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適之心知肚明,這是陛下要讓王忠嗣表態,你要是選對了,以前怎么樣,以后還怎么樣。
你要是選錯了,服喪完,滎陽太守也保不住了,哦不對,應該叫鄭州刺史。
像王忠嗣這樣的人物,李適之也想留一份香火情,只要能勸得對方赴任河東,李林甫在河東的影響力,基本上就要沒了,因為王忠嗣不可能做李林甫的傀儡,人家可不是田仁琬。
所以李適之提前一步做好準備,專門去了一趟王宅,喊上了王震以及在家養胎的王韞秀,一旦王忠嗣執拗,不肯奪情,讓他這對兒女好好勸勸他。
王震兄妹特別了解他們的父親,知道這位親爹太軸了,很多時候不懂變通,尤其是對待他們兄妹非常嚴厲,以至于他們非常害怕自己的親爹。
王韞秀也看得出,這次機會如果把握不住,陛下不會再給你機會了,所以他們一行人在抵達泰陵的守靈村之后,王韞秀第一時間去見了韋妮兒,希望對方能夠幫忙。
“你呀,仗著年輕,竟如此膽大,派人給我來封信即可,何必親自跑一趟?”韋妮兒挽著懷孕王韞秀,慢悠悠的朝著王忠嗣居住的小院走去。
她跟王韞秀也算是不打不相識,本來應該是仇人的,結果發展至眼下的親密關系。
王韞秀道:“事關重大,我擔心阿爺不聽勸啊,這次要是拂逆了陛下,今后能不能回長安都不知道了。”
“他不傻,你們兄妹還是不了解他啊,”韋妮兒道:
“腦子真要不好使,能做的了三軍統帥?他對逆太子那叫愚忠,記住了,愚忠不是過錯,只是蠢笨而已。”
王震兄妹,是真的不了解王忠嗣,因為王忠嗣不跟兒女交心,而且長年累月在外,與兒女相處的時間也確實太少了。
王忠嗣住的地方很狹小,一間瓦房,不大的院子里堆滿了營造泰陵剩下來的物料,僅僅留有一條通道,可以進入房間。
李適之和王震已經在里面了,不過還沒有談及那個話題。
“貴妃”韋妮兒一到,李適之和王忠嗣趕忙起身。
韋妮兒壓了壓手掌:
“本宮聽說左相和十二娘他們來了,就是來湊湊熱鬧,不必拘謹。”
等到眾人落座之后,李適之與韋妮兒對視一眼,雙方各自傳遞了一個你清我楚的眼神之后,韋妮兒率先問道:
“左相是奉旨來的?”
李適之點頭道:
“御史臺接了一樁案子,涉及宗室,已經都查清楚了,陛下不愿聲張,故令我謹慎處理,慶王毀謗陛下,背棄宗族,我來之前,已經讓宗正卿李璆將慶王一家悄悄帶離了這里,終是兄弟,陛下心中不忍,酌情流放嶺南。”
王忠嗣頓時皺眉,陛下這是要對自己的兄弟下手了啊。
韋妮兒也是詫異道:“慶王一直在服喪,并未離開這里,他是怎么毀謗陛下的?”
李適之清了清嗓子,一臉為難道:
“本不愿說,但既然是貴妃詢問,臣也只能是說了,還是當年那回事,就是關于陛下與廢太子妃韋氏的謠言,燕公次女已經揭露,是慶王在幕后主使污蔑陛下的,參與者還有竇錚,竇錚是我親自審的,確認無誤,當年這件事,是楊釗奉旨查辦,他也奏述,先帝當時其實是知道的,只是為了維護皇室顏面,故而到蔣岑舉為止,高將軍也知道。”
王忠嗣一愣,原來是這么回事?既然是李琮干的,那也活該被流放了,造什么謠不好,造這種謠,這種事情,就算有,宗室都不能認。
他還是比較相信李適之的,何況還有高力士這個見證人,所以在王忠嗣看來,你能干出這種事,就別怪人家收拾你。
韋妮兒頓時冷哼道:
“不意外,當時出了這件事之后,誰都能猜到是他們干的,所以先帝才將他們帶去華清宮親自看管,張盈盈知情不報,有包庇之嫌,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適之笑了笑:“揭發有功,也算是將功折罪了,陛下仁慈,沒有再為難她。”
王韞秀趕忙道:“陛下乃仁義之君,實乃天下子民之福。”
也是我們家的福氣說罷,王韞秀偷瞥了她爹一眼。
李適之這才看向王忠嗣:“陛下讓我問你一句話。”
王忠嗣頓時一愣,趕忙道:
“左相請講,忠嗣洗耳恭聽。”
李適之淡淡道:“汝是否愿意奪情起復,出任河東?”
王忠嗣呆住了,第一時間看向自己的兒女以及韋妮兒,他瞬間想明白,為什么他們三個今天能湊一起,這是擔心自己不樂意,來當說客了?
沒等王忠嗣回答,王韞秀第一時間抹淚道:
“陛下之恩寵,臣妾舉家不忘,能為陛下分憂,是臣等的職責。”
韋妮兒則是目光死死的盯著王忠嗣,對方只要一開口有拒絕的意思,她立即就會打斷,她不能讓王忠嗣將拒絕的話說出口。
王忠嗣苦笑著搖了搖頭,王震與王韞秀頓時心揪到了嗓子眼。
“請左相轉奏圣人,為子者孝,為臣死忠,忠嗣先是臣子,才是兒子,我愿赴河東,為陛下主政一方,”王忠嗣正色道。
韋妮兒嘴角微翹,看向松了一口氣的王氏兄妹,道:
“陛下不會無緣無故奪情,必有大事交付,河東之地,非大將軍不能鎮撫。”
李適之微笑點頭,從袖中取出圣旨,起身道:
“那忠嗣便接旨吧。”
王震和王韞秀也趕忙起身,來到了自己父親后面,三人躬身而立,垂首接旨。
李適之正色道:
“寄重者位崇,勛高者禮厚,欽若古訓,抑惟舊章,今故防御群牧使豐安軍使右衛率府率王海賓之子忠嗣,性合韜鈐,氣稟雄武,聲威振于絕漠,捍御比于長城,戰必克平,智能料敵,今河東有任,非卿所能勝任,故忍痛奪情,起復河東節度經略支度營田陸運處置使,兼代州都督,拜太子少保,更賜實封二百戶,余如故。”
王忠嗣低頭揖手:
“臣忠嗣叩拜,陛下英武。”
韋妮兒朝著王韞秀眨了眨眼,后者則是神情激動的哭出來了。
她爹又起來了,從前給他們夫婦擺臉色的那幫人,看他們今后還敢不敢了,太子少保,這是被陛下視為國之柱石了啊。
王韞秀哭哭啼啼的撲進了韋妮兒的懷里,仿佛過往所受的委屈,都想一股腦發泄出來。
王忠嗣看著女兒當下的模樣,心知自己當年過于耿直莽撞,連累子女在長安受盡冷眼,一味愚忠只想著報效圣人,結果卻所信非人,竟是一弒父之逆賊。
如今回過頭再看,人啊,有時候還是要多為自己想想,給自己留條后路,我倒了,我的這對兒女可怎么辦?
李適之將圣旨交給王忠嗣后,道:
“收拾一下,就回長安吧,無需跟別人通報,悄悄的回,陛下在宮里等著你呢,應有要事囑咐。”
王忠嗣點了點頭:“我這便收拾行裝。”
李適之當下還不會走,因為他還要處理好慶王的事情,剛才外面已經有人進來通報,幾位親王當下就在王忠嗣的宅子外面,等著找李適之要說法呢。
慶王琮如此突然的被帶走,大家都稀里糊涂的,必然是要追問緣由。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儀王李璲直接就要往里沖,卻差點與韋妮兒撞個滿懷,幸好被人給拉住了。
李璲瞬間后退,裝作惶恐道:
“冒失了,貴妃擔待。”
韋妮兒微笑道:“兄長何必如此客氣?朝堂之上是君臣,朝堂之下,陛下還是最看重與諸王的兄弟親情,左相就在里面,幾位兄長請吧。”
韋妮兒主動讓開門口,她很聰明,丈夫既然要收拾李琮,剩下這幾個就需要安撫好,不然大家一塊鬧,總是會讓人頭疼的。
李琬等人朝著韋妮兒點了點頭,跨過院門,找李適之去了 李琮一家十余口已經被帶離了泰陵,進入了新豐縣。
當下的新豐縣令,就是原來的兵曹參軍韓混,他這是沾了韓滉的光了,可見家里能有一個在皇帝面前隨時隨地都能說上話的人,是多么的重要。
李琮是在夜里被帶走的,李適之帶來的衛士,在武慶的龍武軍配合下,翻墻而入,將人悄咪咪的帶走了,當時并沒有驚動其他人。
是在第二天,所有人都發現李琮一家人都不見了,這才開始慌了神,詢問武慶之下,才知道李琮犯了點事,被帶走了。
于是李琬他們當時就要去長安面圣,為李琮求情,結果宗正卿李璆攔住了他們,說是李適之會來這里親自處理這件事。
出,是肯定出不去,武慶不讓他們出去,所以他們也只能是耐心的等待,等待李適之的到來。
“事情的前因后果就是這樣,不瞞三位,當時很多大臣都認為,你們三位也參與了其中,”
李適之淡淡道:“但是陛下堅決認為,這只是李琮一人的行為,與你們無干,所以只拿慶王、房琯、竇錚三人,其他一概不予追究,陛下仁慈,你們心里要有數。”
潁王李璬皺眉道:“我們確實不知道這件事,也不可能是大兄所為,他是先帝長子,不會去做這種有辱皇室的事情,請左相轉奏陛下,請再查此案。”
“怎么查?”李適之道:
“當年這件案子是楊釗主辦,先帝當時就已經知道結果了,高將軍、吳將軍、黎監也都知道,只是圣人深以為恥,將事情壓了下去,如今被張二娘給翻了出來,重新徹查之下,才又揪出了房琯和竇錚,這兩人都已經認了,事情經過交代的清清楚楚,本相也一一證實無誤,案子結了。”
這下子三人傻眼了。
榮王李琬雙目一瞇,沉聲道:
“大兄就算會去做這種事情,又怎么會與張二娘同謀?引誘陸瑜?聽起來真是荒唐,這里面的疑點也太多了。”
其實他們三兄弟,心里基本上都認同是李琮干的,因為當年那件事發生之后,恰逢圣人移仗華清宮,結果將他們四個給帶走了。
以前可是不帶的,為啥就這次帶上了?還不是警告他們規矩點?
那時候李琬就私下問過李琮,是不是你找人干的,李琮矢口否認,但李婉能看得出,他大哥在撒謊。
他們是一母所出的親兄弟,他還不了解李琮嗎?
李琬現在唯一懷疑的,就是為什么張盈盈能參與進來?他大哥怎么會想起來跟這個女人合謀?
沒錯,他懷疑的正是唯一的毛病所在,他也想不到,就是張盈盈給他大哥出的主意,結果呢?他大哥完了,人家沒事。
李適之道:
“都查過了,陸瑜背地里仰慕張二娘,所以慶王才會找她幫忙,但是被張二娘拒絕了,無奈之下,只能在京中尋了一位與張二娘容貌相仿的女子。”
“這也太扯了”儀王李璲冷笑道:
“編都不會編啊?陸瑜仰慕的是張二娘,換一個人就能行了?”
李適之點了點頭:
“是啊,我要是編,也不會去編的這么離奇。”
儀王李璲一愣,苦著臉搖了搖頭,也是啊,李適之又不是傻子,這么離譜的理由他想不出來。
“流放嶺南,這也太重了,”潁王李璬嘆息道:
“我們幾個會上奏疏為他求情,請陛下從寬發落吧。”
李適之道:“名義上,流放蠻荒,其實陛下暗中已經有交代,一家子都去廣州,何履光(嶺南五府經略使)會關照的,已經夠寬宏了。”
“讓我們送送他吧,”李琬心里很清楚,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以李琩的性格是忍不了這個的,現在無論是誰都無法改變這個結果了。
他們三個要是鬧起來,李琩將會被迫將他們也牽扯進去,一并給辦了,所以不能逼李琩,那是不給自己留退路。
李琬就算不考慮自己,也要考慮妻兒啊。
李適之猶豫片刻后,道:“只能一個人去見,你們商量一下。”
儀王李璲和潁王李璬幾乎同時看向李琬。
李適之起身道:“那就走吧。”
李琬點了點頭,起身跟上。
新豐縣的一座官方客棧,眼下已經被層層把守,韓混見到李適之到來之后,主動上前引領對方進入客棧。
“上意,是萬年縣衙出不良人,護送慶王往廣州,交給何帥之后,就算交接完成,”韓混在路上為李適之介紹了不良人的那個頭子。
李適之點了點頭,朝那人道:“嶺南多瘴氣毒蟲,備足藥物。”
“杜縣令已經都準備好了,另有四名醫者陪同,以確保慶王一家安全抵達廣州,”不良人道。
李適之點了點頭,在圈禁李琮的屋子外停下,朝李琬指了指。
李琬嘆息一聲,走過去推門進去。
屋子里,李琮與妻子竇氏已經是灰頭土臉,面上毫無生氣,只看這副模樣,李琬就猜到,李琩沒有冤枉人。
“糊涂啊,這種事情,你怎么就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呢?”李琬咬牙道:
“我們若是知道,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犯這樣的錯,何至于落到如今這份田地?”
李琮已經沒什么好辯白的了,人家都查出來了,還有什么辯解的?
他現在只想活命,只想著怎么才能不要去嶺南,驟然見到李琬,如同見到最后的救命稻草,趕忙上前抓著李琬的手臂道:
“你務必見到陛下,事情與我有關,但我不是主謀,是張二娘引誘陸瑜去做的,主意也是她出的,你快去長安,一定幫我轉奏陛下。”
李琬嘆息道:
“我若能去,當下就不是在這里了,你覺得他會收回旨意嗎?朝令夕改?他現在是皇帝了,既然確實是你二人合謀,他也只會針對你,大哥啊,你還想不明白嗎?有些事情,參與了,就無法挽回了。”
不管怎么說,李琬終究是皇室成員,天生的政治生物。
他相信李琮眼下說的都是實話,但是他也知道,李琩不會改變主意,因為很簡單,李琮和張二娘如果只能辦一個,換作是他站在李琩的位置,也會選擇辦李琮。
很好選的,不用動腦子都知道怎么選。
李琮夫婦倆一個勁的苦求李琬,李琬也只能假裝答應下來,給他們一個希望,帶著希望走,他們就會努力的活著。
只要活著,就有希望。
將來若是有什么大事值得大赦,李琬一定會盡全力請求李琩,將李琮特赦回來,雖然希望很遙遠,但是李琬知道,只有這個辦法了。
“張盈盈,這個賤種!”李琬咬牙切齒,他這輩子,都沒有這么去痛恨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