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北道、源州、五姥山 五姥山的清晨一如既往的清新,日頭還未升起、山脊上泛起魚肚白,薄霧則已經鋪天墜落、將整座五姥山都氤氳其中。
穿透林間的晨風,要比五姥山頗為有名的“雪膽花”沖飲時候更加清新可人。
只是此時正盤坐茂林、不發一言的二男一女,卻是都滿面漠然之色,難見得半分愜意味道。
直待得薄霧漸漸消逝,燦烈溫暖的日光從樹冠闊葉之間星星點點地灑落下來,那獨坐一方的摘星樓主方才再次開口。
這道人只淡淡地看過面前的月隱真人一眼,面上也未見得什么異樣神色,只是語氣漠然、冷聲問道:
“道友元壽不多,何苦執意要來趟這渾水?”
月隱真人面上不卑不亢、回話時候,語氣卻是不怎么與他表情相稱:
“樓主家大業大,卻不曉得小家小戶的艱辛。老夫受宗門栽培多年、總要為后人計、為宗門計,方可安心。”
白參弘淡笑一聲,繼而又言:“勿論如何,你月隱真人總是為那勞什子秦國公護過法的。你家也算得第一個力挺他的元嬰門戶,哪里還需得這般賣命?”
言過之后,他便不再與月隱真人說話,只是又轉向了其身側那張國色天香的臉龐。
絳雪真人年過千歲,姿容卻還停在最好的年華。
其眉宇間的靈動之色,卻要比好些二八少女還要濃上幾分。外間那些沒眼力的若是見了,哪里還能認得出來眼前是位足能移山填海的經年真人。
對于這等存在,白參弘語氣卻是轉好了不少,但聽得他輕聲言道:“絳雪道友是作何想?”
絳雪真人發聲輕笑,與修為相當、滿臉肅色的月隱真人卻是不同,這美婦人聽得白參弘問話,只是捂嘴輕笑。
那銀鈴般的笑聲明明扎得人心頭癢癢,卻是令得坐在對面的白參弘心生警惕、眉頭一擰。
畢竟這合歡宗的媚術在大衛仙朝之中,可是赫赫有名。且過去幾千年內,卻也有幾位真人是在入了合歡宗后,便就再未出來、了無音訊。
好在此時絳雪真人顯然無有別樣心思,不過只是淺淺笑過一陣,不久后即就又溫聲言道:“各家自有各家的路走,白樓主又何必為我等操心?
我合歡宗甘愿自京畿遷五一門人至山北道,好歸屬秦國公府治下、聽其調遣。這份決心又豈是白樓主三言兩語便可輕易動搖的?依著妾身愚見,白樓主還是莫廢心思、早些棄暗投明便好。”
白參弘聽得眉頭微微一挑,面上笑容卻也悄悄跟著淡了下來:
“呵,絳雪道友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今番可是你們二位邀某前來、白某念及故舊之情,這才稍稍提醒一二。至于二位道友是否領情,這卻都是無礙。”
這話甫一落地,便就令得絳雪真人與月隱真人面色一變,不過白參弘似半點也不忌憚二人發難、繼而只沉聲言道:
“月隱你老而無用,是要為身后計;絳雪是想為玄穹宮中那位掙些臉面,這才遠道而來。誠如絳雪所言,各家自有各家路走,某本也無道理來做指摘,”
白參弘言到此處語氣再重一分,過后又道:“可我摘星樓在山南道立足數千年,當年立朝時候便就為這勞什子大衛仙朝獻過弟子性命、女子資糧!!卻也沒有道理,就這么任他姓匡的來做魚肉!!”
白參弘猛然而發的這聲爆喝,直震得月隱真人微不可察地輕顫一陣、也令得先前還巧笑嫣嫣的絳雪真人目色愈發凝重。
可后者猶疑一陣過后,卻還是又應聲出口:“白樓主這又是何必?要曉得,從前摘星樓與大衛宗室過往本就親若一家。今上圣明無過,是為滌清天下殫精竭慮、焚膏繼晷。
宗室亦有人才出世,秦國公現已丹成上品,且還受瀾夢宮主親身教導,說不得將來外海、中州兩系破鏡重圓,便就要自此而起。
此后眾正盈朝、海晏河清之景,便再不稱‘期許’二字,蓋因都已成應有之事。且摘星樓與仙朝本無隔閡,加之白樓主又與二位宗王私交甚篤那妾身卻是不知、不知白樓主又何以要行這螳臂當車之舉?”
這美婦人言過一通過后,月隱真人照舊漠然,倒是白參弘又發嗤笑、意有所指:“過去卻不想,絳雪真人竟是位能做說客的人物,當真了得。”
認真而言,他白參弘對于“保匡”、“滅衛”兩派看法并無太大差別,若是從內心所想,或還因了當年師門宗長的諄諄教導,而更傾向于前者。
只是自匡琉亭入駐云角州以降,除了南王匡慎之念及多年交情與白參弘互通過幾封書信,玄穹宮中可是只言片語都未來過他的案頭。
這卻與外界皆知衛帝禮賢下士的傳聞毫不相符,亦也令得白參弘大為不快。
摘星樓畢竟人丁單薄,便算太祖失陷上古禁地、天下動亂已逾千年,可摘星樓一眾弟子卻從來都是安心修行,少有出格之舉。
這般看來,摘星樓固然也不怎么再與遠在京畿的大衛宗室進獻資糧,但諸般言行,卻與兩河道血劍門那等桀驁之家、大相徑庭。
可白參弘卻無端受了衛帝冷遇、念頭不通達,卻也是應有之義。
畢竟若依著其念頭,便算是要帶著摘星樓重新投在仙朝大纛下頭,衛帝卻也莫要想如太祖一般,可以將摘星樓眾修隨意驅使。
不過他傾向“保匡”一系的念頭,卻也未有改過。
只是摘星樓若是再為大衛宗室做事,將來是要如月隱真人一般任人魚肉;還是如合歡宗一般甘受驅使;亦還是如涼西青玉樓一般與匡家宗室互為奧援、一同興復?
這其中區別,可不能以道里計。
白參弘自是曉得“殺人放火受招安”這一計策并非全無后患,但那卻也是將來之事了。
畢竟真要如月隱真人一般半點自矜都無,一味搖尾乞憐.他摘星樓到底只有這點兒門人,由匡家人肆意驅使之下,哪里還能撐到“將來”二字。
白參弘也不與面前二人言這些苦衷道理,口中這譏嘲聲甫一落地,便就起身做個告辭動作,也不看二人是何表情、只是再無言談心思。
不過待得他行到五姥山牌樓時候,白參弘卻又駐足下來。他也不轉身、只端詳著上頭的云紋、篆字、復又負手發言:
“丑話需得與二位道友說在前頭,此番二位若是還執意要為匡家人直面礌石、半點都不顧惜自家性命,那白某卻也就不再留手了。也好看看爾等口中這已有興復氣象的大衛宗室,能指著一黃毛小兒,奈得我何?”
白參弘此時心頭煩躁,便就也再無什么這摘星樓主慷慨言過之后,便就大步離去。
直令得還并坐一路的月隱、絳雪二位真人面面相覷。
蓋因過往他們這三位真人相斗,固然能令得外人見得只覺眼花繚亂,但到底還有分寸,這與月隱真人當年鏖戰聞風子卻不是一回事情。
但若是白參弘這番過后真要與他們二人來做真章,那么面對這西南三道第一修士,二人說不得還真有性命之虞。
“唉,”又一聲嘆息過后,月隱真人將已被暖陽溫熱的殘茶端起,淺啜一口、再生苦笑:“絳雪道友是作何想?”
這話絳雪真人聽得倒是耳熟,不過她再發言回答也是未變:“我合歡宗甘愿自京畿遷五一門人至山北道,好歸屬秦國公府治下、聽其調遣。忠心可鑒、哪能畏縮?”
“既如此,卻不曉得貴宗蕭掌門?”
月隱真人語氣里頭的希冀味道,很快即就被對面那美婦人的話音消融。但見得絳雪真人輕擺螓首、脆聲言道:
“道友莫要以為關東道位于京畿,就是什么太平地方。那里照舊波云詭譎、群狼環伺,兼又是合歡宗此界祖庭所在,我家婉兒哪能輕動?”
“呵,”月隱真人慘笑一聲,是想著絳雪真人好歹還有遠在關東道的弟子門人以為底氣。可他五姥山自踏上秦國公府這艘船那日起,又哪有轉圜余地?
路到底是自己選的,月隱真人倒也無有甚怨懟之意。
且匡琉亭卻已成了有實無名的皇嗣,便算匡家人向來涼薄、便算匡琉亭一時還難得與摘星樓主這等巨擘相較,但茲要月隱真人舍得用命,那似前者這類向來極重顏面的貴胄子弟,過后稍稍花些心力以期保留五姥山道統、好生栽培五姥山弟子卻是不難。
念得此處,月隱真人即就已稱心如意。
他過后只是又猛一仰脖、將手中殘茶一飲而盡。繼而手掐靈訣,算了一陣自己殘余壽數,便就也不顧絳雪真人還在身側,即就喃喃念道:“不錯、倒也劃算”
后者秀眉一擰,本是看不慣月隱真人這自輕言行,可甫一見得這道人目中黯淡神采,絳雪真人也生出些惻隱之心來。
但見得她蓮步輕移、攜來香風與月隱真人湊近,還未待得后者反應,那軟糯語氣即就又傳進了其耳中:“道友若真有不諧,五姥山眾弟子妾身定會盡力照拂,不會令得他們全無去處。”
“多謝道”月隱真人話才言到一半,便覺一陣熟美婦人獨有的誘人味道全無道理的猛然滲入七竅,直嚇得他忙屏蔽六識、退后數步。
“道友這是.”這道人眉頭皺緊,然絳雪真人卻是未有半分尷尬顏色。
但見得這美婦人又掛上了初時那副巧笑嫣嫣的神情、勾人十分。一句軟香誘人的話語從排排貝齒之中溜了出來,抓得月隱道人駐足未動:
“白參弘固然算得人物,但事情卻遠還未到不可轉圜余地。月隱道友或不曉得,我合歡宗內自有敦倫秘法,可供修行。月隱道友若是有意,那.”
林間簌簌的風聲漸漸將絳雪真人清音蓋了過去。
這陣林風最后也不曉得是融進了哪朵白云,灑灑然便飄到了黃陂道地方、一處真正的血肉戰場。
————黃陂道、霍州 “劍傀劍傀!!莫要再吝惜這點兒家底了,速速都遣上來將這些巫卒、戰僧切了!”
“丹師緩步退回營中、不得令不得輕動!”
“隨隊陣師聽令,盡都近前、近前!看看能不能查出前頭那些陣列破綻!!”
“交由后營修繕的法器怎還未回來?若再不來,乃公便就去將他們那些膘肥體壯的器師一道揪來、跟乃公一道赤膊上陣!”
“啊啊,五郎、五郎莫怕,未有中箭、未有中箭.阿兄這便帶你回去!帶你回回去,五郎、五郎!”
葉正文處事向來頗有靜氣,可今番見得陣前重明盟各家弟子血流成河的境況,亦也是雙目通紅,恨聲出來:
“紅粉觀與千佛林的那些上修都是些什么廢物?我家都替他們宰了多少云澤巫尊殿的金丹,怎么還能任人從前頭將這些巫卒、戰僧從前頭抽回來?!”
在旁有轄內各家的主事聽得此言也是唏噓,只道康大掌門這些同輩師弟當真是水漲船高,區區一筑基真修竟也有膽氣敢指摘上修、不懼僭越,這卻是他們中的好些丹主都難有膽量敢做之事。
立在大纛下頭的康大掌門卻未有如葉正文這般激動,畢竟他早就了然自家與紅粉觀、千佛林這兩家門戶只有些微默契。
黃米那廝抽出弟子自司州回還霍州護持宗門,確是令得重明宗隊伍舉步維艱不假,但卻也令得正與云澤巫尊殿殘余主力鏖戰的紅粉觀與千佛林弟子壓力大減。
這對于才有金丹身隕、士氣大跌的兩家隊伍,卻是件十分劃算的事情,更沒道理要為無親無故的重明宗耗費人命、拉扯云澤巫尊殿弟子回還。
不過他們兩家金丹到底還齊聚司州,黃米不得輕動,至于云澤巫尊殿其余幾位殿主任誰與康大掌門對上,是會有十足勝算?
于是大纛下頭的康大寶卻未急于動作,只是目光灼灼地看著眼前場景,未發一言。
只見得熾熱的日頭懸在當空,重明宗中有一方陣中倏然顯出來耀眼靈芒,只將其面前十丈高的金剛戰陣驟然間撞出來一道足有人高的豁口。
領頭的赤膊戰僧脖頸青筋暴起,丹田道基登時大亮,其后嗡嗡不停的誦經聲里摻著骨裂的響動,豹眼圓睜、紅如烈火,未見得半點退縮之意。
只是他們面前的重明宗弟子,自不會放棄這乘勝追擊的機會。
個個方陣倏然間往豁口涌來,那戰意出眾的赤膊戰僧還未撐得幾息時候,道基即就崩裂開來,整個人化成一灘血霧融進了金剛戰陣光罩之中。
緊接著,似他這般下場的戰僧愈來愈多,一陣持盾戰僧當即結成蓮華法印,金光梵文繞著虎口厚繭流轉。
卻見七道纏著引雷符的鎖鏈破空襲來,一重明盟下的假丹丹主本在高歌猛進,卻是遭了別人惦記。就在雷紋鎖鏈不講道理的沒入肺腑的瞬間,其整個人連帶法衣法寶,亦也就被炸成齏粉、難得完全。
只是這變故卻未嚇得重明盟各家修士心生畏懼,那戰僧陣外的豁口肉眼可見的擴大許多,最后便連另一營巫卒也被連累、遭人圍攏起來,只得困獸猶斗。
值這時候,云澤巫尊殿主持霍州戰事的四殿主郁念恩才就出來。只是等待許久的康大掌門卻不顧前者這一臉急色,忙持戟上去問候。
只要料理干凈了這廝,霍州地方,旦夕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