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謝殿下。”
洪范左臂纏了厚厚的繃帶,還用夾板做了固定。
他想為兩人泡茶,剛掏出茶具就被蕭楚接過。
“你都半殘了,還裝模作樣什么。”
她熟練地從茶柜里取茶沖泡。
“‘半殘’未免太過,不過是斷手的小傷,旬日的事情。”
洪范笑道,表面上看不出緊張。
“這話倒不假,但易奢的傷可比你嚴重多了。”
蕭楚泡好茶,依次給洪范、自己、唐星晴斟滿。
“昨夜他府上人進宮求藥,約摸是筋骨和經脈都受了重創。”
“必是因為最后那番逞強吧,其實洪范是留了手的。”
唐星晴呷了口茶水,說道。
她今日裙裝修身,格外瘦削。
“倒談不上留手,那式闊劍之后勝負已明,再下重手便太過分。”
洪范回道。
“你對易奢倒是克制,但易奢對你可是憤懣得狠。”
大約因為所用茶葉珍奇,唐星晴不自覺喝快了些。
“天驕榜上以高凌低本就犯忌;我當時在端麗城看到易奢的戰帖,也因其激烈口吻吃了一驚。所以他和你到底是怎么對上的?”
蕭楚自顧自添茶,沒有抬頭。
“沒什么大事,無非是出身、立場不同造成了一些誤會。”
洪范用的尋常口吻。
“你知道的,我一般不主動惹事,但真有事便不輕易低頭;易奢是王族子弟的性子,看得慣我才怪了。”
唐星晴聞言點頭,謝過長公主新添的茶水。
靜室之內,一位寒門子言語玲瓏,兩位世家女落落大方,倒是相處如宜。
正在這時候,外頭過來個凌亂的腳步。
來的是屈羅意。
這次的事他與古意新二人來得最早,是故直接住在洪府客房,而后頭到的不論親疏都住客棧。
“洪范,陪完客了嗎?”
屈羅意剛進院子便扯著嗓子呼喊。
昨夜他發揚斗帝作風來者不拒獨戰群雄喝了一宿,今早洪范離開葉府的時候還見他抱著酒壇,現在仍未醒透。
眾所周知屈羅意在言語上有很高的不可預測性,所以洪范趕忙迎出門去。
“啥事啊屈?”
“我沒事,所以來找你;你要也沒事,咱們就找點事。”
唐星晴聽到扒拉衣袖的聲音。
“我在書房里陪客。”
洪范推脫道。
“也陪挺久了啊,禮物收了嗎?收了好讓他們走了。”
屈羅意口齒不清,嘟嘟囔囔的。
“這么大的喜事,窩家里多沒意思。清腸(昶)居你知道的,咱上次吃過那家,昨日史元緯和我說同一條街有個聽簫院,是神京頂級的青樓,檔次比西京明月樓妥妥高一籌!這回借你大勝的東風,咱們去品一品,花魁也該打折的…”
“你知道的,青樓我向來是不去的。”
隔著窗,蕭楚發現洪范的聲音明顯發干了。
“這我知道,但為啥呢?你腎真不行嗎?”
“胡說!我只是潔身自好而已。”
“自好啥?男風?”
拉扯衣袖的聲音。
唐星晴愣了會神,對天鵬山一代天驕榜首頗為幻滅。
“要不我找古兄陪你去,他平日不是勞作就是練武,正好欠缺女色這一塊的磨煉,你倆花銷都算我的。”
洪范直指關鍵。
“有理有理,好說好說!”
屈羅意一聽免單,立刻笑嘻了。
聲音漸遠。
書房內少了一人,氣氛悄然變化。
“唐小姐和洪范是正和三十年認識的吧。”
蕭楚執壺添茶,和聲問道。
“是的,殿下喚我名字便是。”
唐星晴回道,難得以端莊仕女模樣視人。
“我記得坊間傳聞你們本是敵手,后來卻化敵為友,反成了一段佳話。”
蕭楚隨口閑聊,但在唐星晴聽來,這個“友”字頗為扎耳。
“是的,風氏倒行逆施,三郡之人都看在眼里;那時我與其他人一樣,本以為沒有選擇,但他們帶來了第二個選擇。”
她感慨輕笑。
“說起來我與洪范那時都剛上天驕榜,那兩年他也是命犯破軍,才平定三郡,一年后又打往勝州。”
蕭楚忍不住挑眉。
“后”字原是尋常,但從面前之人嘴里吐出,頗不是滋味。
書房失語少傾。
唐星晴說起往事,望著案幾上的爐香出神,不由想起龍湫鎮的點滴。
彼時她問洪范自己與西京沈鐵心孰美,只得到一聲嗤笑,如今親見名望更勝沈鐵心的蕭楚,比自己美則美矣,卻也未超出太多。
“星晴是喜歡這個爐子嗎?”
蕭楚循著唐星晴視線問道。
“這掐絲琺瑯纏枝蓮紋爐是我當初備這宅子時特意挑的,里頭焚的是龍涎香餅,能助人寧神靜氣。這些東西都是內庫御品,外頭沒有的;你若喜歡,我可以贈你一尊。”
“多謝殿下,無功不受祿,而且我自小練武務求堅實,極少靠外物。”
唐星晴搖了搖頭。
公主的示好,一般人沒底氣拒絕,但唐星晴可以。
三郡廣大,如今風家走了、龔家滅了,只剩下兩個大世家,而端麗城諸事基本都是唐家說了算;作為唐家武道一代之選,唐星晴之于三郡的能量遠高于蕭楚之于神京。
“星晴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人力有限,用些外物事半功倍,不妨的。”
蕭楚笑著勸道。
“殿下,外緣固然重要,但人才是根本;只要人對了,想要的一切都會來。”
唐星晴言語認真。
她并非愚鈍之人,一開始就能感覺到蕭楚與此府此屋聯系不淺,與其說是客人不如說是半個主人。
但物是物,人是人,何況“千點星”本就是逆境中更倔強的性子。
“你是在榜天驕,天之驕子果然自有執著。”
蕭楚圓了一句。
“并非執著,這便是我的來時路。”
唐星晴笑了。
清雋的笑容里藏有滄桑,更多的卻是自信。
“我是旁支庶出,別人生來有的全需我自己掙,除武道天賦之外,我如今所有無一來自他人所贈——洪范不也是如此嗎?”
蕭楚聞言愣神。
人間一應癡纏怨懟、紛繁虛妄,靠練武便能解決嗎?
強如關奇邁不也心力交瘁嗎?
她本能想反駁,再一轉念又意識到這樣做毫無意義。
因為曾經的仙德公主也是如此。
十四歲,正式修煉《紫霄化龍經》,暢想三榜留名——那時她不知道自己縱然藥食師資盡善盡美,還是要花十一年才破入先天。
十六歲,熟讀兵書苦求父皇外出從軍,暢想縱橫天下——那時她不知道自己會被海族圍在瞻州邊城,無能為力只得寄望援軍。
名滿天下也罷,公主之尊也罷,最近為了勝遇軍的糧餉奔走,如何能說不狼狽?
正和三十三年,蕭楚已經三十歲,自不是少年心態,相比之下洪范雖小她八歲,卻仿佛從認識的第一天起便已跳過了年輕的階段。
人生最好是年輕,這姑娘正經歷著我已逝去的舊時光呢…
蕭楚這樣想著,突地渾身輕松下來,望向唐星晴的目光有了些原來沒有的親切。
“星晴,你在兩條巷外買了座宅子對吧?確實,空間上的距離不能說不重要。”
她問道。
“你怎么知道?”
唐星晴眉峰微緊。
“我自小在神京長大,自然消息靈通些。別擔心,沒有別的意思,以后需要幫助可以遣人來我府上。”
蕭楚笑道。
“我這些日子事多繁忙,沒法多留了。待會洪范回來,你且代我道聲別吧。”
她說完這番話,為唐星晴添了最后一杯茶,便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