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為某尋來的這碗靈水,確實好喝。”袁晉服過靈露過后身體未有變化,卻看得出康大掌門目中的大失所望,自己遂輕笑幾聲,故做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模樣來。
他在心頭感懷想道:“大師兄這些年來為自己做了太多事了,自己又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袁晉只以為這番寬慰的話能令得康大寶消了失望,卻不曉得此時后者內心已經掀起來了軒然大波。
“葫蘆中的靈液無用了?!到底是這一回無用,還是以后都無用了?!到底是只對我無用,還是此后徹底無用了?!到底是靈液無用了,還是造化青煙也無用了?!!”
穿越以來最大的依仗突然出了變故,康大掌門心頭不禁生起些難以言喻的恐懼情緒,令得他一時都有些忘了袁晉還在當面。
“師兄、師兄?大師兄!!”
“嗨,你胡喊個什么。”康大寶揉了揉耳朵,語氣中的不滿幾要溢了出來。
“哈哈,我道你是犯了什么癔癥不成,怎的突就呆滯得講不來話了。”袁晉大笑一陣,緊接著便就朝著康大掌門一拱手,恭聲道:“那便先不陪師兄了,閉關在即,總要先跟婆娘娃娃囑托幾句。”
康大掌門先將心頭愁緒掩住,才瞥了袁晉一眼:“曉得啦,自去吧。我也忙得很,你當我總是有暇來與你耍。”
袁晉仍是在笑,康大寶卻是未再理他,邁步出去。
行到半路,他心頭煩悶,卻是又不曉得該去何處,便就往育麟堂行去。
康大掌門今日來得趕巧,正逢課時。小家伙們一個個皆是正襟危坐,不敢消極怠慢。天真可愛與嚴肅認真,卻是相得益彰。
堂內人都曉得督導啟蒙弟子野瑤玲平日里頭最是親人,偏在課堂上的時候是個冷面菩薩、嚴厲非常。
野瑤玲而今也是練氣六層修為了,說不得還要比靳世倫更早些成為門中真傳,在重明宗下一代中,也能算得個出挑的人物。
其弟野平水也算不錯,都已能煉制特定的幾類一階中品法器。這進境也已算不得慢,只比當年在戚師傅門下學藝的速度稍差。
這還是袁晉這些年疏于教導的前提下達成的,由此也足可見野平水自己有多么用心用命,方才能換回來這般成果。
“橫山野家這一代確是出人,”康大寶心頭輕嘆了一聲。
他今日陡然見得了許久未曾過面的野瑤玲,頭腦中似是又想起來當年那個渾身血跡、拄著半截符劍趔趄著走出人群的那個少年人來。
那聲清脆響亮的話伴著風聲在耳邊響起:“康掌門,敢問此事可否算野家一份?!”
康大掌門頭腦中那少年的眸光依舊鮮亮,便如此時的野瑤玲一模一樣。
橫山野家莫不是當年遭難,以致于只剩下三個少男少女,難以支撐家品,說不得還真能起復成如今陸家這般規模的練氣家族。
“可惜,小家小戶,終難扛起來半點風浪。”
“幸哉,我的重明宗,現在已不能算是小門小戶了!”
康大寶看著經堂內一個個猶如新生朝陽的年幼弟子,將這心頭感慨暫且收好,又斂好身形,將目光朝著正在授課的經堂內看去。
“眾師弟好!”今日除了主講的野瑤玲外,還有一人擔任副講,便是康大掌門的獨子康昌懿。
今年康昌懿已經年滿一十二歲,修行五年,便已練氣六層。
之所以能有這般足稱駭人的修行速度,康昌懿這二靈根的過人天資只是原因之一,諸位師長的傾囊相授雖也居功至偉,但更多卻要歸功于其嫡母費疏荷所提供的充裕資糧上頭。
其拿出來培育康昌懿的有些物什,便連等閑筑基都未必舍得用在自己身上。
依著費疏荷的話說:“便算懿哥兒將來吃穿用度、修行資糧難免要比潁州族地的子弟們稍差些,卻不能令其在起步的時候便就落到了后頭。”
康昌懿的生母霍櫻是個伶俐人,曉得其中利害,平日里頭可沒少對康昌懿言及費疏荷的好話,長此以往下來,康昌懿對于費疏荷又怎能不親。
對于這番母慈子孝的場景,康大掌門倒是樂見其成,但是心里頭卻有些覺得自家兒子被費疏荷養出了些富貴氣。
與康大寶兩世為人,盡都出身貧苦而養出來的寒酸做派截然不同。康昌懿雖被費疏荷教養得很好,但其在舉手投足之間,還是難免透露出些衙內味道。
康大寶當年做游商時候,最厭惡的便是那些大家衙內、大派真傳了。一個個皆是眼高于低、目無余子的模樣,看著便令人生厭。
明明是自己的種,長出來卻沒有土氣,反似被一團粉面包裹著,康大掌門對此自是不喜。但奈何費疏荷于教養子嗣之事上頭殊為強勢,而前者又無有閑暇管教,說起話來自是硬氣不能。
但見康昌懿此時昂首闊步,邁到講臺正中,雖是照常行禮,以示謙遜,但目中那絲自矜之色,卻是難以掩飾。
“今日講清心咒,諸弟子隨我念來‘無有相生、難易相成。’”
康昌懿話音剛落,余音繞梁,坐在側首的野瑤玲并未跟著開口,只是手持金杵、輕敲大磬。磬聲悠遠,攜有空明之感。
諸弟子聽得磬聲入耳,方才手捧經卷,長聲吟誦。
“無有相生、難易相成”
“份與物忘、同乎渾涅”
“份與物忘、同乎渾涅”
“萬變猶定,神怡氣靜”
經課這一門課業,在許多小門小戶中并不常見。但重明宗當年便算只剩下來三個人了,也未有停了這項課業,堅持到現在,卻也能見得一些成果。
至少弟子們的心性在同儕之中絕難算得上差,
便連向來難說好聽話的費南応聞聽過此事之后都說,只看康大寶將這一件事做得好了,后者便能算得上云角州內少有的明白人。
康大掌門許久未聽得稚子誦經之聲,此時也覺被一股清氣浸入靈臺。只瞬間,他只覺空明凈性,先前因混元葫蘆生變而燃起的那股煩躁之氣都已消散許多。
過了半個時辰,隨著野瑤玲敲響最后一記大磬磬聲消逝,經堂內的誦經聲方才停止。接下來便是答疑之時,諸弟子修為尚淺、見識也低,有些發問殊為幼稚、甚至足稱可笑。但康昌懿卻是未有半點含糊,一一解答。
康大寶在旁看得微微頷首,須知道這些弟子們所言雖是粗淺,但卻是冗雜繁瑣非常,其中有些問題,便連他們自己都難言述得清。
但康昌懿卻可將其抽絲剝繭、掰開講清,足見其底蘊之深,卻非尋常同門能比。
可見他性子雖孤傲,但本性尚可稱得“純良”二字。
“這一點他倒是類其父。”康大掌門心頭微微贊道,但見一旁的野瑤玲目中也對康昌懿露出贊賞之色,更覺暢快。
正當他放心要走之時,卻意外看見一個不自藻飾的身影也來到了此處。
“裴師弟,你出關了?”康大寶語氣驚疑,依著他所想,裴奕此時,應還在為靈氣化液做著準備才是。
裴奕同感意外,旋即露出笑來,他先不答話,反出聲問道:“掌門師兄也在?怎么在自家經堂外頭,還在遮掩身形?”
“哈,”康大掌門打個哈哈、未有作答。
裴奕也不追問,又開腔道:
“師弟忝為宗門傳功長老,卻是長年閉關,久未視事。是以師弟這次筑基之前最后出來一趟,想著先將師兄托付做得好了,再做閉關打算。師弟先前觀掌門師兄眉宇間似有愁色,是有什么煩心事么?”
“倒是有一樁,卻不好與師弟講、也不好與任一人講。”康大寶倒也干脆,直言說道。
裴奕卻是毫不意外,修行人修行到如此境地,又有幾個人心頭未藏有什么所謂秘密的,這再正常不過。
其實大部分修士眼中的所謂“秘密”、“機緣”,在諸多高修看來,也不過是泯然于眾之物,唯有他們將其當做寶物。
裴奕未有去猜是不是康大掌門身上才經歷過所謂奇緣,只是細聲言道:“那便回師兄小院,咱們手談一局,說說閑話,也好令得師兄稍感快慰。”
“哦?”康大掌門面上意外之色更濃,自家人曉得自家事,裴奕有多懊惱與自己對弈他可是清楚得很,今日怎么轉性了?
“師兄不下了?”
“下,這怎么能不下?!”康大寶當即答應下來,生怕裴奕賴賬似的,拉起后者的手腕便就行到了掌門小院之中。
但只是過了盞茶工夫,康大掌門的臉色便就又垮了下來。“這裴師弟,今日怎不讓我棋了?!”
奈何康大寶是個要臉面的人,自不可能好意思將這話問出口來,便只得硬著頭皮落下一子。裴奕則是看也不看,隨手擲下一子,便就令得康大掌門又是愁容滿面。
“師兄還記得自何師伯身歿過后,重明宗是什么模樣嗎?”裴奕隨口問道,對坐的康大掌門注意力還放在棋盤之上,只是低聲應道:“蕭條至極、門庭冷清,自是忘不得的。”
裴奕又問:“那現在重明宗又是什么模樣呢?”
康大寶顯是未想到裴奕突然會談起這件事,猶疑了好一陣,方才緩聲言道:“或可稱稍有起色、初具規模?”
裴奕笑出了聲,搖頭說道:“師兄還是太過自謙,且聽師弟說一說吧?”康大掌門不明所以,放下棋子,頷首同意。
“師兄曉不曉得重明宗而今有多少門人?!”
“不算青菡院,或有二三百人吧。”
“師弟今日出關過后特去驗了名冊、認真算過,現報予掌門師兄聽。而今咱們重明宗足有三百一十一人,其中筑基三人、后期修士二十五人。
更難得的是,這二十五人中,幾乎未有人超過七十歲。放在尋常筑基人家,這都可稱作筑基種子了,但在我們重明宗,都未必能評得上真傳弟子。”
康大掌門跟著點了點頭,這數字倒是未出他的預料。事實上,若不是重明宗近幾年又嚴卡入門標準,這數字說不得還能翻上一番。
不是不想收了,而是不收束脩、年俸足發的弟子可真不是那般好養的。
而今重明宗從唐固縣那處靈石礦脈分得的靈石其中大部,都要填到培育弟子這上頭來。若不是康大掌門持家有道,重明宗善功體系也已日趨完善,說不得早就需得舉債度日了。
不過,只要再過個二三十年,等到下一代人開始嶄露頭角過后。
那么,重明宗作為一個銳意進取、無有沉疴舊疾纏身的宗門,在云角州的地位便可稱作是舉足輕重了。
裴奕話未講完,繼而言道:“便是不算黑履師叔、幾位嫂嫂和青菡院修士,咱們重明宗也足有三名筑基,在云角州內一眾筑基勢力中已算中上。
你們三人筑基年限雖都不長,但蔣師弟與師兄你同為同儕翹楚,可謂早已名揚云角,足以令得外人敬仰欽佩了。”
“哈哈,裴師弟你慣會夸張。”康大掌門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師弟且幫師兄算一算,師兄初執掌宗門時候,門中落魄得便連半分靈田都求不得,師兄還需背著蔣師弟出外討生活。而今呢?
僅筑基附庸,咱們便有巧工堡、單家、明家三處,練氣勢力多如牛毛、靈脈礦產層出不窮。師兄現今為平戎縣尊,實則兼管平、斤二縣,兩縣生民生死皆操于師兄之手,何等威風?!
師兄交游廣闊,洪縣寒山四友、長云縣馬文涵哪個又舍得與你斷了交情?!云角州廷、潁州費家,皆可被我們引做奧援。
而今整個云角州內,除了韓城岳家需得稍微小心,這便數整個云角州,又有哪家還能與我們重明宗相比?!
便連書劍門這類老牌大宗,也不過只有六個筑基罷了,需得避開我家鋒芒。師兄是在短短二三十年里,做成了其他宗門幾代人、數百年做成的事情。師兄為何而憂?何須要憂?”
這番話令得康大寶聽得不禁眉頭一松,心頭概嘆想到:“當年連個碗都沒有的時候,不也這么過來了嗎?修仙便是修真,葫蘆終是外物,不好太過看重。
我越是執著,就越著相,便就陷得越深。當年我只有師弟兩人,都能一步步做得成如此局面,現在門人已經殷實、人才正在輩出,那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何懼何畏?何懼何畏?!”
康大寶重拾棋子,未做思考,便就落下。裴奕跟著笑了起來,“師兄這一子,倒是落得準了。”
又是兩月過后,衣不蔽體的康大寶在青菡院中得了一好一壞兩個消息,袁晉筑基已然功成、裴奕則是筑基失敗,還有命在。
一悲一喜,沖得他登時有些不知所措,許久未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