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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8章 黑履入闕

  瀾夢宮外的海面像塊被揉皺的玄色綢緞,萬古不變的咸腥風卷著碎冰掠過,撞在宮墻的琉璃瓦上,激出細碎的銀芒。

  幾位副使新制的一十二座鎮海石獅蹲在宮門外的白玉階下頭,每尊獅首都嵌著三階鮫珠做的瞳仁,在雷暴余光里閃著幽藍,仿佛隨時會張口吐出冰霧。

  更遠處的深海翻涌著紫黑色的浪,浪尖托著成群的赤鱗文鰩,它們脊背上的翼膜在霞光里透明如紙,卻能輕易切開假丹丹主的法體。

  每當宮頂古劍鳴響,這些文鰩便會齊齊轉向宮殿,像在朝拜,又像在忌憚。

  它們記得五百年前,匡掣霄曾將數頭四階文鰩斬落干凈。蘊養而成的那座血珊瑚品階甚高,至今仍在宮墻根下泛著腥甜。

  由此即可看出,莫要以為匡掣霄常以“龍孽”二字來做自嘲,就真超脫于匡家之外。實則匡家人的酷烈做派,他卻也從太祖匡念白的身上繼承了個七七八八。

  雷暴云層總在宮頂三丈處徘徊,也總難落下半滴雨來。云隙里時不時閃起青白色的電光,倒是將外間值守的宮將目光勾了過去。

  “近來外海雷氣充裕,這半甲子或是教習雷震道兵的好時候.”

  這宮將念頭才起,正待與身側同僚言述些什么,卻見得有幾道流光逼近,即就提起了手中金瓜,只是他這邊方才生起警惕,見了來人過后,卻又綻出笑來:

  “原是幾位巡海尉來了,諸位近來盡都事忙,也不曉得今日前來,是為何事?!”

  這宮門值守的宮將口里頭言語雖是十分熱絡,但一雙銀瞳卻未閑著,照舊一絲不茍地驗過眾修腰間玉牌,這才又道:

  “諸位或是來得不巧,今日長肖副使是有要事正在面見主上,怕是再過許久都難得閑,是以諸位或要在宮中別院稍待些時候。”

  莫看這宮將只是在瀾夢宮外做個值守宮門的差遣,實則其修為卻已至金丹后期。

  這放在仙朝轄內,或都能換個封侯名爵,算不得個小人物。不過對于面前這些年輕上修,這宮將態度還算和藹。

  畢竟瀾夢宮兩甲子才開一次白浪法會,從中簡拔出來、名列前茅的修士,即就會被冠以巡海尉之名。

  固然現下份量還要比值日宮將稍低,但卻是瀾夢宮一應真人共同定下來的元嬰根苗。這等人物,這宮將何苦去得罪半點?!

  巡海尉中老女老少皆有,為首的是位綸巾書生、黑皮小眼,不甚好看。聽得宮將言過之后,這才又作揖拜道:“不瞞將軍,此番正是長肖副使相召我等,我等卻是奉詔來拜。”

  “原來如此,”

  宮將說話時候輕輕抬手,身后眾甲士齊聲一喝,交錯如林的長戟陣即就分開、現出路來。

  綸巾書生與同行的巡海尉朝著宮將一一拜過,這才次第邁入宮門。

  期間這值守宮將未做托大,反是和藹十分的與眾修一一還禮。只是見得排在最末一位足踏黑履的邋遢道人,才不由自主的微微側目起來。

  “這小輩是什么來頭,身上好重的煞氣.”

  那邋遢道人似是覺察到了宮將的異樣神情,倒也未生怯,只是不卑不亢、正色拜道:“云角州黑履,拜見宮將。”

  “云角州黑履黑履怎么這般耳熟?!”

  宮將目光一亮,這才醒悟過來,原來面前之人即就是剛在琉璃海域中,獨自斬殺天槊焰獸這等三階上品妖獸的黑履道人。

  這天槊焰獸成色頗好,由此釀制的椒酒甚得主上歡心,這才又問過獻上此物的黑履道人名姓、出身。

  瀾夢宮主如此行事卻也正常,畢竟天槊焰獸這妖獸在幾位副使手中是如玩物無疑,但是便連這修行了四百余年的宮將本人,與其對上卻也難說穩勝。

  可黑履道人也才百余歲就有如此進益,那么如無意外、將來前程如何,自是不消多說。

  這值門的差事哪里輪得到木訥之人來做,才聽得黑履道人發言的宮將面上顏色變換很快,臉上的和藹之色旋即又重了幾分。

  只是又對著黑履道人又匆匆講過幾句關心之言,這才目送著眾修又與其一道入了宮門。

  方才一幕自是都落在了眾修眼里頭,都是修行了數甲子、證得金丹的人物,多少也有些城府。

  縱然任誰也不曉得他們各自肚子里頭是嫉是妒,然面上卻都是一副與有榮焉的顏色。

  那綸巾書生顯在眾修里頭有些威望,是待得黑履道人周遭圍攏的人盡都散去過后方才邁步過來:“黑履道人因在琉璃海大顯身手而被宮主記在心頭,將來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真若那般,便要承麻道友吉言了。”黑履道人語氣淡淡,麻姓修士也不著惱,只是又規勸了幾聲稍顯失儀的巡海尉,這才與眾修一道行至院中。

  長肖副使把時間算得恰到好處,眾修方才站定,前者即就已從匡掣霄身側抽出,轉向眾人。

  “拜見副使”

  “諸位辛苦,”

  長肖副使小眼一瞇、客氣言道:“今日相邀各位,卻是有一樁差遣要赴西南去做,卻不曉得各位有意與否。”

  “西南?”黑履道人雙目微微瞇起,還未來及細想,便就又聽得長肖副使言道:“宮主有位晚輩相求,多少要支應一二。”

  如麻姓修士這類出身外海的修士或連禹王道這類毗鄰之土都未踏上過,聽得長肖副使如此言講,卻也是面色各異。

  “按說長肖副使親下囑托,我等晚輩自是不該置喙半字。然我等有幸得長肖副使親身宣講、慈悲發問,如是一味只曉得應聲磕頭,或也難對得起長肖副使這番苦心栽培。是以晚輩都斗膽敢請問長肖副使,那么可否與我等言述具體事宜?好做參詳。”

  長肖副使哈哈一笑,并不介懷,只是隨后一揮:“不過應有之義,”

  他話音方落,一張張靈帛便就落在眾修手中。與冷靜十分的麻姓修士而言,倒是黑履道人難得地現出來些急色。

  只是越怕什么即就來了什么,這靈帛不過正常大小,黑履道人卻看得重明宗的三字頻頻出現,心頭不免又生出幾分焦急出來。

  直看到陽明山后,總算心定下來。

  眾修反應不一,大部分拜過長肖副使即走,但期間亦陸續有巡海尉去尋長肖副使要這差遣,最后待得只剩得黑履道人一人時候時候,長肖副使才又輕聲發問:

  “小友好像就是山南道云角州人士,此番就無有回援念頭?”

  “回副使,后面幾次掄才大典、校場檢閱,晚輩都需得參加才是。”黑履道人認真答過,長肖副使一雙小眼里頭本來有一絲猶疑之色即也瞬息逝去。

  二人就此別過,長肖副使再回到大殿之中匆忙報過匡掣霄,后者面上倒無什么異樣之色,只是言道:“我早說過他不會回去,蓋因求道之人,又哪里會舍得這里?”

  “主上,依著長肖看來,這黑履道人是有些絕情絕義,”

  “絕情絕義.如若這般,倒是最好,修行之人本該如此。他自以為丹成上品能瞞得我,哪里可能?!!

  于他而言,好生修行才是最緊要的事情。余皆無礙。待得過些年真有些進益了,就收歸我之門下好生教導,將來自能成一強援,”

  長肖副使自聽得出來匡琉亭語氣認真,也是不敢多言半句。

  “秦國公府那邊來信,好也不好。好的是而今本宮大部精力都要放在外間,防著化神入境。

  但本宮從前到底與匡琉亭有過承諾,不可不幫。

  卻也不可太過引人注目,幾位正副使都不能輕動。只加上要新投來那名喚九真的真人、你點幾人予他,一并去援便好。”

  “是”

  而于此同時的黑履道人,卻也獨自尋了處僻靜海域復又端詳起手頭靈帛,哪怕是攥了又松、松了又攥,這靈帛最后卻還是在黑履道人手中被劍氣斬滅干凈。

  這道人最后也只發聲長嘆,外人卻難曉得是在想些什么。

————陽明山外  號角余音尚未散盡,陽明山的霞光突然被一股腥風絞碎。與眾修料想的不同,一直誦經不停的戰僧們此番掩藏于后,打頭的卻是近來死傷更重的巫卒一系。

  與以往沖陣不同,西北方向的玄黃殘陣光幕“啵”地綻開漣漪,陣師們驚呼聲中,密密麻麻的黑影已撞破光盾。

  云澤巫尊殿這類門戶總有些壓箱底的手段,黃米伽師便算不擅長巫法,殿中卻也不乏人才,只在數日之內靠著大批新鮮上乘的血肉,催出來了大片“蝕骨飛蝗”。

  這些指甲蓋大小的蟲豸裹著墨綠色瘴氣,落地便啃食靈土,連三階殘陣都擋不住它們的利齒。

  “結陣!”段云舟的吼聲穿透蟲鳴,新募的義從們手忙腳亂地挺矛,矛尖連成的銀網卻被飛蝗撞得七零八落。

  一個不曉得是哪個丹主嫡脈倏然間慌了神、轉身想逃,卻被赤璋衛副將一鞭抽在背上,符文倒刺撕裂皮肉,帶出的血珠在空中就被飛蝗分食之際,這衙內卻也頃刻間沒了性命。

  “退后者斬!”副將的喝聲里,那修士踉蹌著轉身,恰好迎上只撲臉的飛蝗,慘叫聲戛然而止,脖頸處已多了個血洞。

  靳世倫提著長刀沖在最前,刀光掃過之處,飛蝗成片墜落,卻在落地前化作瘴氣。他瞥見左側義從眾潰,猛地將刀擲出,貫穿了個前番少有露面的巫祝咽喉。

  那巫祝正舉著骨杖念咒,杖頭骷髏眼里的綠光隨其斃命而黯淡,附近的飛蝗頓時失了章法,被義從們亂槍戳成齏粉。

  “斬巫祝!”靳世倫嘶吼著拔出腰間短刃,周遭眾修紛紛響應,總算將愈發猛烈的飛蝗陣勢頭稍稍降下。

  醫所里的齊可剛將最后一爐丹藥封入玉瓶,帳外就滾進來個血人。

  是個筑基后期的義從,半邊臉已被飛蝗啃爛,喉嚨里嗬嗬作響,指著門外說不出話。齊可抓起把銀針扎在他心口大穴,指尖剛觸到對方衣襟,就被燙得縮回手。

  那修士體內的巫毒已化作火炭,正順著經脈灼燒!

  “沒救了。”袞方木在旁搖頭,將枚黑色丹丸塞進修士嘴里,“給個痛快吧。”

  丹藥入喉,那修士身體猛地繃緊,隨后化作團綠火,連骨灰都沒留下。

  袁不文躺在冰玉床上,聽見帳外兵刃交擊聲陡然變密。他掙扎著想坐起,腿上的創口卻突然迸裂,新生的血肉里鉆出數條白色蟲豸,正是蝕骨飛蝗的幼蟲。

  康大掌門要尋黃米伽師廝殺,便連一直少有出力的長史不色也都跟著披掛上陣,可這番卻是難尋到那老僧蹤跡,只得與二殿主夏明、八殿主勾世爾對上,便是不需不色援手,這二人照舊難敵康大寶,況乎現下?

  就在康大寶與夏明、勾世爾纏斗不休時,東南方向突然卷起漫天煙塵。三枚赤紅色令旗穿透云層,在陽明山巔炸開成燎原之勢。

  “是應山軍的“烽火令”?!”

  “援軍到了!?”

  段云舟嘶吼著劈翻身前巫卒,眼角余光瞥見黑壓壓的騎兵方陣沖破瘴氣。

  為首那員大將銀甲染血,掌中長槊橫掃如雷霆,將撲來的飛蝗群攪成綠霧,正是應山軍副將費恩聞。戰鼓聲自山下滾來,與玄黃殘陣殘留的靈氣共振。

  應山軍騎兵列成楔形陣,馬蹄踏碎巫尊殿布下的骨符陣,槊尖挑起的巫祝頭顱在霞光里滴著黑血。費恩聞的聲音穿透廝殺聲:“武寧侯,應山軍奉命馳援!宗老已將黃米那廝與那群淫僧截住了,他家走不脫的!!”

  康大寶聞言猛一振戟,玉闕破穢戟清光暴漲,竟將夏明手中法寶挑落。

  “好賊子!”康大寶戟尖直指夏明咽喉,玉闕破穢戟的清光在其頸間劃出血痕。

  不色長史趁機祭出念珠,十八顆菩提子化作金鏈,將驚魂未定的勾世爾捆得結結實實。

  應山軍的破瘴弩車已推至山腳,琉璃火矢如暴雨傾瀉,蝕骨飛蝗在火海中噼啪作響,墨綠色瘴氣被燒得蒸騰而起。

  靳世倫踩著巫卒的尸身躍上土坡,長刀劈斷最后一根骨杖,殘余的飛蝗頓時如無頭蒼蠅般亂撞,被義從們的矛尖串成了葫蘆。

  局面大好之下,獨康大掌門眉頭微蹙、難說輕松,只是過后卻又想道:“也罷,至少現下陽明山不消再做戰場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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