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堂縣 大股由高階靈器生成的殘焰還在碎裂的城墻缺口涌個不停,本來刻滿靈禁的城門是被大股銳士合力撞倒,此時都歪著身子嵌進了黏膩的焦土里頭,上頭那數不清的符咒殘靈好似蝶翼、全無章法地四散落進了一個個血泊里頭。
城門邊的青石板間正密布著一條條虬曲的紫黑色瘢痕,這源于因護城陣法崩碎、反噬而生的毒火。
直令得整座城邑的街頭巷尾都是冒起灰色煙氣、活似個只蒸人命的竹籠。
道旁那些龜裂的溝壑里密布著人血脂膏,也跟著被那毒火炙烤出來一陣焦糊味道,嗆人十分。
這味道城中各個八角井都在噴涌著出來的腥臭交織一起,刺得正在城中哀嚎的大批黎庶都是睜不開眼亦無辦法、只得慟哭不停。
堂縣怎么也是有五六個筑基家族、十余個真修駐守的大城,從前任誰也未想到,這等大城居然被連位丹主都未見得的隊伍一日即下,也連累得這些修士血裔做了板上魚肉。
這哭聲愈來愈烈,只令得看管這些凡人的松風義從聽得厭煩了。
他一才從戰陣上撿了命回來的人,哪會有什么好脾性,遂就一亮法器,念著正好殺一儆百、自可清凈。
只是他手中靈決都才掐到一半,即就又聽得一旁有人說話。
“好了好了,城既都下了、又何苦遭些殺孽,”
尤小寶因了資質所限、修為不高,不過勝在資歷頗老,是以在義從中威望也是不低。待得他輕言發聲了寥寥幾字了,即就將麾下義從的刀戟勸得收了回去。
不過對于那些凡人生死,尤小寶本來也并不怎么在意。但是見得了此景,多少生出些惻隱之心、來提點一句倒也不難。
尤小寶出聲過后,便就也不管那義從動作,只是又將目光轉回其身側,那些被鬼劍門強征來的一眾修士上頭。看過兩眼過后,覺得其中有個少年面相稚嫩,與其子頗肖,確與也是有些唏噓。
這些人中,可不乏鬼劍門下屬的宗門、世家修士,竟就這么成了待宰豬羊。
現下想來,當年他尤小寶若不是為了給師父求藥、應了重明宗相召拿命換了個前程,自己又哪里有能居高凝視這些人物的機會。
好在他這自得之意在心頭停留不久,便又開始感慨起鬼劍門這金丹門派甚是無德。
只這些小家小戶的人金鼓不知、旌旗不識,又從無操練,是如何能見仗?鬼劍門為求自保,當真有些不擇手段了。
尤小寶所屬的松風義從便算難與青玦衛、赤璋衛兩支隊伍犀利,可這么些年來著實也很經歷了些大場面,又是在袁晉的督促下勤練不綴,自不是這堂縣守軍能比。
“怨不得自守軍潰后,這些人家遣來的族兵都不禁用,只是一個照面便就被我們下了堂縣,當真孱弱。”
他正感慨著,便見得有一義從自大營而來,行禮言道:“隊主,上宗何執事召你相見。”
“何執事?”尤小寶精神一振,平復一陣心情過后,才朝著那義從頷首應道:“這些潰卒替我看守緊了,上宗是言有用、不可死傷過甚。”
“是”
尤小寶行到大營時候,被重明宗派來督戰的何昶正在與松風義從中的幾位副將說話,見得他來,何昶倒也不做贅言,只是沉聲開口:“董佰將重傷不治,所留一應事情、暫由爾代。”
話音剛落,挨著何昶的那頭金毛老驢便就輕抬眼皮、將尤小寶看過一眼,隨即又垂首打起來了瞌睡。
聽得消息的尤小寶卻是又悲又喜,畢竟佰將董虎雖算得貴家出身,但對于前者卻也有過不少照拂、殊為親近,總不能似等閑人物身歿一般默然麻木。
他愣了一晌,這才反應過來恭聲領命。
不過何昶卻也無暇顧忌這尤小寶是何心思,蓋因這慣來喜歡身先士卒的董佰將,論起來可是其二舅袁晉的妻族。
他正為惱此事呢,是以也懶得令尤小寶退出營外,只是又與幾位副將說起來了過后安排。
“地師都就位了沒?城中暗渠、城內毒火要何時才能清理干凈?所需資糧、人手,盡可以提,只是不得慢了,免得誤了過后安排;
“丹師不夠?我已去信齊師妹,待她來后便好。”
“叮囑右營出去清剿殘敵莫走遠了,那外頭還有些”
何昶雖還未筑基,但到底身份尊貴,是以即便這些松風義從副將都是頗為出眾的真修,卻都不敢因了前者修為低微而慢待半分,反還要老實到頷首不停。
這卻也是重明宗要何昶前來的用意,畢竟重明宗人手用起來還是有些捉襟見肘。
除了帶著假丹去彈壓其余諸縣的段安樂等人之外,這來堂縣的差遣,倒是只有何昶最為合適。畢竟這些義從明面上自是乖順,可領頭幾個真修卻也是人老成精的人物。
但是何昶這康大掌門唯一外甥的名頭卻也能算值錢,靠著這名頭,便算這些真修硬要陽奉陰違,卻也得在事先掂量一二。
加之那金毛老驢這些年也不曉得是不是開悟了、修行起來速度確是駭人,現下都已是二階上品靈獸,都足以為何昶壓平好些不服了。
何昶不是個善于理事的性子,待得他將堂縣城中諸事議好了,都已算得有些厭煩,想了一陣過后,便就又喚過身后的唐玖,出聲言道:
“唐師侄,且上來與列位道友講一講過后之事。”
“是,何師叔。”
唐玖作為重明宗八代弟子中的翹楚,一身本事卻是硬扎。
堂縣破城時候,攏共都才不到十個鬼劍門附庸真修腦袋可收,卻就被這么被他搶在一眾經年筑基前頭摘了兩個,當真難得。
是以換做他來說話,眾修亦是聽得殊為認真。
“我部將堂縣盡復過后,依著師祖臨行前招待,便可屯駐此地、稍做休整。”
“休整?”
此言一出,漫說是立在一角的尤小寶了,便算是挨著唐玖的一眾真修亦都驚奇。因了堂縣下得太快,松風義從中的好些修士甚至都未見仗太久,即就被隊伍輕松裹進來了城中。
除了似董虎這類倒霉蛋之外,其余傷亡真就不多,哪里需得要“休整”二字。
眾修愕然一陣,好容易壯著膽子公推一人出來相問,只是剛要開口便就又被唐玖拂手止住,但聽得后者發言:
“唐某曉得諸位道友是誠心為宗門做事,不過師祖交待不消急于一時,且等便好。”
“等?”
————憲州、同縣 “自是要等,”
說話時候,康大寶正引著一眾丹主一道入了鬼劍門府庫瀏覽。
莫看平日里頭康大掌門講究的是敦本務實四字,但甫一上了戰陣,便就變得殊為大方。
要曉得這金丹、假丹之間只差一字,可現下正在康大寶身后的那些丹主,或是一輩子都難有際遇來這金丹寶庫。
若只做瀏覽還便罷了,可康大掌門確是大方,竟還要全數分予他們。固然這其中是有些邀買人心的味道,可卻也足見得這胸懷氣魄。
說來也怪,這些丹主接觸的上修卻也算不得少,其中也不乏豪門出身,卻也難做到如此大方。康大寶從前不過一個幾無門第的小派掌門,竟有如此豪氣,卻也稀罕。
與之相比,聽聞被鬼劍門征來的那些修士好些連法衣都穿不起一件,確是被盤剝得有些厲害。“仁義不失而攻守之勢異也”這話放在這里倒也妥帖,這般下來,鬼劍門能擋得住重明宗的攻勢才是怪事。
康大寶這主家手段高超、年輕有為兼又慷慨大方,便算是最為遲鈍之人,亦看得出來長此以往自有前途。
加上這眼前寶光屬實迷眼,事前康大掌門最為擔心的那人心不齊的隱憂也漸漸就被化解。
康大寶暗搓搓拿強橫的神識將庫中靈物盡都掃過一遍,確認了其中無有什么十分值錢的物什、結丹資糧,這才放心許多。
在場眾修到底也是位丹主,在外頭也是能稱宗做祖的人物,便算看得眼熱,也總算有些矜色,才也未有令得康大掌門說話時候無人相應。
后者借著前番發言講道:“前方來報,是言紅粉觀與千佛林已經聯手占了司州,現下云澤巫尊殿五州之地已失其二,黃米那廝正大舉提兵赴司州驅敵,短時間內,眼光當是落不到我家身上。”
這話不算隱晦,眾丹主聽后不消琢磨,便就懂得。
紅粉觀與千佛林黃陂道一主南境、一轄東域,可現下卻猝然與云澤巫尊殿這老鄰居成了水火不容之勢,這其中深意.
再想一層,會不會這兩家身后的主家,也對 好些丹主將念頭想到這里即就戛然而止,畢竟這些事情對于他們而言,還是太過遙遠,能領悟好康大掌門意思便算足夠。
現下境況再簡單不過,康大寶率著轄內修士倏然間便就占了憲州大部,然后便就要坐山觀虎斗,看看能不能等到兩敗俱傷、漁翁得利的時候。
他倒也不虞紅粉觀與千佛林兩家主事會心生怨懟,畢竟這正是兩家人向匡琉亭繳納血稅的時候,若是重明宗現下再高歌猛進,說不得還要被人家埋怨是己方搶了風頭。
康大掌門向來善解人衣,哪里會做這等令人不睦之事出來。
“襄宜,”
康襄宜冷不丁被點了名姓,心頭頗感詫異,旋即邁步出來,恭聲拜道:“老祖是有何吩咐?”
“這庫中諸物冗雜十分,清點事情便就交由你做,莫嫌辛苦。”
康大寶話音剛落,康襄宜先頭才因故土再陷、而生出的那點兒委屈,即就瞬間消散無蹤。
余下眾修聞聲過后,卻也露出來了艷羨之色。
畢竟任誰都聽得出來,康大寶這番話明面上是要康襄宜清點府庫、實際上不就是要后者來做分配嘛。
一掛肥肉過手都要沾把油,何況是這等差遣?
康襄宜焉能不喜?畢竟便算分配時候顧忌名聲,他總不能太失公允,可憑此機會,卻也能落得些好處、占些人情不是?
至于故土?笑話,什么故土能跟金丹府庫來做比較?!
這番動作過后,在場眾修是有如何反應,康大掌門早就心如明鏡。他又挨個做了些勉勵鼓舞之詞、即就不理這些丹主了,只帶著蔣青、葉正文出了鬼劍門府庫。
也就是這時候,葉正文才好出聲問道:“這些人家寸功未立、未經苦戰,掌門是否太過優容了?”
“無妨,舍得賞、將來才能利索地罰。”康大寶笑聲應過,轉頭又言:“這鬼劍門花了好幾代人才供出來一位上修,早就把資糧、氣運耗干凈了。
加之又被無劍那廝倒行逆施、折騰了三四百年,這庫中于今又哪有什么惹眼物什?分便分了,若是待得過后搶在別家前頭開了云澤巫尊殿過后,也有借口可以少分些與他們了。”
葉正文聽了也笑,不再糾結此事,只是又問:“可掌門為何選了康襄宜呢?”
康大掌門曉得葉正文話未說完,他倒是直言不諱:“自要為后人多留一份家業才好。”
蔣青、葉正文聽得神色微變,卻也未言語什么。
這時候康大寶又發言道:“老二已傳來消息,是言費家東古宗老已率應山軍入駐山南,兼公府也又有五六位上修聯袂而來,且也暫未見得對面兩儀宗是有何動作,當可放心。”
要攜有三階靈奴在身的袁晉留家守業卻也浪費,可葉正文卻也頗為贊同康大掌門這謹慎之舉。
便算現下重明宗仗著康大寶新得法寶大顯神威,都已經輕而易舉攻下來了座金丹道場,但葉正文也仍舊抱著最壞打算。
畢竟這場戰事才剛剛開始,各家勢力心思各異、局勢好比犬牙交錯,未慮勝、先慮敗故可百戰不殆。
一旁的蔣三爺便想不透也懶得想這些,比起這些機關算計,還是聽康大掌門發令斬人來得簡單。
“好了,兵戎之事在側,難得還能清閑,靜待變化就是。”康大寶發聲長嘆,這么多年過去,固然自己還是枚棋子,可總要努力成一顆能左右棋局的棋子吧。
“就是不曉得若做了真正執掌棋局之人,又到底會是個什么滋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