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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往事(三)

  燭光映著靈牌,在靈牌的注視下,兩個人相對而立。

  衛儷忽然拋掉了手中的大砍刀。

  她知道自己肯定是殺不掉顧經年的,自嘲一笑,遺憾地嘆息道:“我太著急了,應該晚一些再動手的。”

  “再晚,你也未必殺得了我。”

  “實話實說,當我說我是你娘,你心里很開心吧?”

  衛儷再次看向顧經年的眼睛。

  她表情依舊帶著慈愛,還帶著可憐,道:“從小沒娘的孩子,你一直很渴望有個娘吧?”

  顧經年卻不看她,目光看向了地上的大砍刀,道:“我猜,你能夠通過與人對視,捕捉到對方的想法。”

  衛儷還是第一次被人發現這個秘密,問道:“你怎么知道?”

  “若非我腦子里有這種猜測,你不可能想到要扮成我娘。”

  “是啊。”衛儷道:“我剛才看到你在想‘這是娘親嗎?’也是吃了一驚。”

  說著,她咯咯一笑,又道:“真有意思,把我當成娘。”

  顧經年道:“這是什么?讀心術嗎?”

  “一點異能罷了。”

  “煉化來的?”

  “算是吧。”衛儷道,“越國霧休城以東一千七百里有島,名為姑媱島,天帝之女死在島上,化為草,食之可使人嫵媚不可方物,島上還有異獸,名為貍渠。我少女時派人尋訪草而不得,卻得了一只貍渠。越國滅亡時,宮城坍塌,我曾被困廢墟之中…便生吃了它,為此大病了一場,病好之后,漸漸就會了這異能。”

  “生吃就行嗎?”

  “你不會了解當年我經歷了什么。”衛儷道,“我所得到的,與我所遭遇的相比,太少太少了。”

  顧經年其實能想到,他小時候在顧家的經歷并不好,可以稱得上是受到了非人的待遇,顧北溟待親生兒子尚且如此,何況對待俘虜?

  他雖然不是衛儷的孩子,卻還是關心地問了一句。

  “你的孩子,是誰的?”

  “我不知道。”

  顧經年也就沒再追問了,心里卻想到,衛儷生下的也許是顧北溟的孩子,她方才說是個女孩,也許是自己的妹妹?

  此事,衛儷應該是知道的,只是不想明說。

  她轉而問道:“顧北溟從不與你說你娘的事嗎?”

  顧經年沒有回答,下意識地轉頭看了一眼,衛儷已從他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他的心思。

  “看來還真沒有,那就我來告訴你。”

  衛儷看向靈牌,目光中泛起回憶之色,開口說了起來。

  “你娘也是我的仇人,越國逆賊、不死軍的賊首、當年被人稱為‘血衣娘子’的秋拂楠,你可聽說過她?”

  顧經年聽說過不死軍,但是第一次知道秋拂楠的名字,他不確定衛儷說的是真是假。

  “我沒騙你,顧北溟不告訴你,因為這些事對你們父子關系沒有好處。”衛儷道:“當年,秋拂楠率彘人叛軍禍亂越國,一度攻陷國都,凌遲了師玄道。也給了瑞國可乘之機,瑞國一舉長驅直入,在薄陽關擊敗了不死軍,秋拂楠也淪為顧北溟的俘虜。她本可以投降瑞國的,可她倒有幾分骨氣,誓死不投,最后被顧北溟煉化了。”

  顧經年問道:“你怎知道煉化了?”

  “我刺殺過顧北溟。”衛儷道:“可惜,一劍穿心他卻不死,他身邊有個書生便笑言‘恭喜將軍煉成愈人’。”

  “禇丹青?”

  “看來,你不是一無所知。”

  這些事,禇丹青曾告訴過顧經年,兩相印證,大體都是相符的。

  “后來呢?”

  “我逃出戰俘營的時候,秋拂楠剛剛生下孩子沒多久,被顧北溟活活燒死了。”

  “為何?”

  “你問我做甚?去問問他啊。”

  衛儷眼神中又露出了瘋狂之意,顧經年便知在這件事上,她沒有騙他。

  對話的大部分時候她都在實話實說,吐露了許多事實,這也算是對顧經年的一種安撫,可見她并不想與顧經年動手。

  而顧經年若殺了她,難免會惹禍上身。

  “我的敵人是瑞國,魏皝、沈季螭,除掉了他們,才輪到顧北溟。”衛儷道:“你在我這里排不上號,本想殺了你小小地祭奠先祖。不過,你很聰明,不妨說說,你想要什么?”

  顧經年道:“我要的很簡單,想在雍國好好生活下去,可惜我得罪了殷譽成,眼下只能幫東宮除掉他了。”

  “可惜我寄人籬下,雍國的皇位之爭,我不便干涉。”

  “你不是已站隊殷譽成了?”

  “他有求于我,我幫他一把,如此而已。”衛儷道:“若東宮有所求,我也會答應。”

  她這表態給了雙方一個臺階。

  顧經年問到了大部分想知道的答案,也不做糾纏,往后退去,離開了靈堂。

  回過頭看去,白幡招展,那婦人立在靈牌前,形銷骨立,像是一整個國家敗亡后的悲傷都擔在她一個人身上。

  東宮。

  殷婉晴很細心地安排下人給顧經年端上熱水洗了一把臉,消彌了他的許多疲勞與不好的情緒。

  擦過臉,顧經年沒有馬上放掉那溫熱的帕子,握在手里。

  “我與衛儷的對話,你都知道了?”

  “哦?我如何知道?”

  “你派去的人里想必有耳力不俗的異人。”

  殷婉晴道:“你忘了?衛儷那宅院,是以黑釹石砌成的。”

  顧經年道:“若非東宮已得到了想要的消息,孔闕豈會輕易撤回來且一句不問我?”

  “好吧。”殷婉晴道:“畢竟是在雍國,衛儷身邊難免有我們的耳目。”

  她既承認了,便看向顧經年,打趣道:“你差點找到娘親了呢。”

  這句調侃讓顧經年有些不悅,皺了皺眉頭。

  “好吧,我不逗你了。”殷婉晴道。

  顧經年點點頭,便準備說正事。

  沒想到,殷婉晴下一句話又在招惹他,道:“可憐的孩子。”

  “很好笑嗎?”

  “嗯。”殷婉晴道:“你差點被她給騙了不是嗎?我以為你很聰明,沒想到這么容易上當。”

  顧經年并不喜歡這個話題,強行把對話引回正軌,道:“你之前沒有發現衛儷會讀心術?”

  殷婉晴還在觀察著他,只是眼神中的菀爾笑意已經沒有了,多了些探究之意。

  她搖了搖頭,道:“沒有,除了你,旁人也沒意識到被她讀懂了心中所想。哦,除了你,旁人也不會認為她是自己的娘。”

  顧經年道:“現在確定殷譽成是什么東西了。”

  “嗯。”

  殷譽成之事,此前只是顧經年通風報信,至此則是證據確鑿,東宮已不需要再有所懷疑了。

  “太子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殷婉晴道:“這不是我能作主的,我得問問父親。”

  “好。”

  “辛苦你了,且退下吧。”

  殷婉晴像是不輕意地,對顧經年發號施令了一句。

  可事實上,兩人相識以來,她不時都有在試圖“籠絡”顧經年,希望他能成為她的從屬。

  就像面對一匹性格高傲的野馬,小心地試探著,尋找機會給它套上籠頭。

  “好啊。”

  顧經年似乎看穿了殷婉晴的心思,以朋友間的隨意語氣應了一句,打破了那種從屬感。

  殷婉晴遂起身去見殷譽和。

  到時,孔闕剛剛稟報完出來。

  “爹,今夜女兒讓顧經年去見了衛儷。”

  “我都聽說了。”殷譽和不著急談論此事,道:“稍等一會,你兄長很快過來了。”

  “是。”

  父女倆坐在那,各自沉思著。

  不多時,殷景亙推門進來。

  他竟是早已經睡下,頭上并未戴冠,春衫外披了一件大氅,進殿之后行了禮,坐到了火爐旁。

  “你怎么還睡得著的?”殷譽和道,“出了這么大的事。”

  “父親,你難道認為這是信王的把柄讓你捉到了嗎?”

  “你這是何意?”

  殷譽和認為兒子這是不知道事態的嚴重性,示意殷婉晴把經過告訴他。

  殷景亙擺擺手,道:“小妹所打聽到的,都有人告訴我了,信王把自己煉成了螈人,對吧?”

  相比起來,他表現得非常冷靜,不等殷譽和開口,接連反問了幾句。

  “父親,雍國雖不興煉術,亦無明律禁止,信王此舉,可違律?他死而復生,可見終究是煉成了,對皇祖父而言,此舉是功?還是過?”

  殷譽和眉頭一擰,卻不開口。

  殷景亙又道:“眼下,父親不恭喜皇祖父增壽延年,反而對信王喊打喊殺。落在皇祖父眼里,他怎么看父親?難道不會認為你…太著急了嗎?”

  “我豈是著急?”殷譽和解釋道:“而是這是妖術,我怕老八沉迷妖術,反而害了父皇。”

  “父親的心意,孩兒相信。”殷景亙道:“可皇祖父只怕不會相信。”

  殷婉晴忍不住開了口,道:“兄長說這些有何用?眼下的問題是,我們與殷譽成不死不休,我們能坐視不管,他難道會不對付東宮嗎?”

  “說這些是讓你知道你被利用了。”殷景亙道:“原本東宮最好的做法是不知此事,可顧經年到東宮揭穿,實故意激化矛盾,把我們推上與信王對立面,可你們忘了,信王與皇祖父是站在一起的?”

  面對質問,殷婉晴頗有魄力,頭微微一仰,道:“落子無悔,此事豈是退縮便有用的?父親今日不爭,等落為被動了再爭不成?”

  “好!”殷景亙頗為激賞,撫掌看向殷譽和,問道:“父親也決定要爭嗎?”

  “那是自然。”

  “既如此,孩兒方才說過,信王與皇祖父一條心,父親可想明白了自己是要與誰爭?”

  一言既出,殷譽和臉色一變,目光不自覺地向門外掃去。

  殷景亙站起身,逼近了一步,問道:“父親,你真想清楚了?”

  “我…”殷譽和猶豫一下,堅定了起來,緩緩開口,道:“我不能縱容妖術。”

  隨著這句話,事情的性質也就完全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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