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那嘯聲由遠而至,片刻來到近前,眾人望去,見好一名昂藏大漢。
身材魁偉,三十來歲年紀,穿著灰色舊布袍,濃眉大眼,高鼻闊口,一張四方國字臉,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眾人都微微露出驚訝目光,這又是一個非道非佛之人。
就見這人直奔趙倜面前,行禮道:“公子,蕭峰來遲了,還請公子見諒。”
趙倜點了點頭,不想蕭峰竟也進入香巴拉。
他離開興州之時,沒叫其同行,想讓對方留下歇歇,后來也曾想過,蕭峰可能會追隨襄助,但未料定對方能進入佛國之中。
不過蕭峰出身少林,授業之師與親生父親都和少林千絲萬縷瓜葛,能夠進來倒也可以說通。
趙倜笑道:“冥冥之中,早有安排,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蕭幫主來得正好,前去登階吧。”
蕭峰怔道:“公子,我誤入此處,方才得見公子,不知…要登什么階?”
趙倜將香巴拉佛國的來歷簡單說了,又把試煉之階的事情講述一遍,道:“我儒教已經上去三人了。”
蕭峰點頭:“公子,蕭峰也想入儒教,聽從公子差遣,還請公子允諾。”
趙倜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既然蕭幫主有此心,那便也屬儒教之人了。”
蕭峰行禮道:“還請公子賜字,不好這么稱呼屬下。”
趙倜點了點頭:“峰高川淵,俯瞰遠景,一覽眾山遠,就叫定遠吧。”
蕭峰大喜道:“多謝公子賜字,峰便登階去了。”
趙倜頷首,然后蕭峰踏步走至前方龐大臺階旁,隨即邁了上去。
這時昆侖和妖僧們神情都有些晦暗難明,沒想儒教的人一個接一個到來,全都往去登階,不由有些躍躍欲試摩拳擦掌,想要再行嘗試。
階前站立的無論道佛都是登階失敗者,有的失敗一次,有的連續失敗了幾次,都在養傷蓄力。
此刻往階上觀察,卻不由露出吃驚神色,只見剛剛上去的儒教大漢一步一步走得極穩,既不快也不慢,不比之前那幾名儒教之人,或者突發速度,或者快慢節奏不一。
只是片刻,蕭峰就走至了第八十一級,段譽和童貫依然在此處停留,一個武功差些在調息吐納,一個心境不濟,在暗念無量壽佛。
蕭峰看著兩人點了點頭,童貫他自然認得,段譽雖然不識,但剛才趙倜已經敘說言明,知道也是儒教中人。
隨后他繼續往上,直至走到第九十九階,方才停住,臉上出現一絲變化。
臺階的沉重阻滯與那種如陷泥沼的力量對他起不到太大作用,他的武功完全可以應付,但心境上的變化卻讓他出現了遲疑和困頓。
無論身世來歷,還是前幾年種種遭遇,汪劍通的病逝,馬大元的死,馬夫人的勾引,養父養母之死,師父之死,都叫他此刻腦中一片渾噩。
蕭峰神情漸漸改變,太陽穴不停地“砰砰”跳動,口中喃喃地道:“是非本無定,但求吾心安,皎若明月,皎若明月…”
下方昆侖中有一人道:“停住了,怕是再上不去了。”
又有人道:“第九十九階啊,若是止步于此,實為可惜。”
妖僧中一個和尚嗤笑道:“九十九階又如何,一看便是心境不過關,就算武功高強也沒有用處,這可是香巴拉極樂凈土,心境不能契合佛門之意,何談登頂?”
此刻階上儒教四人,只有虛竹還在向上移動,但走得極慢極慢,不過才二十幾級。
而段譽和童貫則依舊在八十一階那里,身形凝滯,兩人一個額頭大汗淋漓,一個表情欲哭無淚。
蕭峰停在九十九階,神色極為復雜凝重,口中輕輕低語,顯然在和自己的心念糾纏爭斗。
這時妖僧中那名脾氣暴躁的和尚哈哈大笑道:“甚么儒教,也不過如此,我看沒人能上去階頂。”
昆侖之中有人道:“那卻未必,九十九階的大漢雖然眼下看似停止,可他武功高強,說不定心境躍遷,頓悟過后,就會更進一步。”
和尚不悅道:“你以為頓悟是園子里的蘿卜白菜,說有便有?你們截教的人也沒見哪個在此處頓悟了。”
昆侖之人無言可辯,嘿嘿冷笑兩聲,沒有說話。
這和尚見對方不理,有些得意,轉向趙倜道:“儒教之主,你門之人眼看再無什么得進,難以繼續攀登,怎還看得下去?”
趙倜淡淡一笑,不搭理他。
和尚不死心道:“儒教之主,為何不親自登階,難道還不如門下弟子嗎?連嘗試一下都不敢嗎?”
旁邊的白胖和尚笑嘻嘻道:“只怕就是如此,都好半天了,也不見動作。”
最開始說話的枯瘦僧人雙掌何什,目光閃爍道:“莫非施主修的是不動禪嗎?”
昆侖眾人此時也都望了過來,露出疑惑的神情。
趙倜微微負手,淡然道:“本座之能,又豈是爾等能夠度量?”
和尚道:“只是說說誰還不會。”
白胖和尚搖頭:“貧僧不信。”
昆侖那名高冠容貌清矍者也搖頭道:“此階艱難,閣下怕真就是說說而已,登高卻未必。”
趙倜目光掃過眾人,哼了一聲:“有何艱難,于你們或許艱難如上九天,于本座不過是輕而易舉,手到擒來一般,便如探囊取物,不費吹灰之力罷了。”
“你…”和尚忿忿道:“吹噓誰人還不會,我也能說片刻就上此階,一蹴而成,實則三五十級再難邁步了。”
白胖和尚道:“就是如此,就是如此。”
高冠容貌清矍者搖頭:“閣下大言不慚,我也是不相信的。”
趙倜看向和尚,道:“你是三五十級被掀下的?三十級還是五十級?”
和尚頓時臉色黑紅道:“我,我…只怕你三十級都上不得呢。”
趙倜淡淡一笑,道:“此階又有何難,別說上去,就算七上七下又算得什么,便叫你們見識一番好了。”
他說完依然負手,慢慢走至階前,然后輕輕一步踏上首階,便往上方行去。
趙倜的步伐非但穩如泰山,甚至灑脫寫意,根本不像登高,就如觀賞風景,閑庭信步一般輕松無比。
轉眼便至二十幾級,旁邊虛竹正在用力攀登,他道:“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歸楚,你心境無礙,唯差武功,要有破釜沉舟之決心毅力,不達到目的誓不罷休,必然能夠登上一百零八層。”
虛竹擦了把汗水,雙掌合什道:“公子,虛竹謹記公子教誨,必不敢負公子厚望,無論如何都要登上階頂!”
趙倜點了點頭,背手繼續往上方走去。
下面眾人此刻都露出訝異目光,昆侖一人道:“這儒教之主怎么看著一點都不費力?比那大漢還輕快容易。”
“是啊是啊,根本就不像在登試煉之階,仿佛散步一般。”又一人道。
“我看這儒教之主本領深不可測,并非那幾名門下能夠相比啊。”
暴躁和尚這時皺眉道:“才這些級數能看出什么,頂多就是武功高些,我佛門心境豈好就契合?說不定還不如之前大漢,走至半數便會停…”
他話還沒有說完,趙倜已經過了第五十四階。
昆侖之人立刻笑道:“半數已經過去,和尚此言著實滑稽啊。”
暴躁和尚咬牙道:“我便不信他能破八十一級,頂多與那倆門人一般停留該處,陷入桎梏!”
這試煉之階第三十六、六十、七十二、八十一、九十九都是一層門檻,每臨此處,壓力倍增,往往登高之人至這門檻時候,便停滯難前,最后堅持不住被掀翻下去。
趙倜此刻來到第六十級,回頭看了眼下方和尚,悠悠地道:“此階太簡單了些,我不入佛門,卻有佛門心境,有人入了佛門,卻全無佛門境界,實在是有些好笑…”
他此話說出,下方不少妖僧漲紅了臉,昆侖的人卻是哈哈笑了起來。
暴躁和尚氣道:“我,我根本不是心境不過關…”
趙倜笑道:“那就是武功不濟啰?”
此言一出,下方笑聲更甚,暴躁和尚面皮抽搐,急忙道:“你,你倒是繼續,是不是再上不得了…”
趙倜搖頭道:“真是癡兒,都說了本座上此臺階如履平地,為何還不信呢?”
他說完輕輕松松邁上第六十一級,繼續向上走去,身形與剛才一般無二,瀟灑隨意,看不出半點的吃力。
暴躁和尚見狀呼吸不由急促,旁邊白胖和尚小聲道:“師弟,慎言,慎言吧。”
暴躁和尚喃喃道:“我不信,不信…”
這時趙倜已經登上了八十一級,看著一旁的段譽道:“段兄登頂該不成問題,歇一歇便繼續吧,莫要吃不得半點苦,過往錦衣玉食二十年,真不知一分一辛苦一分甜的道理嗎?”
段譽頓時汗顏,訥訥道:“趙兄,在下知道了,知道了…”
趙倜又看向童貫,童貫此刻臉色幻化不定,不知心中又念起了什么,忽紅忽白的似乎會變色一般。
趙倜瞅他片刻道:“沒甚說的,上不去便留下當和尚好了。”
“啊?”童貫仿佛被這一句從夢中驚醒,頓時哭喪著臉道:“公子,我不要做和尚啊。”
趙倜看了看他,微微一笑:“為何這么不想當和尚?”
童貫哭道:“公子還不知卑奴嗎,卑奴心思太多,難卸貪念,哪里受得了和尚的日子,只怕,只怕到時了無生趣,活不下去了…”
趙倜道:“你越是這般想法,便越登不上去,就越要做和尚了。”
童貫嚎啕大哭:“殿下,那可如何是好?”
趙倜忽然神秘一笑:“你不如反過來想一想,一心一意要做和尚,刀架在脖子上都要出家,誰都阻止不了皈依佛門,然后再試試。”
童貫愣了愣道:“可卑奴不想啊,這不是自己騙自己嗎?卑奴心里知道不是這么想的,騙不過自己的…”
趙倜聞言搖了搖頭:“愚蠢,誰說這是要自己騙自己了?”
童貫不由怔了怔,忽然兩只眼睛瞪得大大:“公,公子的意思是要騙,是要騙…”
趙倜看眼臺階上面的佛國:“你明白了就好,能不能做到,便看你自家的本事了。”
“卑奴,卑奴多謝公子指點,卑奴明白了,明白了…”童貫目光跟隨趙倜望向佛國,用力點頭。
趙倜微微一笑繼續登去,童貫的心境雖然剛才突破,直上八十一階,但那是極其偶然之事,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才福至心靈開一回竅。
但這種事有一無二,別說童貫這種心境五花八門,與佛門毫不沾顧,甚至背道而馳的了,就算是佛門弟子,通曉經法,深有慧根,也不可能短時間開悟兩次。
所以才叫他試試一心皈依,想要出家為僧的念頭,騙不過自家沒關系,關鍵是要騙過這佛國,叫佛國相信,試煉之階相信。
而最后能不能成,那就看童貫自己的手段和造化了。
“八十二階,這儒教教主竟然上去了八十二階。”下方陣陣驚呼之聲傳來。
暴躁和尚面如死灰,“噔噔噔”后退了幾步。
昆侖中人瞅他笑道:“看來儒教教主說得對,不入佛門的反而比入了佛門走這臺階更輕松,那還入佛門做甚呢?”
“就是如此,我看你們都過來投靠我道教吧,說不定還有機會登頂呢。”
“哈哈哈,便是這樣,諸位趕快改弦易轍,投靠我教好了。”
“此刻投靠還有機會,不然一會我等都上去了,你們就只能干瞪眼了。”
一眾妖僧聽著昆侖之人冷嘲熱諷,不由臉色難看至極,暴躁和尚怒道:“你們,你們自己都上不去,還來蠱惑我們?”
昆侖之人笑道:“我們上不上得去另說,可沒對那儒教教主次次講錯,貽笑大方,這可是佛國,又非儒庭,回回錯誤,簡直笑死個人。”
暴躁和尚聞言瞠目結舌,幾息才道:“他,他不可能…”
話未等說完,就被旁邊白胖和尚一把捂住了嘴。
他拼命掙扎,口上“唔唔”個不停,但顯然武功不及白胖和尚,半天沒有掙脫得開。
這時一個長臉僧人道:“師弟還是莫要開口了,這人既然敢自稱儒教之主,豈會沒有些特殊手段本事?登頂方才屬于正常,非我等能議…”
暴躁僧人嗚嗚咽咽:“我…不信,能,能…”
他的聲音還沒有落下,就看趙倜已經站在了第九十九級上,對面昆侖頓時再次大笑起來。
暴躁和尚面如死灰,忽然身子顫了顫,兩眼一翻,竟然急火攻心,內力走岔,一口氣沒續上直接暈厥了過去。
此刻蕭峰還停在第九十九級,看見趙倜來至身旁,努力壓住心境變化,道:“公子…”
趙倜負手瞧他片刻,已猜測到他心中所困,緩緩道:“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蕭峰聞言雙目不由一亮,口中道:“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公子,我明白了!”
趙倜笑著點了點頭,隨后向前一步,跨上了第一百級,那臺階這時竟發出梵音經唱,奧妙無雙,不絕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