒火之人。
轟隆隆——
發泄怒意的鮮紅魔力轟擊著周圍的一切,廊柱坍塌,巨石掩埋了周圍的血腥,獨留著大廳中央的二人被揚起的塵土籠罩。
夏勒曼在憤恨中,忽然感到面前的長子就像一個陌生人 他真的是自己的孩子嗎?不自己真的有孩子嗎?.自己真的是夏勒曼嗎?
怨恨的尖嘯交織于腦海,難以計數的血腥記憶涌上心頭.
殺戮,凌虐,殘害.烏利亞語構成的刺耳笑聲回蕩.夏勒曼好像墜入了無數恐懼與怨毒的漩渦。
然和,無盡的黑暗中,他的耳邊忽然聽到了一縷風鈴般的呼喚。
這呼喚自己的聲音,就像穿透了一片深邃的淵海 “那是.薇娜。”
失神的喃喃著,夏勒曼的血目緩緩恢復清明,仰望上空那陰沉的天幕。
沒錯那些痛苦的記憶,都不是自己的。
自己戰死于沙場,那些怨靈所體會的并不屬于他 夏勒曼感覺過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一剎那,他的意識慢慢奪回了身體的知覺,恍惚著環顧周圍。
大廳已變成了一片廢墟。
無數聞聲趕來的尸鬼領主和血裔們,無措的在崩塌的大廳殘骸周圍,惶恐的望著主宰自身命運的鮮血之主。
夏勒曼垂下腦袋,看見手中血跡的剎那,內心中的恐懼猛的襲來,他慌亂的抬眼試圖尋找長子的蹤影。
好在,下一刻嗅到了屬于血親氣息的鮮血,夏勒曼看向遠處,盔甲崩裂的阿澤瑞恩倒在地上,正被那些奧蘭德血裔護在身后。
懊惱,自責,無處發泄的狂怒.讓夏勒曼攥緊手掌,任利爪刺入掌心,鮮血淋漓。
面色慘白的厄利弗伯爵,久違的感到自己停止的心跳仿佛再度因緊張而狂跳。
堪堪從癲狂的夏勒曼手中奪回了阿澤瑞恩,這冒險的舉動令厄利弗想要大口喘息,盡管他早已不用呼吸。
“.請冷靜,夏勒曼閣下,他是您的孩子。”
見鮮血之主看了過來,厄利弗背著的左手向身后動了動,試圖讓部下們趕緊將阿澤瑞恩帶走。
瞧著夏勒曼深受刺激的模樣,厄利弗也在心底后悔自己同意幫這孩子單獨和其父會面。
不全是在擔憂阿澤瑞恩的個人安危,更重要的是一旦這阿澤瑞恩被瘋狂的夏勒曼親手錯殺厄利弗心知恐怕世間將再無一人能勸對方歸還自己和法羅里斯家族諸臣的自由。
忠誠的巴爾夫在主君身后扶起阿澤瑞恩,赤紅的目光不動聲色的環顧周圍的血裔和尸鬼領主們,明白這些高階亡靈們暫無阻攔之意。
但也只是暫時莫說是他們,只要夏勒曼動動念頭,巴爾夫清楚就連自己,也會在那股無可抵抗的魔力下做任何違背意志的事來。
環過阿澤瑞恩的肩膀,巴爾夫扶起這小子,打算以血霧之法馬上離開,然而阿澤瑞恩卻掙扎著推開了對方。
年輕的騎士擦去臉上的血跡,不顧阻攔穿過了荊棘花家眾人的保護走上前去,聲音依舊不改方才的堅定。
“若您不愿停止錯誤,那現在便可以先殺了我否則,我今后將不得不成為您的敵人,阻止您繼續犯下累累血債!”
一旁的厄利弗眉頭直抽,忙拉住阿澤瑞恩,驚覺以前竟沒發現這看起來儒雅溫和的小子居然是個沖動的倔種。
“快走,他現在不完全是你的父親,回去找萊昂!找其他辦法從長計議!”
哪知阿澤瑞恩依舊死死盯著父親,固執地甩開了伯爵的手。
“厄利弗大人,只有我的聲音能喚醒我父親的意識,讓我再試試!”
阿澤瑞恩絕非一時沖動,此行來對峙,是他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多次接觸讓他意識到只有自己才能讓父親暫時回歸理智。
如今艾維烏特已死,東侵軍亡靈又落入了父親的掌控,大仇得報之時說的就是現在,現在就是說服父親放下執念的最好機會。
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如果完成復仇的父親,依舊會被惡魔的力量刺激成一個沒有理智的仇恨怪物,那繼續拖下去,自己將來或許終會再無機會挽回父親的靈魂。
無論最終是父親淪為眾生之敵,彼此兵戎相見,被世人所討伐,還是父親繼續屠殺更多無辜者,甚至害死自己的朋友們這都是他絕不想看到的。
對自己而言,今日最壞無非身死而已,若一條命可以能重新驚醒父親的理性,這代價在阿澤瑞恩心中微不足道。
“身為開拓騎士的血脈,不讓弗拉雷爾之名蒙羞,不墮先知親授的高貴榮耀,這是您一直教導我的,也是我將貫徹的信念,一如過往。”
阿澤瑞恩緊握腰間的劍柄,在父親面前站的依舊筆直。
即便父親多次險些殺死自己,即便父親已犯下了無數殺孽,但他永不會放棄救贖至親靈魂的機會。
“.阿澤瑞恩。”
夏勒曼感到耳邊的噪音又減弱了幾分,他莫名本能的后退幾步,生怕再次傷到對方,但眼神里的瘋狂也已經被愧疚取代。
二人的無言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寂靜,這片死域中僅剩下那圣陽鳶尾花騎士一人的呼吸聲。
過了許久,夏勒曼抬頭望向陰沉的天幕,當低頭再看面前的長子,一種名為自豪的漣漪蓋沒了糾纏夏勒曼的癲狂和怨恨,血男爵嘶啞的聲音里多了許多釋懷。
“你說的沒錯我已經在玷污先祖之名的路上,已經走了太遠你聽到了嗎?薇娜的聲音。”
見父親提及母親,阿澤瑞恩愣了愣。
夏勒曼的雙眼失去焦距,望向遠方,好像在和某些存在交流著。
突然,呼嘯的血氣在他身邊卷過,魔劍與魔刃,兩柄惡魔鍛造的亡靈魂器顯現于夏勒曼掌中。
“我會如約釋放血裔,也會依你之意結束這場殺戮,但你得答應我兩件事。”再次開口的血男爵低聲道。
阿澤瑞恩吃驚的睜大了眼睛,反應過來,意識到自己當真成功避免了與父親最終成為敵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請說!父親!”
“第一件,我自斯庫什的鮮血中誕生,這具身體無法對抗那邪魔,但你們不同,我要你答應我,余生為我誅殺那頭惡魔!這是我的條件,也是‘他們’所有人的條件。”
阿澤瑞恩當即撫胸立誓:“就算您不提,我也一定要用此生叫那頭邪魔,為害死千萬人,害死母親,以及對您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很好,那么第二件事”
夏勒曼看向不遠處的瑟瑞安血裔。
一聲霧化的震音閃過,血騎士安格爾遵從主人的意志來到了主君和少主的身旁。
夏勒曼頷首,像是無言中與他說了許多,接著重新看向長子。
“今后,你將代我繼續維持血劍中有罪亡靈的絕罰,直到你認為他們贖清罪孽為之,我相信你,我的孩子,在先知的注視下,你有資格審判他們的罪。”
阿澤瑞恩呆愕當場,心中莫名古怪,父親的話語讓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我就當你答應了,兒子。”夏勒曼臉上露出了笑容。
血光快的讓阿澤瑞恩無法看清,眨眼之間,那柄縈繞血氣的惡魔利刃,便已經穿過了夏勒曼的身體。
不!!!
不.!!絕望一剎那便溢滿阿澤瑞恩的心臟,再試圖挽回一切,可身體卻被那無法抵擋的力量定格在原地,無法動作也無法開口。
“我本不該讓你看到這么狼狽的樣子”一步步后退,嘆息中,夏勒曼深深的將血魔之劍刺穿心臟,并未感到痛苦,反而有種由衷的解脫。
“原諒我吧,我只有此刻能決定自己的生死了。”看著被禁錮的長子眼中透出的驚恐,夏勒曼微微搖頭。
“釋放血裔眷族自由的方式,一直都只有這一種,而你不必為我哀傷.不過是將去往原本該去的地方而已”血男爵的聲音越來越低,體內恐怖的力量化作洶涌的血濤從皮膚下流淌而出,匯聚成河。
成群的怨魂之影,在這涌泉的血河之眼中翻騰,刺耳的怨靈尖嘯糾纏著,數十萬朦朧的靈體,在世間的法則下,似沖天的光芒升入天際,靈魂洪流貫穿了天上的陰云。
我釋放你們,羅蘭納爾的人民。
與我一同歸去,我們的復仇結束了。
愿伊拉利爾審判我的罪孽。
用血劍徹底摧毀了自己的身軀,夏勒曼體會著近乎不朽的生命不斷流逝,沒有感到痛苦,只因折磨著他的那些聲音,終于消失了。
他感到自己在下墜,一直墜直到沉入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淵 猩紅的血泊消散在了空氣之中,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阿澤瑞恩的身體擺脫了束縛,一剎那踉蹌著險些失去支撐站立的力量。
他恍惚的推開了安格爾爵士的攙扶,跌跌撞撞的跑向那捧破碎的蒼白之塵 再次失去了至親。
年輕的騎士想要哭泣,可卻發現好像早已在當初母親的遺體前流干了淚水。
他已不再是有能力放聲哭喊的孩子。
安格爾沒有打擾少主,只是默默地走向了那兩柄失去主人的魔刃,接著,如主君所最后吩咐那樣拔起了沉重的惡魔刀刃。
接觸的瞬間,他松了口氣,果然,這柄惡魔長刀,現在并不難以掌握。
再看向一旁的猩紅之劍,安格爾爵士卻沒有去觸碰這不祥的魔劍。
那不是他可以觸碰的邪物。
周圍所有效忠于弗拉雷爾家族的血騎士們,踱步圍攏過來,隱隱將阿澤瑞恩守護在中心,冷漠的目光緊盯著周圍任何可能會蠢蠢欲動的高階亡靈。
好在,如今在場尚能自由行動的亡靈,生前大多是瑟瑞安和奧蘭德人,夏勒曼的死去,并未立刻引起混亂。
至少所有重獲自由的亡靈們眼下,還沒有誰表現出試圖搶奪魔劍與魔刃的意圖。
當然,安格爾并不敢放松警惕,他隨即看向了法羅里斯家族的血裔們。
盡管很清楚,正是自己等人親手在索博尼茨的戰場上殺死了這些荊棘花騎士,但他也明白,若想要穩定局勢,與少主有著不淺情義的荊棘花伯爵,是此刻最合適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