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弼和王難得要離京了,西北還需要他們。
王難得右耳朵現在還是聾的,但這并不影響,因為他左耳朵能聽到。
李琩和兵部侍郎盧絢負責送行。
實際上一路上,也就盧絢不停的在與兩人攀談,李琩幾乎就沒有說幾句話,因為沒什么好說的。
王難得看向自己的眼神當中,赤果果的帶著仇恨,這樣的人,李琩都巴不得給他一刀,自然不愿意浪費口舌了。
“此去西北,路途遙遠,二位珍重,”李琩揖了揖手,便算是道別了。
城外,李光弼兩人也是揖手還禮,隨后便各自返回隊伍,踏上了回師之路。
盧絢望著兩人遠離的背影,策馬一旁道:
“隋王此番定鼎西北,未來十年,隴右無憂矣,等到與吐蕃談判結束,中書門下應該就會削減隴右與河西明年的軍費開支,右相的意思,是讓我們兵部提前知會兩位節帥一聲,蓋帥這里,還要辛勞隋王了。”
“沒有問題,蓋嘉運那邊我會說,”李琩點頭道。
正所謂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盧絢在兵部任職,從來沒有為難過李琩,而且是非常配合的,人家給我面子,我自然要回敬。
送行送行,大唐的送行,是要等到人沒了影兒才能離開,以寄托依依不舍的情懷,實際上古代基本都是這樣,因為交通不便,見一面非常困難。
等到隊伍消失在兩人的視野當中,李琩這才調轉馬頭,道:
“那么皇甫那邊,兵部誰去說?”
盧絢笑道:
“明面上都是兵部發文通知,阻力肯定是不小的,為了讓他們配合,私下里就需一些人情幫忙,皇甫那邊至于請誰出面,我就不便說了。”
李琩笑了笑,表示理解。
李林甫這一次獅子大開口,跟吐蕃要賠款,就是要補貼財政,而這些賠款當中,將會有很大一部分,下撥隴右與河西,以彌補這兩個軍區的戰爭損失。
那么從明年開始,兩大軍區的軍費是必然要縮減的,因為不可能再有大的戰役。
但是這項舉措,將會無比艱難,因為這等于是在扣工資。
我一個月工資是四千,結果明年開始,你要給我扣一千,賺三千干著四千的活,我接受不了,阻力可想而知。
你跟他們談財政艱難,那是對牛彈琴,蓋嘉運還要說了,財政艱難又不是我的錯,也不是我讓財政艱難的。
“削減軍費是大事,過程肯定會很艱難,但又必須這么去做,”李琩淡淡道:
“其實還可以有別的法子,不一定非得靠削減軍費。”
盧絢愣道;“隋王有什么好主意嗎?”
“這個嘛,我得跟右相去談,”李琩笑道。
盧絢點頭道:“剛好,咱們都要回偃月堂復命,我倒是非常好奇,隋王會有什么好辦法。”
偃月堂,此刻議的就是藩鎮軍費的問題。
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朝堂中樞做事情,向來會將未來幾年甚至十年的規劃預算都提前做好安排和準備。
國事大于天,沒有長遠規劃是不行的。
“安祿山還是稱職的,去年平盧的賦稅,四月初送抵洛陽,如今已經從洛陽起運,大概月末會進入京師,”
尚書右丞韋濟韋濟道:“而且較之往年,賦稅有了極大增長,多了近一半,看起來,在平盧設置節度區,還是圣人高瞻遠矚啊。”
平盧去年的時候,還歸范陽,今年徹底獨立出來了,而獨立出來之后,安祿山將去年的賦稅以平盧地區上貢的名義,發往京師,數額比之從前,多了一半。
節度區也是有賦稅的,而且每年的賬目都非常詳細,轄區各州縣的繳稅記錄,都會一筆一筆記載清楚。
戶部侍郎蕭炅笑道:
“這個胡子也是個能人啊,本來咱們還以為,平盧去年的賦稅,還是由裴寬來繳,沒曾想安胡子自己留下來了,也不怕得罪了裴寬?”
去年平盧還沒有獨立出來,正常來說,去年的事情確實還在裴寬的管理范圍之內,但是安祿山還是跳過了裴寬,明擺著要跟范陽劃清界限。
這是非常聰明的做法,因為他能做平盧節度使,就是李隆基安排盯著裴寬的。
“問題來了,”中書侍郎蕭華道:“范陽去年的賦稅,拋開平盧不算,比之往年少了三成,無兵無災的,這三成去哪了?”
說罷,蕭華看向李林甫道:“應發文裴寬,問責此事。”
李林甫點了點頭:
“你來負責發文,措辭要嚴厲,不可驕縱這些人。”
藩鎮地區的賦稅,一直以來都是范陽繳納的最高,接下來河西、朔方、隴右、劍南。
但是,論軍費開銷,范陽卻并不突出,因為范陽的主要職責是壓制奚、契丹,而東北方向的游牧政權,在武則天時期就被瓦解過一回,很多都遷入了大唐,比如李光弼這一支。
而壓制奚和契丹,平盧才是最前線,也就是說,真正困難的應該是安祿山,而不是裴寬。
范陽少了的那三成賦稅,折算下來就是三十五萬貫,李林甫怎么可能不在意。
李適之也開口道:
“東胡(奚)眼下還是安穩的,李延寵雖反復小人,但懼我大唐之威,如今還算老實,至于契丹,迪輦組里依附突厥,那是自尋死路,等到王忠嗣打完了,他們也該老實了。”
東北方面,就是這兩個刺頭,李延寵是奚族首領,他爹李詩鎖高掌權的時候歸唐,后來這小子繼位之后,跟時任范陽節度使的張守珪打了一場,大敗,無奈之下又歸附了大唐,被李隆基拜為饒樂都督、懷信王,賜姓李。
而另一邊的契丹,眼下的可汗叫做迪輦組里,如今率領契丹舉族依附突厥,不過在歷史上,突厥被滅之后,他也歸順了大唐,被李隆基賜名李懷秀,拜松漠都督,封崇順王,以外孫女獨孤氏為靜樂公主下嫁,也就是獨孤明與信成公主的女兒。
李琩早就說過,獨孤明這個駙馬不值錢。
裴寬也是沒有辦法,去年一整年,李齊物都在他的地盤挖運河,動用了巨大的人力物力,雖然李齊物沒有跟他要錢,但是卻影響了藩鎮的賦稅收入。
原因是什么呢?清淤運河,必然需要勞工,而河北的勞工不在和雇行列,也就是白干還要自備口糧,以至于造成人口流失。
當下的大唐什么最多,就是逃役的最多,因為不公平。
和雇是李林甫提出來的一項超級惠民政策,在一些重要地區免除徭役,朝廷花錢雇傭民間百姓,參與清淤、官糧運輸、營造工事等國家工程。
但是呢,問題就出在,只在一些地區施行。
而河北這條做為河北輸血長安生命線的永濟渠,竟然不算。
而同一時間,韋堅負責清淤的洛陽至長安一線,也在雇傭河工,人家那邊在“和雇”的范圍之內,所以就導致熟悉清淤工事的匠人舉家南逃。
匠人一逃,手底下跟著他們吃飯的百姓也會跟著逃,以至于一跑就是一個村。
別以為清淤這種事,是個人就能干,讓你去,你敢去嗎?不是這一行的,真干不了。
李林甫其實心里明鏡似的,但是他還是要問責裴寬,因為轄區百姓出逃,就是你節度使的事,甭管是因為什么原因,你讓他們跑了,就是你的錯。
有人要說了,百姓跑了,他們的田地不要了嗎?是的,不要了,因為已經被壓榨的沒多少了,種出來的糧食都不夠交租,這樣的田地是負責產。
“今年以來,隴右、河西花了大錢,朔方也在花錢,范陽的賦稅又減少,影響深遠啊”
嚴挺之皺眉道:“今年及第的舉人,還是要多往河北安排,換一撥新血,以促成河北之長治久安。”
“沒有那么多職位,”盧奐搖頭道:
“說到底還是政策偏斜,河北沿永濟渠一線,是否應該劃入和雇行列呢?值得我們認真商榷。”
他是河北人,自然想為河北考慮,眼下大唐的外患不少,但內憂,首推河北。
“行不通,”中樞侍郎韋陟道;
“永濟渠劃入和雇,更不利于河北租賦,將極大的增加漕運經費,這是給朝廷增加負擔,這件事將來可以考慮,但如今不行。”
盧奐嘆息一聲,無奈搖頭,他也清楚眼下的朝堂可謂隱患重重,不單單是財政問題,還有數量龐大的守選官員沒有實職,以及填不完的藩鎮窟窿。
花錢的地方遍地都是,賺錢的路子卻是越來越少。
今天這場議事,氣氛非常沉重。
在座的很多人都富得流油,而且不繳稅,但這并不影響他們憂國憂民,因為如果不為國家著想,他們的好日子也延續不了多久。
李琩關于這樣的話題,是完全插不上嘴的,人家們都是專家,他是一個門外漢。
中午吃飯的時候,李琩才找機會湊到李林甫跟前,小聲道:
“惡錢一道,有利有弊,削減軍費,藩鎮勢必抵觸極大,施行不利,是不是可以利用惡錢,來暫時的緩一緩財政壓力。”
李林甫一聽這話,夾菜的手掌懸在空中,皺眉陷入沉思。
他是財賦一道的頂級專家,自然聽明白了李琩的意思。
那就是軍費不削減,但是我會讓錢變的不值錢。
工資還是四千,但只有從前三千的購買力。
這樣一來,起碼名義上,我沒有削減你們的軍費,那么阻力也就沒有了,加入惡錢之后,財政壓力也會適當減輕。
只不過李林甫一向抵觸惡錢,當下的心里多少還是有些猶豫的,因為他擔心口子一開,控制不住。
“今晚仍去挹翠樓,安排達奚盈盈見我,”李林甫小聲道。
李琩點了點頭 蓋擎身上有楊玉瑤拜托的事情,但是今天在偃月堂,他實在沒機會找李林甫開口。
整天都是在商議賦稅的事情,他一個軍府的,只有聽的份,沒有插嘴的份。
于是他找上了李琩,因為李琩在李林甫這里更隨便。
“不著急,晚上我與右相要碰頭,可以在那個時候說,事關河西,你也一起來,”李琩小聲道。
蓋擎點了點頭。
也就是這個時候,韋昭訓從外面進來,但是他不是來找中樞匯報事情的,而是找李琩。
他將李琩拉至一個角落里,小聲道:
“鬧起來了,門栓都被砸爛了,我故意放縱他們,他們的膽子也是越來越大,如今砸了公衙的門,可以收拾了,但是我不方便出面。”
他說的是河西兵的事情,那幫人一直在鬧,就沒有停過,你想拖延,人家也擔心拖得久了事情更沒有著落,于是每天都聚集在一起,去右金吾要說法。
韋昭訓按照李琩的意思,故意慣著這幫人,以至于這幫人的膽子越來越大,今天又故意讓老黃狗去挑事,這幫人受不了了,眼瞅著自己原本的職位成了那幫西北土匪的,氣一下就上來了,因此引發了沖突。
“你派人去一趟,下手狠點,別死人,”李琩朝蓋擎道。
蓋擎笑了笑:“我明白。”
隨即他便派人去了左領軍衛,交代給了妻弟盧緒。
任何一個部門,想要平穩運轉,一是要擁有健康的財政系統,二就是絕對服從的手下。
蓋擎軍方出身,深諳其中的道理,讓他來管理一座軍府,比管理赤水軍容易多了。
眼下的左領軍衛,已經安插進了不少他的人,都屬于級別不高,但是權力卻不小。
這種現象在任何時期都很常見,你的辦公室主任不如你的副主任在公司說話有分量,那你就要思考,副主任是否是公司領導的嫡系。
蓋擎的老丈人家里,其實是不太行的,雖然在盧家也算是比較光鮮的一房,但是沒有能打入長安,一方面因為關中排斥河北,另外一方面,當下的大唐最難的就是升官了。
盧之翰,官至臨黃縣尉,妻子出身京兆韋郿城公房,父親韋漸任京兆府金城縣令,她與盧之翰育有兩子一女。
女兒就是蓋擎的妻子盧氏,長子盧緒,明經及第,先是在金城縣擔任法曹,后來被蓋擎調入左領軍擔任騎曹參軍事。
小兒子今年才四歲,名叫盧綸,歷史上的大歷十才子之一,眼下不在長安。
收到命令后的盧緒,第一時間在左領軍衛點了一百人,只拿個短棒,便朝著右金吾衛衙去了。
唐律規定:差兵十人以上,并須銅魚,敕書勘同,始合差發。
蓋擎這邊沒有將印,但是有銅魚和敕書,可以調兵。
敕書,有臨時的,也就是皇帝的即時旨意,但也有時效性的,衛府的敕書就是時效性的,期限是一季,也就是三個月。
三個月一到,舊敕書就要交還中書省,更換新的敕書,沒有敕書是發不了兵的。
電視劇里,經常會出現偷走虎符就可以調兵的情節,實際上在古代任何時候都是不適用的,除了信陵君魏無忌,人家本來就有極高的威望,而且還是殺了主將奪的兵權。
在大唐,大規模調兵,要四樣東西,敕書、印璽、旌節、銅魚,四樣缺一不可,全部掌握在皇帝手里,最后那個銅魚,也是皇帝和主將一人一半,合在一起才起作用。
盧緒帶人抵達布政坊之后,一個手勢,手下分作兩撥,將右金吾衙門口的巷子兩頭堵死,然后便沖了過去,見人就打。
邦邦邦的錘擊聲沉悶而有力,慘叫聲響徹周邊。
這幫人想要躲進右金吾避難,結果大門被從里面關上了,他們只有挨打的份了。
人不狠站不穩,解決事情下手一定要狠。
李琩和韋昭訓的想法,都是一勞永逸的將這件事解決掉,所以下手很重,底線是不死人,但不包括被打殘。
你身體有殘疾,就不符合衛府的條件了。
打完之后,盧緒便收隊離開,留下一地哀嚎,而這幫人也不會有人管他們,自己得想辦法自己回家養傷。
挨了這頓毒打,他們是肯定不敢再鬧的,欺軟怕硬,人之本性,你跟他玩狠的,他就老實了。
一直等到傍晚時分,盧緒在布政坊的一處地方見到了徐少華,于是問道:
“都走了?”
徐少華笑呵呵的讓人拎過來一口箱子,拍了拍道:
“都走了,辛勞弟兄們了,一點差務費,算是犒勞大家。”
這樣的錢盧緒不會不收,笑納之后,將錢全都給參與的衛士們分了,隨后道:
“上面有令,著我繼續盯著這些人,哪個要還是不老實,我會暗地里擺平,今后的事,右金吾就不必插手了。”
“有勞有勞,”徐少華笑道。
盧緒笑道:“自己人,應該的。”
等到人都撤走之后,右金吾才打開正門,開始收拾巷內的一片狼藉,清洗滿地的血漬。
這件事說到底,其實是這五十名金吾衛吃了大虧,丟了編制還挨了打,醫藥費在大唐,是非常昂貴的,他們今后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
他們的人生因李琩而改變。
但這個世道就是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這條食物鏈永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