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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獻誠

  裴寬那份奏疏遞交朝廷之后,等于是裴寬系與張守珪系的一次公開決裂。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裴寬也清楚,再想以懷柔的方式肅清范陽已經不切實際,必須大刀闊斧將鎮內那些刺頭將領收拾一遍。

他遞給朝廷的那份名單中,包含了足足十二名范陽的地方官員與將領,南皮縣令李庭望、文安縣令李庭堅兄弟倆,景城郡太守獨孤問俗,靜塞軍兵馬使史窣干,會昌縣令能元皓,媯川長史楊朝宗,遂城縣尉高鞫仁,突將辛萬寶辛萬年兄弟  當李琩看過這份名單之后,腦子里首先冒出來的想法就是,如果幫助裴寬肅清這幫人,那么是不是就將安史之亂的火苗掐滅了?

  畢竟這十二人名單,完完全全就是安史的叛軍名單,史思明赫然其中,不過當下還是叫他的本名史窣干,思明是李隆基賜字,如今還沒有賜。

  針對這一點,李琩思考了整整一晚,腦子里一直在分析,促成這件事的可能性有多大。

  琢磨了一個晚上,他也算是想明白了,行不通的,因為裴寬任職范陽,已經不符合朝廷的利益了。

  朝廷要的是什么利益?是賦稅,誰能繳上賦稅來,誰才有真本事。

  何況李林甫也不會允許裴寬在范陽大刀闊斧的排除異己,一旦讓人家完成這一過程,張守珪系是不存在了,裴寬的范陽系又崛起了,屆時一大幫范陽系涌入長安任職,李林甫會頭疼死。

  那么想要杜絕這一切,只能是將裴寬調回來。

  “調回裴寬哪有那么簡單,”

  臘月三十,蓋擎來到隋王宅拜年,見到李琩后,兩人聊起了關于裴寬的事情,只聽蓋擎道:

  “人家既然給朝廷出了這個難題,無論如何,中書門下都需要派人去一趟河北,調查事情是否如裴寬所言,眼下又要過年了,至于派誰去,恐怕得等到過了正月才能擬定人選。”

  李琩揮了揮手,讓屋內的侍女都退了出去,這才湊近火爐,朝蓋擎小聲道:

  “李適之那幫人,恐怕是保不住裴寬的節度使了,但是他們還有后招,那就是殺掉安祿山,盧奐找我談過,我當時是贊成的,現在依然沒有改變,不過他們原先想請我幫忙,如今卻希望我置身之外。”

  蓋擎驟然聽到這種秘辛,先是一愣,等到回味過來之后,心知李琩在他這里還是非常坦誠的,連這種尚在預謀階段的大事都會跟他商量,于是他皺眉道:

  “聽起來簡直是匪夷所思,但仔細一想,終究是一個胡子嘛,殺了也就殺了,圣人追究起來,理由也站得住腳,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是我聽說,安祿山那幫人已經搬進皇城,左相的謀劃恐怕是要落空了。”

  李琩身子一仰笑道:

  “看來安胖子心里也有預料,知道自己在長安不安全,只要他順利被任命為范陽節度使,殺他,李適之他們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不過我聽盧奐的意思,他們應該是鐵了心要動手,那么安祿山離開皇城的那一刻,便是步步為營了,隨時都要擔心自己的腦袋搬家。”

  蓋擎搖了搖頭;

  “在我看來,恐怕左相他們沒有下手的機會,藩鎮的人常年戍邊,本就養成了風聲鶴唳的習慣,他們本能會預防一切危險,右相也不會坐視安祿山出事,恐怕會派人護送,那么再想下手,就不叫刺殺了,而是明著廝殺,十六衛都在關中,驪山還有北衙四軍,真打起來,干預的因素太多,左相不會犯這樣的錯。”

  李琩笑道:“你的作用便在這里。”

  蓋擎表情一呆,詫異道:“難不成你也希望安祿山死?”

  他猜到李琩這句話的意思,因為李林甫在十六衛,最信任的就是左右領軍,如果保護安祿山,無非就是這兩座衛府,如果任務落在了蓋擎頭上,他一旦里應外合,安祿山必然死的稀里糊涂。

  李琩雙手抱肩,沉聲道:

  “安祿山身邊,一共也就百十來人,盧奐原先的想法甚至有些可笑,他覺得三百衛士驟然伏殺,是完全可以解決掉安祿山的,我當時就告訴他,想都別想,別拿十六衛跟藩鎮的健兒比較,差的太遠了。”

  蓋擎也忍不住笑道:

  “他們在見識了王人杰這幫人之后,依然還是這么幼稚,我就在領軍衛,很清楚下面都是一幫什么貨色,要不是上任以來換了一些人,整肅了一下軍紀,這樣的兵我實在不想帶。”

  說罷,蓋擎皺眉道:“你為什么也想安祿山死?他死了對咱們有什么好處?你的這個想法右相不知道吧?”

  “他當然不知道,”李琩笑道:

  “他如果知道了,必然會攔我,你對范陽的情況,了解多少?”

  蓋擎搖了搖頭:“完全不了解,雖然祖籍冀州,但是我們家已經很多年沒有回過河北了,只知道范陽漢胡混雜的情況,比河西隴右還要復雜。”

  冀州,就是眼下的信都郡,后世的衡水市,這個地方在古代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河北的絕對中心,地位極高,出過很多名門望族。

  眼下的大唐邊境,軍隊當中外族占據了很大一部分份額,原因就在于大唐的老百姓不愿意當兵了,內地的折沖府收不上人,只能由藩鎮自己征募。

  而藩鎮地區又是羈縻州的主要分布區,那么在這樣的地方募兵,自然而然會選擇從外族里面挑選,因為性價比高嘛。

  按理說,西北的情況應該比河北更為復雜,但實際上,河北的軍隊當中,外族幾乎占據了一半,這源自于李世民、李治夫婦兩代人數次征伐高句麗,在高句麗滅亡之后,東北地區出現了很多小的政權勢力,懾于大唐之威選擇歸附。

  而大唐也在這里設置了室韋都督府、瓦剌都督府、安東都護府、松漠都督府、饒樂都督府、渤海都督府等等一級羈縻地區。

  這些地方的少民在與大唐不斷接觸之后,很多人選擇了進入藩鎮吃軍餉,因為他們在原本的故土沒有土地,但是選擇給大唐戍邊之后,會給你分田,還不用繳稅。

  范陽就是因此吸納了數量巨多的外族軍士,為什么這里的比隴右與河西的外族軍士多呢?因為這里的田畝多嘛。

  都是好田,水源眾多,所以也吸引了很多來自西域的外族,比如安祿山史思明這類的昭武九姓。

  李琩繼續道:

  “范陽的派系其實一點都不復雜,比其它藩鎮分明太多,張守珪在任六年,漢胡兩邊融合的還是不錯的,本地的居民當中,漢人與胡人的沖突也是日漸減少,但是弊端在于,漢人在這里的話語權越來越少,張守珪提拔的那幫人在一天,漢胡的沖突會被壓制,一旦撬動他們,范陽立即便會大亂,裴寬的那封奏疏,意在割肉剜瘡,如果天下承平,還能試一試,但是當下,右相可不敢試。”

  蓋擎疑惑道:“既然那幫人動不了,那為什么你還傾向于殺安祿山呢?安祿山應該就是這幫人推出來的吧?”

  李琩點頭道:

  “已經是鐵板一塊了,如果任由安祿山上去,范陽今后恐怕會與朝廷漸行漸遠,所以我傾向于,還是漢人節帥坐鎮,雖然會很艱難,但是讓他難,總好過讓朝廷難。”

  蓋擎忍不住笑道:“聽你這么一說,確實夠難的,換做是我,我是不會去的。”

  “那么誅殺安祿山,我們也算一份?”李琩笑道。

  蓋擎點了點頭:“我會早做準備,以期部署得當。”

  “嗯,”李琩點了點頭:

  “盡早安排吧,如果一切順利,過了正月,他勢必起行。”

  過年了,官員們會將所有的公務都拋至一邊,盡情的享受一年當中最長的假期。

  但是有些人不會,因為他們身上還擔著差事,這些差事可不能因為過年就不干了,所以當下的皇城,從大理寺出來的官吏臉上,都是死氣沉沉,一臉不爽,別人都過年,老子在加班,我去TM的。

  四個主要犯官,密云太守張獻誠沒有辜負他的名字,早早的就供述了,將裴寬賣了一個徹徹底底,供狀多達幾十頁。

  這小子二十歲能當上密云郡太守,不是靠他爹張守珪,而是靠裴寬。

  裴寬初任范陽,自然要見一見張守珪的兒子,而張獻誠在那個時候,就投靠了裴寬,并且信誓旦旦的保證,會做為裴寬在范陽的向導,將這里的一切情況,詳述告知,方便裴寬早日接手。

  裴寬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實在沒想到,自己會被一個二十歲的小子給忽悠了。

  漸漸的,張獻誠也用實際行動向裴寬證明了自己的忠心,逐漸獲得對方的信任,裴寬更是一年之內連番提拔,將首府范陽郡背后的密云交給了對方,而這里有密云倉。

  克扣平盧軍餉,就是裴寬指使張獻誠干的。

  眼下順利成為重要人證的張獻誠,在大理寺已經開始享受VIP待遇,吃得好喝的好,過年了還給他送來了年糕。

  “欸兄弟,別走別走,一起吃吧,”張獻誠在牢房內一把抓住給他送飯的獄卒胳膊,笑道:

  “正月佳節,連累兄弟不能返家過節,好酒好菜我一個人也吃不了,咱們一起吧。”

  那名獄卒回頭望了一眼方幾上豐盛的菜肴,再回想一下大理寺那拉破舌頭的堂食,猶豫片刻后,架不住張獻誠的盛情邀請,于是便坐了下來。

  眼下這座獄房,本來是關押高官的,住宿條件與正常的民居臥房差不多,不是柵欄,而是單獨的一個小門,沒上鎖,可以自由出入,方便曬太陽透透氣。

  張獻誠平時吃的沒有這么豐盛,今天五個菜一壺酒,還有年糕和麥芽糖,而且今天這個送飯的,以前沒見過,屬實讓他心中狐疑,擔心菜里面有問題,所以才會找個試吃的。

  獄卒嘛,沒有編制,連吏都不算,純純的就是一個出力跑腿的,平時在寺內的伙食,也是最低檔的,見著這桌菜,光是聞著那香味,他就直咽口水。

  這不是饞,實在是沒吃過好的。

  “來來來,先飲一杯,正月里皇城應該不忌飲酒吧?”張獻誠先給獄卒倒了一杯酒,雙手遞過去。

  獄卒接過之后點頭道:“除了有戍衛之職的,其他人這段日子都可以飲酒,但不能喝多了。”

  “料也如是,敬兄弟一杯,”說著,張獻誠端起酒杯,敬酒之后,眼睜睜看著對方喝進肚子里,便趕忙裝模作樣的放下酒杯,給對方夾菜道:

  “我在范陽官職也不低,我父張公,生前更是位居范陽節度,過世之后,被圣人追贈涼州都督,所以啊,我犯得這點事,在八議之中符合議功,不會有罪的。”

  獄卒一聽這話,趕忙一陣吹捧,他并不知道張獻誠的身份,因為他只是一個小趴菜,上面不會讓他知道那么多,但是他聽說過張守珪,知道這個人很牛逼。

  而張獻誠也從對方的反應中,看出眼前這個人對自己并不了解,那么對方肯定不會是被人指使來此的,而是正常當值。

  但他還是不放心,找各種話題跟對方閑扯聊天,目的就是讓對方忽略掉,酒菜他一口都沒動。

  能當上獄卒,首先證明這個人智商也就那樣,聰明不到哪去,恐怕他還期盼著張獻誠別下筷,讓他能多吃點。

  半晌后,估摸著他也覺得不好意思了,這才朝張獻誠道:

  “被我吃了這么多,郎君快吃啊。”

  張獻誠哈哈一笑,拿起筷子:“與兄弟太過投緣,一時竟忘了腹中饑餓。”

  說著,他就要去夾菜,也就是在這時,他聽到獄卒干咳一聲,于是抬頭去看。

  只見這名獄卒此刻臉上的表情非常古怪,嘴唇不停的抿動著,手掌也在腹部輕輕的摩挲,眉頭緊皺,似乎哪里不舒服。

  張獻誠瞳孔劇縮,MLGB的,我就知道不對勁。

  軍中的時候,他就聽說過,有些菜能下毒,有些不能,因為很容易會從菜的光澤上看出來,平時吃的都差不多,就今天差異最大,很難不讓他懷疑。

  “我有些不適,先走一步,郎君慢慢吃吧,”獄卒捂著肚子下了榻。

  張獻給趕忙起身:“兄弟慢走,晚上我等你,酒還有半壺呢,咱倆晚上將它喝掉。”

  “好,”獄卒拱了拱手,匆匆離開。

  張獻誠嘆息一聲,朝著門外拱了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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