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正北方有大湖名朔海。
凌河自其出,水流春秋平緩、夏季雄渾,橫穿鎮北三衛,因凌汛兇猛無堅不摧得名。
十月廿五,節氣小雪。
虹藏不見,天地閉塞。
鎮北左衛的北原空蕩平闊,零散著芨芨草、駱駝刺和叫不出名字的倔強深赭灌木;成群的野山抱膝坐在更陌生的北方,肩頭的枯雪中扦插著耐寒的松柏森林。
凌河已封凍數日,喑啞了往日濤聲。
北風在尺許厚的斑駁白冰上往來馳掣,將雪花摔打為割面生疼的冰粒。
蟲死了,蛇眠了,養足了膘的猛獸潛藏爪牙。
但大華的北方烽燧毫無松懈。
凌河以北,一座矮城棱角分明,如往常般呼出鐵黑色的柴煙,抖擻于今年第一場雪。
內城鎮守府,議事廳。
壁爐里的火苗受風搖晃。
一位絳紅面色的大漢推門進來,雄壯身材襯得二米二高的木門格外窄小。
“養督尉,怎么來這么慢?”
烽燧城鎮守索成周坐在最里,掌中托著兩枚純鋼鐵丸,抬起眼皮問道。
“石奴的狼騎在北邊游弋,我帶人去趕。”
城防司督尉養浩穰解衣一振,熊皮大氅下濺落一地霜白。
“怎么都在?是要說什么事?”
他環視室內,見壁爐邊一圈圍坐了五人。
“能讓咱們都聚齊嘍,自然是要說大事!”
說話的是城內第一大族松氏的族長松明杰。
“天涼了,開關門動靜小些。”
他年事已高,抱著手爐窩在屋角的深椅中,稍稍降溫便覺得不適,趕忙招呼侍者往爐里添柴。
“這不是不知道您老在。”
養浩穰一身單衣哈哈一笑,扯過張矮凳大喇喇坐下。
“沒動手?”
一位中年婦人瞥了眼他素凈的里外衣服。
此人坐在第三位次,身負先天二合修為,是當下烽燧城內第一高手雍玉。
“咱既去了,自不能空手而回。”
養浩穰輕拍扶手,口吻輕松寫意。
“我扭斷了一頭恐狼的脖頸,又俘虜了兩個石奴,親手剮眼拔舌梟首;只是那身新購的熊皮花了足足八十貫,這才刻意避著血。”
他指了指掛在門口的熊皮。
“好,正該如此,便該生扒了這些叛徒的皮!”
另一位圓臉黑髯的都尉郭瀚撫掌大笑,露出一口白牙。
石奴指的是投靠巨靈的人族,而恐狼則是一種脊柱強壯如馬、胸膛寬闊如熊的狼形異種。
九州內部肉刑風氣早淡,但在座諸位聽得這酷刑只是頷首,并無人覺得不妥。
“這才消停兩個月,竟又有了狼蹤…”
說話者滿面風霜,與鎮撫相對而坐,正是原烽燧校尉桓承基。
他原有先天四合修為,可惜在之前的惡戰中齊根斷了一腿,經脈循環受損,如今未必能勝過尋常天人交感。
“來便來了,桓兄出不了陣,不也還有我等?”
郭瀚左手按膝,面色跋扈。
桓承基眼皮一顫便要發作,卻聽到索成周掌中鋼丸猛地一撞,鏗然作響。
“郭都尉還是太心直口快了些。”
索鎮守將即將爆發的沖突一語帶過。
“這次叫大家來是為了另一件事。”
松明杰眼皮耷拉,似乎對一切都不以為意。
“本夫人倒是奇了,究竟是什么大事?”
雍玉冷笑一聲,抹了脂粉的寬臉上狀似矜持,其實不耐;而桓承基、養浩穰、郭瀚三位武人則坐如三峰,各自昂然。
“南面來了新消息。”
索成周咳嗽一聲。
“‘熾星’洪范領著他親自組建的赤沙軍已過了聰睿關,最多再有十日就要到了。”
此言落下,議事廳霎時一靜,直讓人能聽清楚屋頂的落雪聲。
雍玉放低了下巴。
松明杰睜圓了眼睛。
三位武官各自偏開目光,不再有互別苗頭的心情。
鎮北衛雖然自成一體,同樣心懷天下追捧三榜;而烽燧校尉之職將由洪范擔任的消息也早在幾個月前風聞全城。
所有人都很清楚來的不是敵人,而是援手。
但烽燧城太小了。
小到他們有種要和一頭大象被關入同一座鐵籠的緊張感。
正和三十三年已走到了尾巴。
這個時候的洪范不只是神速熾星、在榜天驕,更是公認的四十年來最強榜首、元磁之下第一戰力,在青帝劍宗、潘家私鹽等案子上打出了鐵腕蠻橫、不擇手段的形象。
賀州本就崇尚勇氣,蒯葉山北更是到了鄙夷懦夫的地步。
在座幾位作為烽燧城的各方頭面人物,平時展現給旁人的形象俱是強硬果決、從不退縮,但此刻聽到洪范將至,都不自覺地矮下一頭。
無他,貴如淮陽王,強如鐵魔,俱已成前車之鑒。
“他也未必有傳言中那么強吧?”
松明杰離了靠背,從懷里掏出一支煙斗點上,用辛辣的煙絲提神。
“真要像南面那些消息里說得那么玄乎,那小子都比得上一般元磁了。”
“傳言自然會有夸張。”
養浩穰接過話。
“但哪怕打個七折,那也夠厲害了。”
“他是未來的烽燧校尉,來了是打巨靈和石奴的,強是好事。”
桓承基理了理自己空蕩的左褲管,說道。
“校尉能戰自是好事,但他再強也是外地人。”
雍玉出言反駁。
“就怕此人盛名之下太過傲慢,難以相處。”
“哼,皇帝突然派這一幫子自帶干糧的家伙過來,怎么可能只是為了守城?就怕這洪范自以為是亂折騰,最后搞得一地雞毛拍拍屁股走人,留下我們掃尾。”
她言語難掩急躁。
自桓承基重創之后,雍玉便志得意滿地坐上了烽燧第一高手的寶座,沒想到等不到過年就得拱手讓人了。
“正是如此,所以今日尋你們來就是要定個說法。”
索成周說道。
“本官早給將軍府去了書信,并收到了大將軍的親筆回復。
這事是這么個章程。
這幾年巨靈南狩頻繁,三衛疲憊不堪,能借到外力不是壞事。洪范再強也是先天,他帶來的軍隊更要靠本地補給;待他來了,軍務上的事情就一股腦兒交接給他,嘿,巨靈之強橫不是那些蟲蛇海魚能比,待這些外人見識過了,想必就老實了。
若他不識好歹,本鎮守便上報將軍府,到時大將軍自會出面。”
眾人聞言內心稍安。
“總之若他安分,咱們就井水不犯河水,小事上忍他三分也不是不行;待二三年里他立上些功勛,總歸是要走的——那皇帝能找來一個熾星,總不至于還能找第二個。”
索成周總結道。
幾人聞言紛紛點頭,倒顯得一個個都是知書達禮的性子、屈己待人的作風。
“另外,他既過了聰睿關我們就該派人去接應,否則被人說鎮北衛不懂禮數。”
見無異議,索成周又開一題。
“熾星老大名頭,烽燧城夠資格去迎他的無非我們在座六人;然本官乃一地鎮守,重任在身不得輕離…”
他挺直腰桿,目光炯炯。
“所以,你們誰去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