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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承諾

  一處位于隆卡與塞爾瓦之間的鄉野。

  幾名騎乘戰馬身披鎧甲的騎手,帶著六名隨行的領主近衛,十名隆卡弓手,立于山坡的制高點,靜靜等待著。

  這自然是萊昂一行,連奧莉薇婭也在其中。

  在他們旁邊,近衛和弓手們則看管著山坡后,那被鐐銬禁錮手腳的戰俘。

  沒等多久,眾人在預定的晌午時分,看到了山坡下駛來一輛簡陋的馬車。

  待馬車駛至近前,在山坡下緩緩停住,萊昂才看清了他們的模樣。

  車上除了馬夫,載著的四人裹著寬大的旅行斗篷,率先從板車上跳下來的山羊胡中年人攙著一個滿眼愁容的婦人,至于另外兩個,或許是隨行的侍衛,他們從馬車上搬下了一口份量不輕的木箱。

  那山羊胡男人對隨行的侍衛說了幾句,便孤身一人快步走上了山坡,來到了萊昂面前。

  他摘下兜帽,恭恭敬敬的沖著一眾騎士們單膝跪地,雙手交叉撫肩卑微的行禮,說著一口生疏的費魯語:“各位尊貴的騎士大人,我們已將足額的贖金帶來,可否,讓我見一見我的主人?”

  萊昂對一旁的近衛招了招手。

  霍克等人當即將坡道后面一瘸一拐的瑪姆爾,推搡著帶了過來。

  盡管披頭散發,面容長期沒有得到清理,滿是塵垢,可中年男人仍能認出主人的模樣。

  見瑪姆爾大人盡管虛弱又疲憊,但至少性命無憂,山羊胡男人始終緊繃的神經終于松了口氣。

  “.眾神在上,感激您的仁慈,奧蘭德的大人,贖金就在下面的箱子里,您可派人清點數目。”山羊胡男人從主人身上收回視線,依舊跪在地上沒有起身。

  點點頭,萊昂吩咐眾人在原地看好俘虜和那接頭人,隨即叫上考維斯和奧莉薇婭,讓兩名近衛拿著空箱子和天平秤,一起走下了山坡。

  待靠近馬車旁的另外三人,兩個侍衛模樣的人明顯有些緊張,他們將婦人護在了身后。

  萊昂暫時沒去管他們,只叫考維斯帶近衛上前撬開那擺在地上的木箱。

  自己身邊的法師少年,過去經常作為實驗助手處理各種礦物材料,完全懂得如何鑒別黃金等貴金屬成分的材質反應,實在多才多藝。

  這倒省了原本還得找個金匠過來幫忙驗幣。

  看著考維斯和近衛們麻利的用秤開始清點贖金,將那黃橙橙的堪塔達爾金幣一摞摞的倒騰進事先準備的錢箱,萊昂趁這空擋,抬眼看向了那表情惴惴不安的婦人。

  “你是瑪姆爾的家人?”萊昂忽然問道。

  那婦人遲疑了一下,終究只能點了點頭。

  萊昂看了看她,不知這女人是瑪姆爾的什么人,雖有些疑惑,卻也沒興趣開口細問。

  等點齊了數目無誤,待眾人搬起滿是金幣的錢箱返回山坡上的隊伍。

  萊昂看向被山羊胡男人攙扶的瑪姆爾,也沒興致刁難,甩手把鐐銬的鑰匙扔了過去。

  “你們可以走了.瑪姆爾,記得今后永遠別出現在我的面前。”

  山羊胡男人接住扔來的鑰匙,表情如釋重負,他手腳麻利的解開鐵鐐銬,扛過臂膀攙扶主人,轉身就要趕緊離開。

  這時,隊伍一旁的洛哈克,望著瑪姆爾的背影,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等一下!”

  扶著主人的山羊胡男人嚇得身子一抖,恐懼襲上心頭,仿佛預感到自己一行將被永遠留在這異國他鄉。

  不過瑪姆爾回過頭來,疲憊的臉上倒是平靜。

  “你,我記得是叫洛哈克閣下?”瑪姆爾回憶著對方的稱呼,出聲問道:“還有什么事?”

  萊昂等人也看向了洛哈克。

  “下面那個婦人是伱的妻子還是姐妹?”洛哈克眼神含怒的指著坡下的女人問道。

  聽到這話,瑪姆爾轉頭眺望過去。

  他定睛一看,注意到快有兩年未見的夫人,居然也跟著管家冒險前來,不禁感受到一股暖意。

  “那是我的妻子。”瑪姆爾點頭答道。

  “原來即使是你們這些雜種,也有如此愛你的家人。”

  洛哈克咬牙,又問道:“你也如她對你這般愛她嗎?”

  “嗯,當然。”瑪姆爾淡然點頭。

  洛哈克面色微微扭曲抽動,像是壓抑著心底的怒意,良久,他抿著嘴唇怒道:“你可曾想過,我今天就能當著你的面殺了她?

  甚至帶那些家破人亡的塞爾瓦村民,蹂躪你所愛的家人進行報復?

  你們這些堪塔達爾雜種,對無辜者犯下暴行的時候,就沒害怕過同樣的命運,終有一天也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嗎?!”

  瑪姆爾挑眉,這樣稚嫩的道德拷問,確實是他生平第一次聽聞。

  他不禁略微沉默,隨即搖頭:“落入你們之手,我從未有興趣像個軟蛋一樣辯解。

  但我還是想提醒你,洛哈克閣下。

  首先,你們那村子里發生的所謂暴行,要么是那幫下賤的傭兵干的,要么就是其他人的侍從所為。

  真虧得旁邊那個金發小姑娘將我打倒,我倒反而是沒有沾過你們領地上任何一條性命呃,也不準確,攻進來時,倒也捏死了兩條叫得煩人的護院土狗。”

  “你沒殺過任何塞爾瓦的村民?”萊昂在旁邊問道,他還真是第一次從對方自己口中確認此事。

  瑪姆爾轉而看向萊昂:“信不信隨你們,確實如此,我雖不是什么良善之輩,但習武數十載,向來喜歡挑戰強人,除非封君有令,不然可沒興趣主動拔劍屠戮那些羸弱之徒。

  不過,我也不是騎士楷模,畢竟若非受傷臥床,或許最后也一樣會在鐸森大人的命令下舉起屠刀。

  畢竟鐸森大人不會允許村民活下去讓隊伍暴露行蹤,我更不可能反對封君大人的命令。”

  瑪姆爾聳肩,扭頭看著洛哈克繼續道:“可你這問題真奇怪,害怕自己的家人遭受這樣的命運?

  難道我不執行君主的命令屠掠敵人的村莊,回去當個老實的莊園主回家種地,就不用擔心這種命運降臨在自己頭上了?

  你不會以為.只有我這樣邪惡的堪塔達爾人是天生惡徒,只有你口中的堪塔達爾雜種才會屠掠無辜者吧?

  就那小村子里發生的殺戮,你們費魯人在堪塔達爾境內做得很少嗎?你這理直氣壯的質問,好像只有我們堪塔達爾人在犯下暴行一樣。”

  瑪姆爾看著那糾結著眉頭緊鎖的天真小子,仿佛看見了幼時讀騎士故事的自己一般,不自覺的多費起了口舌:“還沒上過戰場吧?

  等封君命令你燒毀敵人的村莊和麥田,屠殺敵人的領民,阻斷敵人的供給,難道你準備把對我的這番正義質問,扔給你的君主?

  你麾下的士兵浴血奮戰后,要發泄,要劫掠,要屠城,你如何阻止呢?給他們唱首歌,手拉手跳支舞?

  等你不得不殺掉你眼中無辜的男男女女老幼婦孺,你準備怎么回答自己對我的質問?”

  洛哈克一時語塞,本就嘴笨的他找不到言辭反駁:“不我.我不會那么做”

  “好,我就如你一般,違抗封君的命令,背叛自己將士的所求,做個那啥拜太陽教的大圣人。

  這樣一來,我和我的妻子難道還需要等到今天由你們來動手殺嗎?

  我看出來了,小子,你有家人喪命于吾等堪塔達爾人之手。

  這就怪了,若想復仇,你就拿起劍殺回來就是,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道理亙古不變。”

  瑪姆爾干澀開裂的嘴巴砸了一下,最后看向那天真的少年:“而對于你的問題,嗯,或許正是因為不想承受那些暴行,所以我們才會選擇成為先犯下暴行之人.這就是我的回答。”

  瞧著眉頭緊鎖右手死死握著戟斧的洛哈克,萊昂當即喝聲打斷:“.那遵循這番歪理犯下累累罪行以后,你現在的命運,又握在了誰的手上?”

  洛哈克聽著伙伴的聲音,不禁看向他。

  盡管少年的表情迷惑未消,但眉宇也稍稍舒緩了一些。

  萊昂抬手對瑪姆爾一行驅趕道:“別再廢話了,哪怕你沒殺過塞爾瓦的村民,但你身上背得無辜者之血恐怕也少不到哪去。

  我雖不會傷害你的妻子,但若激怒了洛哈克,我也不會攔著他殺你一人,想活就快帶著這套屁話滾蛋。”

  他甚至懶得駁斥對方。

  講的天花亂墜,或許也的確是眼下這個世界、這個黑暗時代絕大多數人心中所抱有的弱肉強食之理。

  但萊昂卻不屑與這番似強實弱的邏輯為伍。

  怎么?

  難道身為執掌暴力之人。

  不濫殺無辜,就不能獲得勝利?就不能領導將士?就不能保護家人?就不能獲得力量?

  這是暴徒給自己縱欲找的心安理得的借口。

  萊昂知道上面的每一點在前世無論古今都有著實實在在的反例,有實例就意味著可以做到,能做到既是強者,這就夠了,年幼迷茫的伙伴看不到那樣的正道,那自己就帶他走把這條大路踩出來,用不著踏上那弱者為遮丑辯護自身放縱的從眾邪道。

  聽到萊昂的呵斥,山羊胡男人不敢作聲,只死命的拽著那好像說嗨了的主人轉身,逃命般快步拉著瑪姆爾奔下山坡。

  而萊昂也帶著隊伍和贖金動身返程,不再關心堪塔達爾騎士一行歸鄉的遠去身影。

  看著洛哈克悶悶不樂的騎在馬背上望天,萊昂想著,或許該找時間和阿澤瑞恩一起,好好開導一下伙伴。

  與心智早熟的貴族之子不同,也與自己這個魂魄來自異域的成人不同。

  洛哈克雖然身子在三人里最高最壯,內心卻反而比他倆更像個孩子。

  經歷了親人的悲劇,塞爾瓦的慘狀,這一路的種種經歷,難說會將這少年心中的仇恨,漸漸導向何方。

  為家人向那些暴徒復仇當然沒錯。

  但萊昂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在揮劍染血之后,又蛻變成一個新的暴徒。

  好在,洛哈克如今還遠未有往這方面傾斜的跡象。

  不然,這小子今天也不會順著那赤子的本性,出言質問對方了。

  “萊昂。”奧莉薇婭忽然催馬靠了過來。

  “嗯?”萊昂回頭應道。

  “剛才那家伙說,我們奧蘭德的軍隊,也會在堪塔達爾境內,干出像塞爾瓦所發生的那種暴行.這是真的嗎??”少女皺眉問道。

  萊昂聞言,嘆了口氣,并不想騙她,也騙不了她,這種現實,少女遲早能夠得知。

  斟酌片刻,他只得點了點頭:“恐怕確實如此。”

  對此世這個時代的封建軍隊而言,燒殺劫掠敵人的村莊,屠城毀地,根本不是個道德選擇的問題。

  那僅僅只是一種戰術選項。

  士氣,財富,對敵人戰爭潛力的打擊。

  許多時候,一支軍隊都能在這種簡單直接釋放獸性的屠掠中獲益。

  萊昂甚至猶豫不知眼下該不該告訴對方.

  或許不只是在敵國境內,十幾年前奧蘭德所進行的內戰,北方自己人之間的戰爭中,怕是用起屠村滅鎮的手段也不會手軟幾分。

  奧莉薇婭聽到他的回答,碧綠的眼眸里不由得泛起了憂慮。

  萊昂心里嘆氣,雖然少女現在已不是沒見過血的孩子,當初塞爾瓦動亂中,被她親手斬殺的堪塔達爾騎兵就不下數人。

  但對待作惡的暴徒,和對待無辜的百姓,終究于奧莉薇婭而言并非一個概念。

  這女孩在塞爾瓦從小無憂無慮的作為村民長大,從來也只是把自己當個鄉下的小村姑而已,本性善良的她,當然不可能和那些貴族老爺一樣,將平民百姓視若草芥,自然難以接受自己本國的軍隊居然也會做出那人神共憤的畜生行徑。

  尤其,少女還親身體驗了塞爾瓦當初的慘狀,收殮?那些被折磨致死的遺體,讓這女孩在一邊偷偷哭了不知多久。

  “萊昂,你說之后男爵大人要去南邊打仗了.難道法羅里斯的軍隊,將來也要去屠戮南方王國的村鎮嗎?”奧莉薇婭不禁抓緊了韁繩。

  “只要是戰爭,或許都免不了對平民的傷害,但至少這次你可以稍微放寬心,厄利弗男爵是要征服南邊的領土,而不是破壞。

  我說難聽點,那些土地上的民眾,對他而言可是十分珍貴的財產,他不會允許軍隊肆意妄為的,這點你可以放心。”萊昂對少女安慰道。

  說著,他對奧莉薇婭笑道:“你可以不相信貴族們的道德,但你一定要相信他們的貪婪。”

  奧莉薇婭有些勉強的笑了笑,隨即又看向萊昂:“可若像那個瑪姆爾所說,萊昂,將來萬一你也被厄利弗大人命令去屠戮平民,到時候又該怎么辦呢?”

  “那我當然會要求他收回命令,當初的誓言中,他也曾發誓不會令我等陷入不譽與不義,而若厄利弗大人違背此言,那也只能說明,他并不值得我效忠。”

  萊昂說著,收起笑意,鄭重的盯著少女的眼睛。

  “勝利永遠不只有一種途徑,奧莉薇婭,而我向你承諾,我不,是我們。

  我們的劍永遠不會對準無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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