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七,神京東城。
天空擠滿了云,發灰且黯淡。
墻檐下,洪范發絲散亂眼圈發黑,一身紫色帛服骯臟惡臭,逼得熙攘人流避開自己。
片刻后高風吹開云層,其后天色湛藍,未現出天球的巨影。
“呼…”
洪范深深吐了口氣,這才像夢醒了般挪動腳步。
離開紫無常是在三月初六的午后,過程與進入時同樣恍惚難辨。
漢州掌武院指揮僉事張朝瀚仍率隊駐扎在大華邊境線上,洪范與他通氣后一刻未眠便熬夜西行。
遠隔數千里,神京久別未變。
御座山與地眼湖的白與藍、皇宮輝映日光的琉璃瓦、大街小巷的煙火氣、販夫走卒宛轉悠揚的吆喝…
洪范貪婪地凝望這一切,幾乎說服自己之前的經歷只是個光怪陸離的噩夢,待下一剎那醒來,一切便會回到二月初。
但那不可能是夢。
借龍魂果之力,他修為已達到先天五合,第六合也有了二成進度。
穿過人流,洪范踏入掌武院正門。
高大行什腳踏修無上武,為正義怒的信條,用毫不動搖的火色銅眸瞪視著來人。
建威殿。
關奇邁拋下手頭事務,第一時間召見。
“我在紫無常里經歷了天球交會。”
一開始,洪范還很冷靜。
“你應該聽過器作監的天球理論——我們腳下的世界是一個球體,懸浮在漆黑的虛無。”
關奇邁點頭。
作為武圣,他有能力親自驗證這些假說。
“葉家、鎮獄宮等等這些進去前被我們當做心腹大患的敵人根本算不上麻煩,真正麻煩的是末日的環境。”
洪范搖頭發笑。
“第一日,葉家死于縱貫天地的風暴;第二日大地被元磁撕裂,噴出的熔巖高過風云;第三日,一整個世界的水奔涌到一處,淹沒看得到的一切。”
他說著,聲音漸低微,如囈語。
建威殿通常不設座位。
但這回關奇邁揮手自地磚下催生出一張木椅,示意他坐下。
“多謝。”
洪范按著扶手緩緩靠入椅背,感到頸后發熱、指尖麻木。
飛獸、食肉植株、巨樹、地底蠕蟲、六足樹棲獸…
他用數息時間調整狀態,繼續陳述。
“登上九霄,兩側是大地青藍色的弧形輪廓,大氣在身前噴發冰凝,星星的光針尖般鋒利扎人。”
洪范很快又失了神。
“最后一瞥是千眼魔神的無數肢體在地表伸展,密密麻麻如蚯蚓成團,又像是人皮下曲張增生的紫色靜脈…”
他努力描述天文尺度上大與小的極端矛盾,待全力組織完語言后才發覺自己渾身冰涼,又浸泡入彼時溺水般的恐懼中。
“你太久沒有睡覺了。”
關奇邁打斷道。
他散出溫和的乙木真元,讓洪范體溫回升、心率減緩。
話題推進到了最后。
“胡鹿門能駕馭靈氣飛行,至少是元磁境界,但具體多高我無法判斷。他送我出無常境的時候爆發出極為驚人的力量,超出了我對元磁五關力量的認知。”
洪范描述的時候想盡量抽離自我,但提及那個名字時依然扭曲了面頰。
“那大概是監察院一種特有的力量體系,看來觀千劍這次派來的遠不止是一個正四品鎮撫使。”
關奇邁沉重地頷首。
他聽得很認真,也很信任洪范的判斷——后者在云嵐城親眼見過段天南與風慕白的絕命一戰,眼界上絕無問題。
從《神煞典》落水,到獨自逃生,除龍魂樹外洪范毫無保留地坦誠了所有。
最后他掏出跨越星界時得到的那一撮無色晶體。
外觀上類似沒有棱角的純凈水晶,內部偶爾蕩漾出液體波紋,顆粒之間雖沒有實體上的連接,移動其一時剩余的卻會自發相隨。
“這東西老夫未曾見過,但觀其特征大約是名為‘無想靈’的珍貴寶物。這是你的戰利品,要鑒定便去尋器作監吧。”
關奇邁心不在焉地端詳了會無想靈,而后隨手遞回。
“沒想到啊,這一回院里在漢州東北三城的精銳力量卻是一掃而空了…”
聽到這聲嘆息,洪范眼前浮現出賴華藏在星海下肅正衣冠的畫面。
“所以這事算我做成了嗎?”
他雙手攥著拳頭,用自嘲的口吻說話,字眼里壓著憤怒與羞恥。
因為自己沒能力帶他們出來,因為胡鹿門的死,因為無法掌握命運的無力感——這番滋味是如此熟悉且刻骨銘心,從詹元子到段天南,他竟已體驗第三次。
“當然。”
關奇邁即回。
“你歸來只用一日,其余人沒有那么快;等后續消息跟上完成交叉驗證,你隨時可以來藏武閣交接功法。”
洪范露出一絲啜滿了悲意的哂笑,想開口又不知能說些什么。
他很清楚這一切不是關奇邁的錯。
所謂“十拿九穩能出來的人”果然安全出來了,武典沒取回任務也確實算完成——離開神京前在這建威殿中,洪范所得到的每一項保證都被兌現。
所以那二十六個大活人只回來一個究竟是誰的錯呢?
或者是洪范這個領隊的錯。
或者是龍魂樹與千眼魔神的錯。
或者人生從來都辨不清是誰的錯。
原來想恨卻恨不得,才最殘忍。
“如此說來,從現下起,我便不是緹騎了。”
洪范搖搖晃晃起身,低頭看了眼滿是瘡痍的紫色云紋帛服,兩日來不知第幾次回想起冰晶塵爆下自己啞口無言的那一幕。
經歷了那么多,我依然如此畏懼死亡。
他起身欲走,卻被叫住。
“洪范,知道怕是好事!”
關奇邁的聲音懇切且昂揚。
“一個武者若不知道怕,就會自認高人一等,以為所獲得的力量與地位全然來自于個人的能力與無畏,最后理所當然的失去一切同理心與一切憐憫——譬如風間客,我認為那是一條絕路。”
洪范聞言頓住步子。
“武圣也會怕嗎?”
他輕聲問道,沒有回頭。
“會,老夫怕的東西很多;有些事我甚至怕到不敢去多想。”
關奇邁笑了一聲,即止。
洪范忍不住回頭望去,第一次見到這位壯年武圣坐倒在椅中,露出老人模樣。
時間接近正午。
窗格的柵狀影子了無生息地縮在墻下。
洪范怔然看著那光影,良久后點點頭,踉蹌出了建威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