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他言語自稱‘本座’,一副居高臨下,傲氣凜然模樣。
鹿溪子、鱗游子幾人心頭都略有些不喜。
“我金坳島與你靈鷲大荒,隔著千山萬水,素無交集。”
星宿道人淡淡說:“太子來意,我等皆知,然師尊早有明令,我等出家之士,不得參于人、妖、乃至世俗之爭。”
靈鷲域,是洪荒深處某一地域;有妖仙真圣駐扎,號為禽羽妖族之首,但距離南鄯域所在,隔著億萬重山海,兩家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
他們當然知道黃翎來這兒是干嘛的。
無非是受幻月老妖指派,前來邀請金坳島諸人出山相助的。
雖然師尊早已定下法旨;要暫時站隊妖族。
但這事情,沒這么簡單答應。
事實上,這個月以來,這黃翎太子,并不是第一個來金坳島的。
幻月老妖前后派了兩波人來請,都已被金坳島推拒。
不止幻月老妖,連北山五老也派了一個有名望的煉氣士過來邀請助戰,還帶了大量禮品。
但連金坳島的門都沒進,就被鎮守黑水泊的鱗游子打了回去。
妖族聽見風聲;頓時加大了籌碼,這次甚至派出一位‘太子’過來相邀請。
之所以三番兩次,拒絕幻月老妖邀請。
一來,是星宿道人等師兄弟多次商議過后,認為出手時機還沒到;幻月、昆吾兩家還沒打到激烈時候。
二來,是他們新得法器、法術,需要時機修煉適應,以及做些準備。
三來,就算有師尊法旨,要幫妖族,那也不能白白出手。
換言之,就是幫忙可以,得加錢。
不能讓那些妖族勢力,看輕了金坳島。
還得給金坳島一個堂而皇之站隊妖族的理由。
“來人,趕他出去!”鱗游子看師兄發話,頓時滿臉厭惡的揮袖。
“且慢!”黃翎太子揮手止住了童兒。
他心頭盤算數轉,轉過臉色笑說:“諸位道長,就算兩家并無交集,晚生今日以同族之禮,前來拜見妖族前輩,難道這就是你們金坳島待客之道嘛?”
話音剛落,鱗游子冷笑:“誰與你是同道?若非吾輩蒙碧游祖師教誨,入了太乙玄門,戒律修真,按我昔日脾性,方才早將你這擅闖黑水泊的孽畜斬殺!”
“師弟,住口!”
黃翎太子面色陰沉,想起此行目的,他只能強行壓下心頭怒火與傲氣,沒有發作。
良久,黃翎太子深吸口氣;松開拳頭,看著鱗游子,皮笑肉不笑的說:“道長真的修得一副好‘人相’。”
這些金坳道人個個手段高強,黃翎太子已經見識過,他知道,硬打起來,肯定自家吃虧出丑。
何況此行是要說服他們加入妖族參戰,遂眾妖族同道推舉黃翎這能言善辯之士,前來金坳島邀請。
黃翎來之前打聽過,這些金坳島道人雖然多是妖族出身,卻又以道人自居,自稱玄門,個個性情桀驁古怪。
這般的人,要打動他們,請他們出山。
光展露勢力、武力,恐怕并不足夠。
還得想法子,以言語激之。
卻是鱗游子本澗中水蛇修得人身,羽衣星冠,素白襪十方鞋,背面看,有幾分仙風道骨。正面看,才見長著顆蛇頭,頸腮之間,細細鱗甲未蛻。
“呵呵,小子,我又何時說過自家是‘人’?”鱗游子搖頭。
果然!不提勢力陣營;只以言語理論說之,這道人反倒收斂怒氣;果然性情古怪。
黃翎心頭盤算,面上故做幾分譏諷之色:“那請問道長這般左一個孽障,又一個畜牲呼喚同族,莫非道長您不是‘濕生卵化’‘披鱗帶角’來的?”
“非也,我非人、亦非獸。”
鱗游子昂首起身,一指腦門戒箍:“貧道乃玄門道士,自入道之后,師尊撫頂授戒,斬斷六親、六俗、六塵、六根,非人、亦非獸、非仙、亦非鬼。”
“好好好,這般說卻好,只是有些不孝、不忠、不義、不仁。”黃翎拊掌叫好,語氣卻愈有譏諷之意。
金坳島眾小輩弟子紛紛怒目而視:“你…”
鱗游子卻擺擺手,止住準備把黃翎活撕了的眾師弟,他望向黃翎:“笑話,你一個妖族,竟也會學著人族講忠孝仁義么,可笑。”
“昔太古三皇造典定倫,圣人傳經治世,想那圣人手無縛雞之力,卻能一言使虎狼退避,洪荒萬族拱伏;億萬飛禽走獸聞其講經而開靈得道,我如何講不得?”黃翎笑說。
說著,這黃翎不知從何處,掏出一柄羽扇揮舞,一時間揮斥方遒,羽扇綸巾,相貌堂堂。
不似個妖,卻似人間大儒。
見金坳島眾人都詫異的看向自家,黃翎太子心頭得意。
他妖家大族出身,家學淵博,可是正而八經的‘文化’妖。
面對黃翎這番話;鱗游子語氣一窒。
他的辯才,終究還是差了些,正蹙眉深思,不知該怎么說,要不要發飆惱羞成怒之時。
對面捻棋的師兄鹿溪子捻須一笑:“君既然說我輩不忠、不仁、不義、不孝,且說個一二三來。若說不好,君恐怕今日難出金坳。”
“哈哈,既然如此,那就得罪。”
黃翎羽扇一揮,侃侃而談:“圣人云;周天萬物,不論濕生卵化、披毛帶角,總是父母生的。豈不聞‘烏魚食子’、‘羊羔跪乳’、‘黑鴉反哺’…諸位道長斷卻六親,不奉父母,是為不孝。”
這是說,老烏魚產子后,眼睛瞎了,無法捕食;烏魚子為了不讓母親餓死,就會爭先鉆入母親口中。
烏鴉會將食物嚼碎;吐哺給老的掉了喙、爪牙,無法行動的老烏鴉,等等行為。
“不巧,我輩未入道時,父母已老死;
或靈智蒙昧時,幸得師尊點化開靈,乃知自性;父母者,實乃師尊也;師恩,萬死難報,遂發弘愿,出家終生以奉恩師,乃至孝也…”鹿溪子一捋頜下白須。
“好;那么諸位既然也是妖族出身;面對人族煉氣士威逼,同為妖族同類的幻月前輩多次懇切求救。”黃翎點頭。
環顧諸人,大聲說:“諸位道長卻屢次視而不見,乃至趁機斬殺妖類練法,此豈不是不仁、不義嗎?”
鹿溪道人淡然輕笑:“不然,我輩雖妖族出身,卻自跟隨師尊修行,未受妖族半點恩惠、未修妖族之法,便與妖類萬族,毫無牽連,為何要出手?”
“再者,我輩修得煉氣之法,系師尊傳授,我輩累受師恩;同門親如血脈子弟,師尊欲為魔,我輩便是魔;師尊為玄門道者,我輩就是道;師尊為妖,那我輩便是妖。”
“這般,乃至仁至義,何來不仁不義呢?”
話音落下,金坳島眾道人皆暗暗叫好,連星宿道人也如觀奇貨的看著二師弟。
他沒有想到,這往常看起來行事不急不緩,沉默寡言的二師弟,竟然如此能言善辯。
黃翎太子皺了皺眉,也是有些暗驚。
“好好好,道長見識淵博,言辭有物,說的有理。”
黃翎并未氣餒,他轉過話鋒:“但據我所知,這諸天萬族,凡有五類十種,這鬼歸冥王大尊管轄、人歸人王管轄、走獸朝元兕、飛禽拜真凰、魚蝦歸龍王。”
“據我所知,碧游老祖乃金蠶之身,按例當拜真凰,歸禽王所管,而今禽王太子有召,卻又不奉之,豈非不忠?”
“又或者,莫非金坳島諸位道長是絕了心,要拜玄門六祖么?”
這話意思,就是側面打聽,金坳島到底要站隊那邊兒。
要是站妖族,那就好說,該出多少血,談什么價格,只要妖族給的起,那妖族就給了。
要是站人族,那大家以后就是仇讎,再沒有談的可能。
這次,鹿溪子雖然依舊胸有成竹,卻沒有貿然回答。
而是將目光望向大師兄。
不止鹿溪子,玉蟬、鱗游子也暗暗注視著星宿道人反應。
站隊那邊,金坳島內部早有計議。
但這種話,卻得由師尊或者大師兄說,他們身份,不能輕易說。
星宿道人眸光注視渾身緊繃的黃翎,走到他面前,拍著他肩膀笑道:“黃翎道友放心吧,就算站昆吾那邊,我金坳島也不至于再此斬殺你的。”
黃翎太子卻并未放松半點,緊緊凝視著他的目光,暗中運轉法術。
打算一有不對,就趕緊施法開溜。
“黃翎太子所言不差,碧游祖師卻系妖族出身。我輩雖是太乙玄門,卻非六祖之玄門,乃妖族玄門煉氣士。”星宿道人淡淡說道。
金坳島位于兩大勢力夾縫之中,現在卷入肇岳之爭,還想火中取粟;當然不能不站隊。
這番話,都是第二元神早就傳述給星宿的。
“妖族之玄門,這么說,道長們拜的是禽王?”黃翎太子心頭驚喜,不覺又泛起絲絲源于高貴血脈的傲然之氣。
站隊妖族,當然要受妖族管轄。
而洪荒之中,妖族無數,種類萬萬;真圣都有十數尊之多,黃翎一族自居西方禽類之長。
自然想把金坳島拉入自家麾下。
“不然,我輩上不朝玄門六教,中不伏人王、獸王管。我輩煉氣士,與海外別開一脈,乃妖族之玄門,碧游通天祖師,便是法主、道主。”星宿道人毫不遲疑。
“這…敢問碧游祖師仙壽幾何,敢有如此…”黃翎太子倒吸一口涼氣,略有些瞋目結舌。
‘膽魄’兩個字,他沒有說出口。
他終于聽出言下之意,就是這金坳島碧游老祖要跟六教教祖、洪荒真圣平輩論交,乃至…打擂臺。
黃翎心頭震驚不已,這…這碧游通天祖師,究竟什么跟腳,有甚神通功果,敢這么狂妄!
星宿道人傲然一笑:“好說,他老人家曾言,道判鴻蒙,曾見兩儀生四象,開天渡世,闡道自古少人知。”
“嘶…這!”黃翎難以置信的望著遠處那祥云瑞藹的紫芝崖。
不止黃翎,連鱗游子等師弟,也嚇了一跳,紛紛倒吸一口涼氣。
旋即,他們滿臉震驚的看著星宿道人,又時而崇敬、狂熱、驚喜的看向紫芝崖。
師尊的來歷極為神秘;他們作為弟子,也并不知曉,更沒有聽師父說過。
這個來歷,還是第一次聽說。
他們都在心頭揣摩這話的意思。
道判鴻蒙,就是一點智慧生在鴻蒙先天之中,當為先天道炁一類。
親眼見到天地萬物是如何開辟生育的。
開天渡世;就是從天地開辟,就化形而出,在世上混了,太古時期就開始自成一系了,只不過一直隱于世外,很少有人知道祂的身份。
好家伙,好家伙。
“道長休打誑語唬我,我讀書不多,卻知太古神魔名諱;未聞太古有碧游祖師之名諱…”
黃翎話音未落,星宿道人搖頭打斷:“我家祖師隨風應化,無相無形,祂雖生得早,在眾圣之先,得道成名卻晚,你怎能知?”
黃翎半信半疑,轉而一驚問道:“那這么說,碧游老祖師豈不已修證萬劫不老長生?乃仙人真圣?”
“這卻不知,料不超真圣仙人果位,亦已修成萬劫不磨之軀。”星宿道人滿臉狂熱。
他確實也不清楚。
他只清楚師父說過:“以后出門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給的。”
他想著,自家師父那等神通蓋世,不死之身,如何不是萬劫不磨?
反正,不論眾師弟,還是修行界認識他的人物都知道,他星宿道人面相忠厚實誠,憨直率真。
從不打誑語。
“至于我家祖師的神通?”
見黃翎、包括眾師弟,都緊緊盯著自己,星宿道人決定低調一點,他招了招手。
頓時,眾人都湊了上來。
星宿道人小聲說:“祂老人家,上可梯云,周游天宇太虛混沌冥冥;下能潛淵;神光一照億萬鬼魂超生;抬指處,九水萬仞山開璧裂,氣呵時,宇內飛塵砂石昏沉;千變萬化,匿形換貌,管叫你當面糊涂;世間有情,水火風雷,任意虛空役使…”
“好好好!原來竟有這般大神通,真不壓我家大圣爺爺,難怪可稱開辟妖族玄門一脈,卻是晚輩冒昧失禮了!”黃翎聽得眼冒精光。
說著,趕緊朝紫芝崖方向,作揖禮拜三匝。
他絲毫沒有懷疑過星宿道人吹牛皮。
三山五岳,諸天萬域,尤其大能都能掐會算的。
根腳神通,這種事情,沒人能造假。
敢吹十分的牛皮,至少有八九分的底氣。
難怪自家來時,幻月老祖那等身份,都要千叮嚀萬囑咐,讓自家莫擺著什么妖族太子身份。
說這金坳島主,系前古大能人物轉世,最近才渡過重劫從新修成通玄。
當時諸位妖族前輩;包括黃蜧大王那等老一輩的道妙,雖然不知通天老祖具體跟腳,都認為應該以‘道妙’的位格,來看待這位通天老祖。
而今據其弟子所言,若是其跟腳不虛。
那么至少與自家爺爺,金仙大圣一輩的位格來論,都不算高估了。
就算其半年、一年前,才在諸天強者親眼關注下,九死不滅,渡過三災重劫,證入通玄之境。
但這等太古人物,轉世重修道果,無絲毫境界桎梏,說不得,祂們只要幾天功夫,就從通玄跳入道妙,又從迅速從道妙重證萬劫不磨的準混元之境。
畢竟祂們前世成道太古,修煉何止數十、數百萬年,大神通造詣、掌握的種種太古秘術、法寶、尤其道行之高,直逼混元教主。
境界桎梏,對這種太古老怪而言,如同頑笑,根本不能以常理渡之。
“看來,之前我們給的價位,確實低估了;難怪金坳島拒絕會晤,這等我妖家的老祖宗,只給區區幾箱靈藥怎么行…”黃翎太子心頭吐槽不已。
“要換作是我,以這等太古人物身份位格;早將前兩波送幾箱靈藥來邀請我的妖族給打殺了,這簡直是羞辱!”
“虧得那碧游老祖師似在閉關之中,是他弟子出面,心慈仁善!幸好幸好,我們還沒徹底得罪這金坳島!”
“不行,至少得加到幾株先天寶藥,就算拉不來金坳島諸位道長相助,也絕不能讓他們倒向昆吾那邊!”黃翎太子眼珠直轉,在心頭不斷盤算。
“黃翎道友,你還有甚話,且直言吧。”星宿道人再次拍了拍他。
驚醒了沉吟中的黃翎太子,他微微一拜道:“諸位道長,實不相瞞,這次確實是來請諸位道長下山相助的。”
看眾位道長滿臉厭惡之色,似乎要拒絕。
黃翎趕緊補充道:“當然,讓諸位道長這出家清修之士;去沾染塵俗殺伐事物,著實不該,是以我代表波月山莊,愿意供奉諸位道長一些禮數。”
星宿道人聞言,似乎來了興趣,打量著他:“哦?不知能供奉什么禮數?”
“哪一位道長若出山相助,我們就奉萬年靈藥一株;不計多少位道長,但有本領的道長,每個皆有這般待遇。若…若老祖師愿意出山指教一二,我輩愿額外奉先天寶藥一株!”
見眾人似乎興趣缺缺,黃翎思索片刻,輕咳道:“咳咳,老祖師神通廣大,輩分亦高,祂老人家若是出山,我們三山九水邪派、妖道、散人,愿奉之為肇岳斗法領袖人物。”
就是要是第二元神化身出山,幻月老妖退位,甘居其下,以金坳島為領袖。
“哦?這你也能做主?”星宿道人若有所思,詫異問道。
“能做的,幻月前輩也是道德之士,若老祖師真愿意出山,我替幻月前輩應諾。”黃翎肯定的說道。
“呵呵,可惜,我家祖師對這個興趣不大;祂老人家早閉關去了。”星宿道人搖頭。
“啊…那…”黃翎面上驚訝,心頭卻已有所料。
那等位格的前輩,自持身份,怎么可能輕易入場。
“那諸位道長出山也行,不知道長覺得如何?”
“不如何。”星宿道人擺手,轉過身。
其余眾師弟也很配合的各自沉浸在各自事物中,大家似乎對萬年靈藥,都毫無興趣。
“那依道長,只要你們出山,您說要什么禮數,只要妖族有的,我這就去商量置辦。”黃翎不假思索說。
“師尊閉關前,有明令禁制我輩參與。”
“不過要我們出手當然可以,我要先天靈寶!”星宿道人終于轉過身,笑咪咪說道。
“什么?先天靈寶!”黃翎語氣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