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嵩離開之前,特地去了趟盧龍軍駐地,見了見他的老部下烏承恩。
兩人一見面,先是吵了一架,由此可見,兩人的關系是真的好,只有親近的人,才會毫不猶豫對你破口大罵。
烏承恩為啥火大呢?因為當初就是薛嵩暗中讓他投靠裴寬,寄希望于裴寬將來能幫薛嵩在長安說上話,將薛嵩調回長安。
結果呢,裴寬在范陽沒站穩,被張守珪系給擺了一道,烏承恩在大理寺差點被打死。
“你不是說,河東裴氏,公侯一門,冠裳不絕嗎?連安胖子都沒有斗得過,差點害死我,”烏承恩一個勁的抱怨,故意要讓薛嵩知道,他是受了天大委屈的,能活下來了,純屬運氣。
薛嵩頓時斥責道:
“你懂個屁!十個安祿山加起來,也斗不過裴寬,之所以裴寬輸了,那是因為朝廷有人想讓他輸,你以為一個安祿山,能搬的動裴寬?范陽的情況,裴寬那一套行不通的,朝廷就是看明白了這點,才想辦法將裴寬給弄回去了,他只要回去,長安就不會有人敢殺你,別發牢騷了,一把年紀了,氣性這么大干什么?”
烏承恩雖然是個非常心狠手辣的軍頭,但卻是個碎嘴話癆,逼逼叨叨又發了一大通牢騷后,這才道:
“你也小心點,我離京之前,特地拜謁了蓋相,從他老人家口中得知,張獻誠在大理寺差點讓人給毒死,”烏承恩說道:
“每每想起這件事,我就一陣后怕,當時只有我們兩個將裴寬給賣了,我是扛不住重刑,而張獻誠,還沒用刑便全都招了,你將我安插進裴寬帳下,人家張獻誠也是被安插進去的,可見安祿山也在防著你,但是我很好奇,在長安想要弄死張獻誠的,會是誰?”
薛嵩皺眉思索半晌后,搖頭道:
“長安的水有多深,連我置身其中,都需臨淵履薄,步步驚心,那個地方,有時候想要弄死你,甚至是不需要理由的,不過張獻誠已經被放回來了,仍舊在范陽任職,說明什么?”
烏承恩愣道:“說明什么?”
“我也不知道,”薛嵩攤了攤手。
烏承恩冷哼一聲:
“你這不是說了一句屁話嘛,不過話說回來,跟我一起回平州的顏杲卿,是個硬骨頭,被打了個半死都沒賣了裴寬,這個人做事嚴謹,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其人品德無暇,是真正的君子,你以后對人家態度好點,別再像從前那樣了,此人當下極得陛下看重,朝堂上對他也是印象極佳。”
“他人呢?怎么沒有見到他?”薛嵩問道。
烏承恩點了點頭:“他跟他那個兒子,去了邊境,此人精諳治兵之道,乃文武全才。”
“他去邊境做什么?”薛嵩問道。
烏承恩小聲道:“我也只是猜測,做不得準,畢竟李光弼也在防著我,我總琢磨著,李光弼這一次,恐非鎮壓契丹那么簡單,怕不是要滅族。”
薛嵩嗤鼻一笑:
“搞得神神秘秘的,我還以為你知道什么秘辛了?這件事我早就猜到了,陛下好手段啊,趁著突厥自顧不暇,打算徹底將契丹并入版圖,契丹完了,奚也就完了,那么今后范陽和平盧的地盤將會繼續向東北延伸,管理起來是個大麻煩,但若設置牧場,比隴右只強不弱。”
當下契丹和奚的地理條件,主要是草原、森林與河流,適宜種地的地方不多,但是特別適合放牧。
放牧不僅僅是養馬,牛羊雞等牲畜都合適。
薛嵩本來是特別想見一見顏杲卿的,但是他現在有更重要的任務,那就是勸說安祿山及早整頓兵馬。
事實上,顏杲卿去邊境,不是針對將來與契丹的大戰,而是李琩交給他的一項任務。
燒磚。
當下的大唐,民間的房子基本都是土坯茅屋,老百姓幾乎住不起磚瓦房子,主要是因為磚的價格實在是太高了,而價格高,自然是因為產量小。
在東北平原,不僅僅只有黑土,還有黃土,沒錯,就是黃土高原那個黃土。
黃土是適宜燒磚的,李琩簡單的給顏杲卿描述了一下他改進后的燒制工藝,便交給顏杲卿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先是在平盧地區,開設三家磚窯做試驗,等到拿下契丹和奚之后,愿意遷徙來這里的河北人,官府將免費為他們修蓋磚瓦房子,以抵御北方嚴苛的氣候環境。
所以顏杲卿從長安來的時候,身邊帶著將作監的十幾名工匠,他需要先勘測黃土礦,再確定磚窯設立的地點。
黃土在整個中國北方,都是非常常見的,但后世并不推廣黃土燒磚,因為容易造成水土流失,耕地減少。
河北就是黃土大省,但是官方磚窯,卻只有八口,主要供應官方營造以及世家大族修建宅院使用。
當下的黑龍江和吉林地區,對于中原來說,一直都是不爭之地,主要原因就是氣候嚴寒,以大唐如今的土建水平,實在扛不住東北的氣候,也就是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的那些人,身體機能已經適應了這樣的環境,并且掌握了一些熟練的生存技能,才能那樣自然環境惡劣的地方繁衍生息。
所以李琩才要加大磚的產量,因為只有這玩意,才能扛得住。
磚頭房子燒火炕,就可以熬過東北的冬天 長安這邊,與南詔的貿易已經徹底談妥了,閣羅鳳應承下了第一年三十五萬斤銅的訂單,并且答應大唐境內的商道,也由他們負責修。
條件適當苛刻一點,南詔才不會亂想,不然顯得大唐上桿子跟他們做生意,很容易會讓人家覺得圖謀不軌。
李琩這里,幾乎每隔半個月就能收到來自元載的奏疏,而且內容極長,方方面面都匯報的非常詳盡。
鑄幣的事情,因為是朝廷的政策,表面上,已經在江南鋪開了,但是背地里的心酸和挫折,肯定是非常巨大的,不過元載在奏疏里沒有訴苦。
是的,不能訴苦,你跟皇帝訴苦,會讓皇帝覺得,你扛不了事,容易動了更換你的念頭。
“運河開通之后,惡錢流入長安的數量銳減,朝廷當下也承擔了極大的壓力,”裴耀卿在紫宸殿向李琩匯報道:
“錢用不足,除了布帛可以代幣之外,長安當下已經出現以物易物的情況,改制嘛,陣痛肯定還是有的,熬一熬也就過去了,但是當下,我們必須找到解決之法,盡快遏制。”
因為新的貨幣政策出臺,導致了江南私鑄惡錢的世家,也正在大量回收惡錢,因為惡錢里面也有銅,雖然少,但熔了惡錢鑄新幣,總是比去挖礦冶煉來的省事。
這樣一來,就導致每年都會大量涌入兩京的惡錢數量,斷崖式暴跌,貿易瞬間受到影響,市場上缺錢,以物易物的交易方式便大行其道。
李琩沒有責怪李林甫,因為他知道李林甫盡力了,所以將目光投向了老二武崇暉:
“你在江南那邊,生意應該也不少吧?明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情,你提前沒有預估嗎?”
武崇暉趕忙道:
“有預見,但沒曾想來的這么猛烈,我提前跟江南打過招呼的,囑咐他們惡錢還是要保供,結果他們抽的太狠了,以至于當下連惡錢都緊缺了。”
這就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李琩要規范貨幣市場,促成良錢與惡錢在市場上維持七和三的良性比例,但是因為開放了民辦民制,因此大量的惡錢退出了市場,進入了民辦制造業。
剛才李林甫已經說了,長安交易市場,良惡使用比例良錢已經占了一半了,沒錯,當下的比例非常合適,但是呢,它一直在往下走,有控制不住的趨勢,所以交易商家,為了規避貨幣價值的動蕩,采用避開貨幣的手段,直接以物易物。
以物易物有一個非常可怕的弊端,就是不好收稅。
這樣一來,朝廷要虧大錢。
“國庫還有多少惡錢儲備?”李琩看向李林甫道。
李林甫回答道:“七百多萬,但是不敢輕易投放,只能是慢慢往外流出,但卻解決不了當下的危機,現在已經不是補充惡錢就能解決了,現在是良錢在貶值。”
“要么繼續貶下去,要么就是推高物價,”裴寬道。
裴耀卿嘆息道:
“本該是細水長流,逐漸減少惡錢,結果做成了堵口斷流,江南那邊要嚴厲的警告他們,當下我們還能止住,若是他們繼續大肆回收惡錢,可就止不住了。”
李琩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點頭道:
“拜蕭隱之為江南東道處置使,元載為副使,凡牽扯惡錢回流之州縣官員,一經查辦,即刻免職,永不錄用。”
李林甫等人對視一眼,紛紛點頭。
不開刀不行了,他們那邊亂搞,卻搞壞了兩京貿易,再不制止,事情會越發不可收拾。
蕭隱之以前就因為巡查江南吃過大虧,他本人肯定是不想去的,那邊不少他的舊仇人,但是李琩這一次,就是讓他去報仇。
右領軍來瑱將會帶著三百衛士跟蕭隱之一起南下,再配合當地的三座折沖府,對江南的頑固勢力,來一次大清洗。
跟朝廷對著干,就必須收拾他們 郭淑挨打了。
能打她的除了李琩沒有別人,做為丈夫,李琩也不愿動妻子,雖然只是一個耳光,但他當時確實是過于憤怒了,一下子沒控制住自己。
什么原因呢?
楊絳的孕期比較特別,身體一直都很不舒服,不像別的孕婦,熬過頭三個月便差不多,楊絳不是,她總是三天兩頭便有新的毛病,不是這里不舒服,就是那里不舒服,整個人瘦了好幾圈,肉眼可見的憔悴萎靡。
李琩看在眼中,也是心疼,妻子如此煎熬,他卻無能為力,太醫署也沒辦法,只是建議休養再休養。
但是在此期間,郭淑有天夜里跟李琩說了一句非常不恰當的話,也許是無心之失,她當時說楊絳被折磨成這個樣子,都是肚子里的孩子在搗亂,有克母之象,將來生下來,怕是也不會讓楊絳省心。
李琩當時就暴怒了,直接給了郭淑一個耳光。
不管怎么說,楊絳肚子里那是李琩的種,雖然算是庶出,但是庶出皇子與百姓家的庶出子,畢竟是不一樣的,人家將來也是王,也會是公主。
李琩之所以對郭淑動手,是因為他看出郭淑對楊絳肚子里孩子的厭惡,為什么厭惡?因為楊玉環剛死,楊絳便懷孕了,郭淑能不忌諱嗎?畢竟是她下的手。
事實上,孩子肯定更早,因為懷孕一個月之后,才會有反應,才能斷脈,就算楊玉環投胎,也投不到這個孩子身上。
當然了,也有一種說法,說是孩子在早先幾個月的時候,只是肉體軀殼,魂魄是后來才長全的。
但是李琩是不信這些的,他是個唯物主義者,不信則無。
因此,這段時間以來,郭淑一直在設法討好李琩,而她也深深的感覺到,今后在丈夫面前說話,一定要謹慎,有些話說出去,是收不回來的。
“皇后最近總是心緒不寧,到底怎么了?”楊絳的清思殿內,她已經喊了一旁的郭淑好幾聲了,但是對方都沒有反應。
當然了,其實是她太過虛弱,說話聲音太小了,而她的侍女,不敢去提醒郭淑,因為郭淑當下在內宮,權威極高。
郭淑這次倒是聽到了,聞言嘆息一聲:
“沒什么,宮里事情繁雜,太過勞心了,今后我每天都來十娘這里,陛下當下最記掛你,我要幫陛下照顧好你。”
楊絳嘴角動了動,沒有再說什么。
她一直都很低調,低調到太多太多的人忽略了她的存在,而她之所以如此不顯,一來知道自己只是陪嫁女,再者,因為楊玉環的原因,導致她當年的地位非常尷尬。
但這并不代表,她是個笨蛋,姐姐楊玉環的死,她都不用思考,就知道是郭淑動的手。
如今位居德妃,這是丈夫對自己多年付出的一種獎勵,越是沉默寡言的人,心機越是深沉,因為這種人說話是在腦子里。
別忘了,她是唯一一個陪伴李琩度過那段最煎熬痛苦時光的女人,她知道李琩最懂她。
而她了解楊玉環,也了解郭淑,甚至也了解韋妮兒,這位隋王宅內最為默默無聞的楊孺人,實則深藏若虛,虛懷若谷。
“我這里有這么多人照顧,實無需三娘來了,她來,也沒什么用,”楊絳淡淡道。
郭淑今天來,是帶給楊絳一個消息,她主動向李琩申請,讓楊玉瑤出入宮禁,來清思殿陪伴楊絳。
之所以這么做,是在請丈夫恕罪,是一種挽回的方式,并非樂見楊玉瑤出入禁宮。
她很清楚,楊玉瑤跟丈夫有一腿,以前她是容忍不了楊玉瑤的,但是這一次犯了錯,所以甘愿做出退讓,這樣一來,丈夫高興,楊絳也高興。
郭淑聞言道:
“你的情況與她人不一樣,太醫署都沒有瞧出一個所以然,你呀,多半還是心疾,太妃與你從小一起長大,驟然離世,你定然憂思過重,三娘能陪伴在你身邊,心情總是會好一些,心情好,身體恢復的就快。”
“真的不用了,我不想見她,”楊絳道。
她心里清楚,楊玉瑤與丈夫今后接觸的次數越多,出事的概率就越大,郭淑不是省油的燈,容得一時容不了一世。
而她更清楚,丈夫與自己這位三姐之間有真感情,三娘幫了丈夫那么多,以李琩的性子,不可能不報答。
但是郭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不會認。
郭淑笑著起身道:“好了,你也不必拒絕了,都已經安排好了,只要她進宮之后老實點,別壞了禁中的規矩,我不會將她怎樣的,大可寬心。”
說罷,她上前在楊絳的手背上撫摸了一把,隨后離開了寢殿。
楊絳面無表情的目送郭淑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