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執安眼神平靜,就這么看著近在眼前的何觀。
沉默。
沉默。
十幾息時間過去,何觀臉上的歇斯底里、憤怒終于有了變化。
先是變作憤然,繼后又變得無力,最終面無表情。
“天下人有貴有賤,貴人犯錯…更貴的人還要看這錯是大是小。”
何觀道:“我大虞治國,靠的并非是這些平民百姓,而是靠諸多大虞強者,是靠無數世家,是靠一位位玄兵!
陳執安,你今日因為這區區一個關民女子,押我入牢,那我便隨你走上一遭!
只是讓我來告訴你…我位居從四品大理寺少卿!玄府修為!身后還站著上原盧氏!
我若召見萬千百姓,又或者目無王法任意殺戮,也許我會死在牢獄中。
可不過區區一個關民女子,要不了我的命。”
何觀徐徐開口。
王靈住自上而下,俯視著陳執安與何觀。
陳執安站起身來,他身后不遠處…陸鼎山已然帶人前來。
陳執安臉上帶笑,輕輕擺手。
陸鼎山頓時派人上前,押送何觀而去。
京尹府府尹王靈住也如何觀一般面無表情,冷眼看著這一切。
直至何觀被送走,王靈住才冷笑一聲:“荒謬。”
陳執安終于抬頭看向這位朝中三品大員,忽而問道:“說起來,王大人乃是京尹府府尹,卻任由麾下衙役在衙門里行兇。
而且…何觀與王大人交情甚好,這樁冤殺,王大人大約也脫不了干系。”
王靈住微微一愣,心中荒謬之感越發濃了。
“所以陳大人想要連我一同拿下?”王靈住端坐在馬車上,開口詢問:“區區一個平民女子,要同時牽扯大理寺少卿與我?
甚至這一樁事里,還有刑部插手…陳大人是不是也要連兵部尚書、兵部侍郎一同拿下?”
陳執安十分認真搖頭,笑道:“我知道朝堂中自有其規矩,我初掌陸吾鑒,因這一樁事拿下一個何觀,已然是在規矩之外了。
王大人也好,刑部也好,倒也不必前去那牢獄走上一遭。”
王靈住冷漠的看了陳執安一眼,麾下人物調轉馬車便要離開龍門街。
正在這時,他耳畔忽然傳來陳執安的聲音:“不過…我陳執安不拘小節,成心中所念,并不需只靠這大虞律法,只靠這朝堂規矩。
王大人,往后的路還長著呢。”
王靈住神情一怔…
這陳執安是在威脅他?
不靠大虞律法,不靠朝堂規矩?是想要私下殺他?
王靈住越發覺得荒謬,他轉過頭來冷眼看了陳執安一眼,道:“陳大人,如你所言往后的路還長著呢。
你少年得志,又是蓋壓大虞的天才,如今權柄與天資已經讓你逐漸跋扈,走絕了許多路。
現在你只需盼著大虞始終鼎盛,亂世不啟,只有這般,你手中的權柄才是權柄,圣人和宋相才護得住你。
一旦這世間亂了,支撐起大虞的世家門閥亮出獠牙,你會第一個死。”
神蘊便如流水,在陳執安耳畔流淌而過。
陳執安臉上笑容依舊,目送王靈住離去。
“陳大人,共計抓捕謝家十七人,王家、盧家、藏鼎周家、天山齊家、河上元家…等等十二個世家,共計二十三人。”
一夜時間,共有四十人被陳執安抓捕入獄。
而且這些人可并非什么尋常之輩,不僅都出身名家,或大或小也在朝中擔任官職。
其中甚至有何觀、謝鴻亓、謝琿慶這等人物。
龍門街上的貴人們沉默,一時間不知這是陳執安初得權柄,自作主張,還是圣人、宋相的計劃。
他們只知道陳執安這頭年輕的猛虎,終于亮出獠牙。
陳執安輕輕點頭,吩咐說道:“按照他們的罪責,按照大虞律法,通知大理寺、刑部再加上督察院三堂會審。”
陸鼎山有些猶豫,道:“抓捕的都是些世家人物。
大理寺、刑部許多官吏也都出身世家,這三堂會審只怕有困難。”
“那就暗中調查前來會審的官吏。”陳執安渾不在意的說道:“都當官了,誰身上干凈?
這案子審不下去,那就再開會審,改成審他們。”
陸鼎山有些發愣,一時間不知陳執安是在開玩笑,還是真想如此。
“是不是有些胡鬧?”陳執安轉過頭,笑著詢問陸鼎山。
陸鼎山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陳執安笑道:“少年人得了權柄,總不能穩扎穩打…盛氣一些、跋扈一些,耀武揚威,摘一摘大虞官吏的寶冠,踢一踢路過的野狗,留下一些把柄,真正的人物們才有發揮的空間。”
陸鼎山有些恍惚的點頭,離開了。
陳執安卻并未回青蓮縣,而是悠哉悠哉走出龍門街,去了東街宋相院中。
宋相年老,整日就在火爐前休息,也極少上朝。
他見陳執安來了,又從袖中拿出幾枚橘子擺在火爐上。
“你要喝茶便自己倒,這冬日的困乏越來越重,我有些起不來身了。”
宋洗渠開口。
陳執安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忽然詢問宋洗渠:“我這陣仗是否太大了些?”
“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宋洗渠道:“那何觀入獄應當會令許多人出乎意料,接下來幾日彈劾你的奏折,只怕會淹了幾座府閣。”
陳執安喝茶,又說道:“圣人愿意讓我執印,必然是盼著我能鬧出一些動靜來…”
宋洗渠點頭:“你現在諸多光環加身,乃是大虞第一少年天才,跋扈一些也是應當…這些人身上的罪責早已壓在督察院許久…血祭道真會令龍脈污穢,對于無辜百姓而言也并不公平。
如今你已起勢,也該敲打一下他們了。”
陳執安頷首,眼珠一轉,又詢問說道:“你之前與我說過,大虞六姓還有許多世家掌控著諸多龍脈。
龍脈對于國祚乃是重中之重,大虞龍脈一百四十六處,卻只有九十二處在朝廷掌控中…卻不知這些龍脈究竟有何作用?”
宋洗渠拿起爐火上的橘子,又親自剝皮,遞給陳執安。
被火爐炙烤過的橘子入手,頗為燙手。
“龍脈誕生靈氣,養育天下。若能掌控龍脈,其中的妙用數不勝數。
只可惜我大虞許多世家,又或者如同道玄宗、素神山這樣的宗門,都不曾徹底駕馭、掌控龍脈。”
宋洗渠說到這里,略微沉默,又感慨說道:“我被天下人稱之為仙士,目之所及,乃是大虞天下九十二處龍脈。
我比天下人都要更了解龍脈…只可惜天地有缺,并非十全十美。
我若想要動用龍脈偉力,就要以性命為償,我已然老朽,活不了多久了…也無法借用這些龍脈造出一個盛世。”
宋洗渠感慨,眼神渾濁無光。
陳執安沉默下來,他很想要問一問宋洗渠為何不修行。
可轉而一想…便如同宋洗渠所言,天地之間許多事皆有代價。
這位老人成了大虞仙士,可以駕馭龍脈偉力,他明知修行可以提升壽元,卻未曾修行…也許這便是代價。
陳執安心中可惜,也被宋洗渠剝了一個橘子。
這一老一少圍在火爐旁吃橘子,過去盞茶時間。
陳執安道:“我曾得李伯都的龍脈機緣,引龍脈靈氣入體,擢升天賦、修為以及肉身強度!
這龍脈靈氣妙不可言,我總覺得對于天下人而言…這些龍脈也許才是真正的道真。”
宋洗渠搖頭說道:“只有造化境界才可以肆無忌憚的掌控靈氣,引靈氣入體。
而你這等天才也與天下絕大多數人不同。
龍脈靈氣彌散于天地,化作尋常的靈氣…正是與絕大多數天下修行者沒有了關系。
靈氣尊貴,確實效果拔群,只可惜天下修行者無法煉化,無法消受。”
“而且…”宋洗渠渾濁的眼神中忽然亮起一道精光:“而且,龍脈靈氣是否真就是道真,也是兩說…
也許這世界從誕生開始,就已經被限制在種種規矩中,龍脈、靈氣、道真也在這些規矩以內。
我跳不出這些規矩,所以我便是有執掌龍脈的力量,卻終究要死了。”
宋洗渠在打啞謎。
陳執安還想細問,宋洗渠卻擺了擺手,道:“你覺得龍脈尚有妙用,我便給你指一條路。”
“大乾國有一位道人,被世人稱作魔頭,獨自住在截天郡賀秋山上。
是少數幾個身在大乾國,卻可以不為大乾朝廷驅使的人物。
等你以后有機會,可以去拜訪他…他畢其一生,研究無數。
也曾從我手中討走一處死去的龍脈,也許被他研究出一些什么了。”
“此人名叫農行野,道號我行道人。”
陳執安仔細記下此人名字,點頭說道:“往后我但有機會,便去造訪此人。”
宋洗渠又提醒他:“此人醉心研究,沒有什么性情可言,被天下人稱之為魔頭不無道理,你去見他還需慎重、小心一些。”
陳執安笑道:“我便說我是宋相的弟子,宋相送他一條龍脈,想來是有些人情的。”
宋洗渠面不改色,搖頭說道:“我勸你莫要如此…他是大乾的強者,我唯恐他為大乾主所用,送他那條龍脈中藏著玄機。
他如今變得越發執拗,越發無心無性,那條龍脈也是原因。
也許他心中記恨著我,你說你是我的弟子,只怕要被他吃了。”
宋洗渠說到這里,又提醒陳執安道:“大乾國的修士,可是真會吃人的。”
陳執安無語。
他偷眼瞧了瞧宋洗渠,只覺眼前這老人頗為慈祥,平日里看起來也沒什么脾氣,卻不想藏著殺心了。
不過說來也是…
他能成為大乾仙士,甚至提出設立執印之位,限制世家權力,鞭笞世家人物…大虞六姓諸多強者,不缺造化人物,卻從來不曾想要對宋洗渠出手。
其中的原因恐怕不是大虞六姓仁慈。
“押入督察院監牢的那些人證據確鑿,我會寫信給刑部、大理寺。”
宋洗渠又說:“至于這何觀…也許圣人會召見你。”
陳執安輕輕點頭,站起身來告辭。
他離開宋相院中,回了青蓮縣。
青蓮縣留首原那一處宅子里,許多吞服禪生丹的漢子們已然有了些成績。
陳執安指點幾位老兵,又回到房中,盤膝而坐。
真元化為霧氣,逐漸勾勒出一尊陸吾神相。
“陸吾神相,傳承中有兩道神通,一道大神通。
神通、大神通并無品級,威能可以隨著我的修為而提升。
就比如這九部巡守。”
九部巡守,傳承下顯化作刀法,陸吾九條天尾,尾尾如刀,變化多端。
陳執安天門修為,威力已然可以比肩二品神通。
“九部巡守之后,乃是神通陸吾真形,一門練體功法,卻需要三道道真之氣才可修行…也就是踏入玉闕玄樓。”
“至于陸吾傳承中的大神通,還需要天宮修為。”
陳執安深吸一口氣…
陸吾神相不愧在神相碑上排名第二十四。
在這整座大虞,眾多強者的神相能夠高于第二十四的,少而又少。
這兩種神通,一種大神通,都各有其玄妙,強大萬分,遠遠不是尋常的神通、大神通所能相提并論的。
“神相神通,果然奇妙。”
陳執安眼神中光芒閃過,在腦海中觀想南流景。
南流景光芒普照而來,先是顯化成為一道陸吾神相,踏空咆哮,威勢驚人。
可陳執安的心緒卻不在這陸吾神相上。
自南流景的光芒中,又有一尊面容模糊的白衣天王徐徐顯現。
那天王白衣飄然,便如同天神降世。
但是當南流景的光芒照耀在這天王身,隱約照出一尊青面獠牙,殺氣重重的殺生天王。
“神相碑被稱之為最無用的道下九碑,又頗為神秘,極少現世。
不知這殺生天王,排名神相碑第幾。”
陳執安心思閃爍。
而他腦海中南流景的光輝越發熾盛,而他身上的真元忽而有些變化,身后陸吾神相消失不見,竟然勾勒出一尊天王神相!
“兩尊神相…”陳執安眼神發亮,天王傳承便如同流水一般,流入他的腦海:“一氣修行兩種神相傳承…于這天下而言,應當極為少見。”
陳執安感知著天王神相那更加玄妙的傳承,思緒落在南流景之上。
“又或者…我真正神相,乃是這南流景…甚至是那白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