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瀑上,佛光洶涌。
不過多時,便見一道佛光沖天而起。
一時之間,觀禮之人盡皆生感,乃是覺出世間因果皆在此處而出,皆在此處而終。
如此見得因果,就深感無我緣起,越發明了本性空寂之意。
因著如此,蘭若寺內外僧眾,乃至于道家和儒家之人,還有許多武人,竟有許多人朝那無為瀑跪拜而下。
不過在無為瀑下觀禮之人大都境界不低,又有諸多高人護持,倒是沒失了神智。
很快佛光淡了幾分,斷絕的無為瀑再次激蕩而下,其下湖泊不再騰沸,卻有許多魚兒躍出水面,似欣喜非常。
天上有祥云盤旋,智通證道功成。
“阿彌陀佛。”智觀方丈仰頭看著無為瀑,然后兩手合十,無喜無悲,卻不知在想什么。
其余蘭若寺僧眾不知智通的過往之事,也不知所立宏愿為何,可見了本寺高僧證道進階,無不有歡喜之意。
“阿彌陀佛。”那覺明和尚的老臉上都是崇敬之意,他見孟淵站在智觀方丈身旁,手中按著刀,也正仰頭而望,便道:“師叔慧眼,原來早就看出孟施主能有今日了。”
這邊孟淵沉靜不語,自己無力攔阻,西方云層厚重,卻也只能待來日再說了。
那王二背著手,也不知在想什么。
應如是和玄機子并排而立,兩人已是第二次親眼目睹佛門四品進階了。
但與松河府一樣,都有無力之感,只覺手腳束縛,難以伸展。
香菱已經醒來,她窩在明月懷里,揉了揉眼睛,“天氣還怪不賴呢!”
她瞧見天上祥云,不自覺的就來感慨,恍惚之間,卻又覺出不同,立即往明月懷里鉆,“大老鼠又來了?”
香菱也是見識過松河府之變的,立時便覺出今日異象與青光子證道之時有所相似。
明月輕輕按著香菱的小腦袋,緩緩道:“莫怕。”
香菱膽子最小,可也知道明月是有能耐的,她稍稍安心下來,露出小腦袋去看。
只見天上祥云依舊,而西方百里外的云層翻滾,一道云線筆直蕩來。
那云線遁速極快,又成五彩之色,祥瑞非常。
轉眼來到無為瀑上,那彩云往下一撈,隨即便迅速收回到遠處的云團之中,再不見了蹤跡。
眼見智通剛證道就被自在佛撈走,無為瀑下的觀禮之人即便不知智通大師的往事,卻已經發覺了不對。
一時間,所有人都來看智觀方丈。
“阿彌陀佛。”智觀方丈雙手合十,閉上雙目,垂首道:“貧僧德薄,不足以任方丈之位。”
“方丈?”一時間,三院首座,以及諸僧眾全都愣住。
此地平安府的許多佛寺的首領也全都不解。
“智觀師兄?”那云山寺了閑師太也皺眉來問,她在平安府日久,執掌云山寺的日子也不短,知道這位智觀方丈修為深厚,佛法精深,品行磊落,德行也是極好的。
如今見智通證道,卻要辭去方丈之職,可見其中必有緣故。
智觀方丈看向無為瀑,又看向遠處,最后落在諸佛門同道身上,道:“我輩修禪,乃是求的大解脫。所謂境界不過是身外物,神通妙法愈高,業障便愈高。”
“若無大修為,何來破心中彷徨,破世間業障?”了閑師太道。
“如此執著于去心中彷徨,破世間業障,豈非也是難逃貪嗔癡?”智觀大師合十行禮,道:“青光子號光明圣王,欲要在世間立地上佛國,使天下人無傷無病,但卻害了不知多少人。無生羅漢窺破輪回,欲使地獄盡空,可今番又造了多少業障?”
說著話,智觀方丈將手中念珠捏碎,將脖頸中佛珠扯斷,“渡人渡己。可如今連自己都難渡,更別提渡人了。貧僧慚愧,不敢再領蘭若寺方丈主持之職。”
老邁面孔上依舊有有德高僧的慈祥之意,他朝諸佛門同道行禮,又朝來此觀禮之人俯身,最后看向蘭若寺西北方,那分明是蘭若寺的兩位三品老祖的棲身靜修之地。
然而智觀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往地上吐了一口,渾然沒了高僧風范,反而像是混江湖的老者。
“山高水長,諸位江湖再見。”智觀大師揮動緇衣,竟飄然離去。
“師兄去哪里?”智觀邁出幾步,九劫和尚被幾個人抬著,茫然來問。
九劫怔怔,他自打被孟淵挫敗,身受重傷后,就全然沒了心氣。
那星火在體內焚灼不停,九劫死死生生,幾番起伏,只覺修為境界似跌落了幾分,但心中卻有清明之意。
九劫被那星火入體的時間越久,就越覺得自己是個普通人,再不是佛法高強的大德高僧。
而且又眼見無生羅漢墜落,九劫就越是有感,愈發覺得萬事本空。
自此九劫再沒了回返西方佛國之意,卻生出了迷茫之意,不知如何是好。
正好智觀方丈開導,也愿意收留,九劫便想留在此間,當個掛單的和尚,見一見此間的人情。
此時此刻,九劫見智觀方丈扯斷佛珠,一副要還俗的樣子,他又迷茫無措了起來。
“師兄,去哪兒啊?”九劫被幾個蘭若寺沙彌扶著,他迷茫問道:“貴寺有高人成道,為何自在佛來護持?”
“這便是我離開的原因。”智觀面上微微笑,“污濁之地,偏又無能為力,偏我又膽怯怕死,也沒臉面留在這里了。”
九劫瞪大眼睛,又茫然問:“師兄去何方?”
“去除妖。”智觀道。
“我隨師兄同往!”九劫強撐著站直,抓住智觀的衣袖,跟著智觀走了幾步,又回過頭,最后目光落在孟淵身上。
“孟施主,若是要在下性命,隨時來取就是。”九劫道。
“閣下今日未死,可見不得其時。若是來日有緣法,自當取閣下性命。”孟淵道。
九劫不再多言,微微垂首,就拉著智觀的緇衣,兩人攜手下了山去。
一時間,諸人看著這兩個光頭,竟都沒了言語。
“小騸匠,他為啥要走?”香菱見沒了危險,就從明月懷里掙出,跳到孟淵肩上,兩爪搭涼棚,也去看智觀和九劫。
“或是心中有氣吧。”孟淵道。
香菱聞言,茫然的點點頭。
此間事了,智觀方丈出走之事傳開,蘭若寺僧侶也沒了慶祝智通證道的心思,反而死氣沉沉一片。
九劫和尚也跟著離去,西方諸來客群龍無首,王二也沒為難,反而派了簫滔滔護送他們離去。
老國師沒了蹤跡,也不知是回京了,還是另有去處。
玄機子道長和了閑師太一起回返了云山寺,應如是則與獨孤熒姐妹去了別院。
去年年底青光子在松河府證道,而后無生羅漢西來,孟淵來蘭若寺便是為這兩件事,一是見識西方高僧的風采,一是追索暗中幫扶青光子的妖人。
另外便是尋到了青光子的幫兇,雖然智通證道,但總有再遇之時!
如今無生羅漢身死,可見三品境界也不過如此,他人能殺得,安知我不能殺得?
孟淵也不留在蘭若寺,王二也沒分派任務,便跟著明月和獨孤熒,一起去往別院歇息。
轉眼過了三日,孟淵見已經沒了什么事,該把南下之事提上日程時,林宴尋了來。
“師弟,你還是有福氣啊。”林宴換了新衣,一看還算倜儻,就是張嘴就露了相。
林宴身后照舊跟著周盈和范業,還另有四人,乃是沖虛觀四子。
“你在這里逍遙,日夜有皇女陪伴,師兄我卻在和尚窩里睡覺。”林宴話里沒個正經,拉著孟淵尋到一處酒樓。
本來不想帶沖虛觀四子的,但他們四人著實難纏,分明是知道林宴要宴請孟淵,就死皮賴臉的跟上了。
林宴知道孟淵這次不回京,反而要南下尋求天人化生之法,他馬上就要回京,是故師兄弟二人喝一喝酒,扯一扯皮。
“你打算帶誰去?”林宴分外擔憂,“你家里有三小姐和你嫂子操心,可你在外面卻不容易,得有人跟著。”
他指了指周盈,道:“周盈還算是機靈的,你不妨帶在身邊,提攜提攜,也有個暖…說話的人。”
周盈低著頭,面上緋紅,卻不反駁,分明是跟林宴說好了的。
“師妹何等樣人,還是師叔的唯一親傳,你…”那靜塵話還沒說完,就被袁靜風按住了嘴。
“須知這頓飯是林施主請的,咱是借了孟師兄的臉才混了飯吃。”袁靜風道。
果然,靜塵憋了下去,又夾菜來吃,倒酒來喝,似剛才什么也沒說。
“師兄好意,周姑娘也是極好的,只是這一次去的地方太遠,太過兇險,當真不好帶人。”孟淵推拒了。
這三日在別院里,孟淵和三小姐,還有獨孤姐妹商量過了,南下之途必然艱難,孟淵是非去不可的,而且正好和明月同路。
而且孟淵和明月也熟的很,兩人算不上知根知底,但也不差了,兩人實力雖有強弱,但畢竟境界一樣,若是同行,當能相護扶持,共度難關。
孟淵本來還想著紅斗篷熒妹也跟著去,好能攜二美同行,奈何獨孤熒根本沒這個想法。
那周盈聽了孟淵的話,眼睛登時紅了,她抬頭看了眼孟淵,咬著嘴唇,卻依舊沒說話。
“唉,女人有什么意思?”那靜山大口喝了酒,“天下廣大,最最無趣的就是女人!唯有天下,唯有萬民!”
也沒人理會靜山。
林宴顯然是預料到的,他朝周盈笑道:“我師弟向來不駁我面子,可這一次不一樣,是要去搏命的,你就好好在家吧!”
周盈還是不說話。
諸人飲了酒,眼見要散,趙靜聲摸出一封信給了孟淵。
“一喝酒給忘了。”趙靜聲打著酒嗝,“是咱去云山寺的時候,有個小尼姑托我轉送給你的!”
“是素問!”袁靜風記得很清,“就那個醫家小光頭。”
接了信來,打開一看,上面也沒寫什么,只是說素問已經往尋故鄉香積之國,與孟淵道別。
“尼姑啥滋味啊?”林宴臉皮極厚,他湊上來看了眼,就摸著下巴打量孟淵,似是看不透孟淵到底歡喜哪一種的。
與林宴和沖虛觀四子辭別,孟淵回返別院。
趁夜給姜棠和聶青青寫了信,香菱在旁磨墨,明月掌燈。
“給歡喜也寫一封吧。”香菱最是穩妥,人情世故練達,“她整天看門,都沒人給她寫信,一個糖豆都讓她高興一整天,你給她寫個信,她能念叨幾個月呢!”
孟淵最是聽勸,又寫了一封給歡喜的信。
至于給趙萬年等人的,孟淵已經托林宴轉送。
“這個給你。”孟淵寫完了信,取出一枚小小玉石,遞給香菱。
香菱的包袱換了樣式,分明是緇衣模樣。頭上也沒戴布花,說是什么不時興。
此刻香菱見孟淵有禮物贈送,她歡喜的接過,開心的不像樣。
“真好看!”香菱喜滋滋的捧著玉,瞪著靈動的大眼睛去瞧,“明月姑奶奶,你把燈往我這兒靠一靠!”
香菱一向花活多。
明月面無表情,但還是把燈燭往前推了推,還取出剪刀,剪去燈花。
“咦,上面還有字嘞!”果然,香菱立時看出了端倪,她使勁兒往那玉上面湊,“寫著一…一…”
“一”了半天,香菱愣是念不下去,她一向好為人師,但也最是虛心向學,根本不知顏面為何物,當即湊到明月身前請教,“這是啥字?”
“這是蟲篆。”明月瞧了一眼,念道:“一除邪祟,二療冤疾,三知禍福。”
聽了這話,香菱稀罕的不得了,道:“干娘說學識就像滄浪江里的水,根本學不完!誒呀,還真是這樣!”
她最是虛心好學,已經在嘀咕學蟲篆的事了。
一晚安眠,孟淵早早起了床,香菱一向起的早,此刻卻還在酣睡。
昨晚香菱在孟淵枕頭邊念叨了大半夜闖江湖的事,都是她干娘言傳身教的,是故她這會兒還在犯瞌睡。
孟淵也不打擾香菱,出門與三小姐和獨孤熒吃了早飯,便與明月一同出發。
兩人都是武人,也沒帶太多細軟,只是輕車簡從。
孟淵再次騎上小紅馬,踏入艱難的武道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