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一老一少上路已有近兩月。
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從關東穿過荊州,一路往南而去。每到一個人息尚存的地方,老周頭便稍作停留,以術法行醫或做活換得些糧食,用以維持二人的生計。
補充糧食的機會并不多。
旱災與瘟疫之下,整個中原已經沒了幾塊凈土。兩個月來,路上見的最多的便是饑餓,有死于饑餓的人,亦有活在饑餓中的人。
似乎是在清身上得到了啟發。每到一個有災民聚集的地方,老周頭都會拿著那柄劍,滿懷希冀地去讓饑民觸碰,檢驗人群當中是否有身懷靈根之人。
看上去,這倒像是某種傳道。但他并非想要留下什么傳承,他做這一切只是出于一個很簡單的理由。
在這饑荒之年,多找到一個人,或許就能少一具餓殍。
他只是一個底層的煉氣修士,人微力薄,改不得世道、救不得天下,于是他只想要盡量多救下幾個人。
可是事與愿違,一路走來,他們見到的人數以千記,卻連一個有資質的人都沒有找到。
每一次失敗,老周頭都會重重嘆息一聲,而后將包中所剩不多的干糧悄悄留給那些饑民幾塊,避著人,免得引發哄搶再出了無辜人命。
結果就是這一路走來,二人的糧一直都顯得緊巴巴的,他將絕大多數都給了清,自己只留下將將夠維持生命的一點。
一路上都是壞消息,唯有清的天賦讓他感覺到了一絲慰藉。
自第一次成功引氣入體后,才一兩個月的功夫,這個少年便已經開全了氣海、已經能熟練地催發靈力。
這個速度堪稱驚人。哪怕在那宗門之中,大多數修士穩固氣海的時間也是以年計算,而當初的他做到這一點用了足足二十年。
在靈氣的滋養下,少年的身體發生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盡管身形依舊瘦削,但那因饑餓而造成的干癟正在一日日地褪下去,獨屬于少年人的精氣再度在他身上顯現,哪怕只穿著一身破布衣,依舊無法遮掩那股溢出的生命力。
這是這些日子以來,老周頭為數不多的歡喜之事。在這個名為清的少年的身上,他久違地感覺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
“小子,今天我再教你門功法。”
在途徑一處驛站作休息時,老周頭開口道:“你如今氣海開全,再加強一下周天循環,便能穩固境界了。”
聽到這話的清湊了過來。這兩個月來,他已經摸透了老周頭的脾性。雖然說是神仙,但平日里的老周頭卻不像個修士,更像個溫和的教書先生。
亂世之中,這樣的人不多見。清開始還始終提著幾分警惕,但日子久了,他也逐漸習慣了這個老頭兒的存在,習慣了與他一同修習功法,聽他講那個自己從未見過的“煌煌大漢”。
在老周頭的描述中,那是個平民百姓都能吃上飯的年代,一天甚至能吃到兩頓。鰥寡孤獨不但不會遭到拋棄,還會得到來自朝廷的特別關照。那時人人都以大漢子民的身份為驕傲,連外來的流民都搶著想要得到漢人的頭銜。
這些描述對他來說就像是天方夜譚,完全想象不出。但老周頭總時不時提起,他便也就當個話本聽了。
老周頭從靈囊之中抽出一支寫滿字的竹制簡牘:“這是周天運轉之法的進階,是穩固煉氣之境的基礎,你且先看看這個…”
說到一半,他發覺少年并不接那簡牘,又問道:“怎了你不想學么”
“我不認得字。”清說。
老周頭怔了怔,同行數日,這少年的天資一直讓他驚異,甚至讓他忘記了這只是個不識字的流民。
自百年前光武帝再造大漢、重整朝廷起,漢室上下便極重教育。尤其到了明帝與章帝時期,學風達到極盛,人皇甚至會親自涉足太學為學生講書。
而除卻在帝都興辦太學之外,那時候朝廷還會定期派人去鄉野教人識字,他為官時便做過不止一次,后來世人將那段時期稱為“明章之治”,是與百年前“文景之治”其名的偉大治世。
直至今日,他的記憶還停留在當初那學風盎然的王朝初年。得了清這一番提醒,他才想起如今的大漢朝廷內已然衰敗,早已沒了當初的興學之風,連讓平民百姓吃上飯的賑災錢都掏不出來,更別說教人認字了。
老周頭沉默片刻,收起了那簡牘。
“認字…還是要認的。”
“往后你去了宗門當中,免不了要閱讀修行典籍。以往宗門中不乏貧賤出身的弟子,宗門中會有專人教習識字,不過如今時局大亂,也不知這一傳統是否沿襲了下來....我便先教你些吧。”
他手指撫上儲物囊,從中抽出一頁兩掌大的薄片來。看上去像布帛,但比布粗糙的多,似乎其中混合了樹皮一樣的東西。
“說起來,我也許多年沒用過這蔡侯紙了。”
老周頭撫摸著那紙,眼中露出一絲懷念。
“想當初,蔡倫蔡太仆鉆研出那造紙之術’時,雒陽城中可著實掀起了一陣風,大伙都追隨蔡太仆的腳步,將造紙坊開滿大街小巷...放眼天下,也只有我大漢才有這等造物。”
“曾經的大漢...真真是十分輝煌的。”
他自言自語一陣,思索道:“讓我想想這第一個字教你什么好...唔,先教你寫自己的名罷。”
老周頭運靈力于指尖,在那蔡侯紙上輕輕劃過,留下淡淡的灰痕。清湊前去看,只見紙上一個符號緩緩成形。
“這便是你那清平的“清”字。”老周頭將紙放在他面前,“我手中無筆,你便先以指臨摹一遍。寫的習慣了,便也認得快了。”
清依照他說做了,手指劃過那灰痕,勾出淡淡的一個“清”字。
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看到自己的名長什么樣,一時感覺頗為新奇。臨摹幾遍,便已將之記在心里。
“那你的呢”他抬頭問,“你姓的那個‘周’要怎么寫”
老周頭微微一怔,隨即失笑。
“好吧,你既想學,便寫與你看看。”
他重又拿起紙來,在“清”字的旁邊劃上幾下,將之還與清。少年接過紙,只見原本的“清”字邊又多了一個“周”形的符號。
周,清。
清用手指一遍遍地臨摹著,這是他最初認識的兩個字,自然會牢記于心。
直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