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箏弦斷,聲音帶著尖細,帶著“咻”的短促尾音,如銀瓶乍破水漿迸。
而正在跳舞的舞姬們,被這斷掉的聲音打斷,一聲聲嬌呼響起,東倒西歪,舞姿亂了起來。
“大膽!”
一位王府屬官起身怒喝,煞氣凜然,目光如出鞘寒刀看向那些舞姬。
一聲聲長刀抽鞘的聲音隨之猝然響起。
緊隨著,鏗鏘鏗鏘的盔甲碰撞聲而響。
一個個身穿烏金甲的甲士從正殿大門兩側魚貫而入,包圍起亂的樂師舞姬。
長刀閃爍著寒光,映照在這些女子的臉上,使其一個個花容失色,跌倒在地,簇擁在一起。
轉瞬,殿內的氣氛劍拔弩張。
兩側的賓客,表情微妙,若有深意,看似在看著這一幕,余光卻瞥向殿上。
朝廷來的一行官員,被這突然一幕弄的有些措手不及,感受到其中的微妙氣氛,面色一變,想穩住,但神情流露出些許驚慌。
大殿寂靜,每個人的神情不一,透著一股壓抑。
主側位,徐良神色沒有波動,目光與上面的蕭中天對視,沒有躲閃。
就在這時,旁邊的顏長史起身,看向殿前,眉頭皺起,對著那些兵甲冷聲呵斥,
“都做什么!”
“今日王爺宴請朝廷來的大人,你們上來就動刀,驚擾了貴客,壞了氣氛,冒冒失失的,給我滾下去!”
那些兵甲聽了呵斥,默不作聲地收起刀,躬身低首,紛紛退了下去。
而那些樂師,舞姬,趕緊跪倒在地,頭低到地上,身子發抖,戰戰兢兢。
顏長史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接著奏樂,接著舞!”
頓時,那些樂師舞姬如蒙大赦,趕緊拭了拭眼角,重新安排了起來。
很快,大殿里,樂聲響,翩翩起舞。
剛才凝滯的氣氛又恢復了喧鬧,賓客們繼續推杯換盞,言笑晏晏,仿佛剛才的一切都沒發生似得。
顏長史這時側向徐良,陪笑道,
“徐大人,實在抱歉,手下人辦事不牢,唐突了,壞了諸位的興筑!“
說著,他又拱手朝著主位一拜,
“屬下安排不周。”
“還請王爺責罰!“
主位上,北涼王蕭中天古井無波,只是那一對吊梢眉不怒自威,
“那本王便罰你,今天陪徐少卿陪的高興,不得有絲毫怠慢。”
“本王在這里,你們也放不開,你們便好好作陪。“
說到這,這位王爺起身,一身玄色蟒袍撐開,目光轉向徐良,又轉向側邊的左宗人身上,開口 “兩位且盡興,本王就先失陪了!“
徐良眉眼低垂,語氣平靜,扶了扶手,“王爺慢走!”
“王爺慢走。”對面的左宗人起身,臉上的褶皺有些深,應了一聲。
就這樣,北涼王蕭中天就此離開了。
相當于,只簡單露了一面。
半柱香時間后,徐良沒有和往常一樣,多與那些王府中人打交道,而是找借口提前離開了宴會現場。
陪他一起離席的,是身負皇命的左宗人大人。
回去路上,這位左宗人手背著,臉色有些不好看 “徐少卿,老夫今日不得不說說你,為何剛才突然大庭廣眾下提起陛下讓王爺進宮這件事,這很忌諱你不知道么?”
“你也瞧見了,剛才他們那樣子,就是故意做給我們看的,你覺得這位北涼王會跟著我們回帝京?“
“你又不是不知道里面的情況。”
左宗人是個老頭子,皇族里面的彎彎道道他都明白,陛下讓北涼王回京的旨意,聽聽就行了,那位北涼王不會去的。
要去,早去了。
大家心照不宣。
結果徐良當著北涼王的面,問對方何時跟他們回京,還當著滿殿王府部下的面,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徐良面對這位左宗人的氣憤,眉眼默然,只是道:
“蕭王爺方才問我們何時回京,那大人告訴我本卿該如何回答?”
“陛下交待的事,我等一點頭緒都沒有,回去如何向陛下交代?這位北涼王這么問,似在催我們回去,我們必須多逗留一些時間!”
“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這話一出,旁邊不高興的左宗人想張口,卻也不知道如何說。
最后一甩袖,
“哎…老夫也不知道,算了算了,我先走了!”
說著,這位老大人拍了拍腦袋,一臉苦惱地先行離開。
徐良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方才沉默的眉眼轉眼變得鮮活起來,眉眼一挑,眼中閃爍著精光。
方才的樂師中,唱了一首清平曉小調,調中出現了一句詞,讓他出現了短暫的走神。
那正是自己單向聯系的內應,接頭成功的暗號。
說明,那位潛伏在王府的朝廷內應,已經看到了他留下的信號,并且在王府夜宴中給予了回應。
他心頭念轉,能在這么短時間內,在王府宴會中,安排人給出接頭暗號,說明這位朝廷內應正如他所想,在王府中占據重要的位置。
想到這,徐良心中有了決斷,既然已經接上頭了,那就盡快將消息傳給朝廷潛伏在其中的那人,讓這人盡快查明北涼王府背后的暗流。
心中想著,徐良腳步加快。
沒多久,他穿過王府燈火園林,重新回到別院,那座下榻的小樓。
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命人掌燈,便關上了門。
隨后他蹬蹬蹬來到書案前,看著被鎮石壓著的那張張,抬手抓起,一甩,一震,紙張化作齏粉,在燈起一卷,火焰卷高幾寸,又迅速回落。
接著,他重新用紙在案上鋪開,鎮石一壓,拿筆沾墨,在紙上寫下一個又一個字。
這些字,依舊毫無關聯。
十幾個呼吸后,徐良將筆落在旁邊的筆架之上,嘴上吹出一口氣,將紙上墨跡吹干。
做完這些,他將桌案上的燈芯捻了捻,讓燈火為之一漲。
接著,他袖子朝著旁邊的窗戶一拂袖,吹拂打開。
他走了過去,還不待外間駐守的禁軍走過來,就擺了擺手,
“本官宴會上喝了點酒,吹吹風!”
接著,背著手,迎著窗戶吹著晚風。
此時,夜色入深,晚風習習,遠處眺望,樓閣間燈火闌珊,宴席的喧鬧隨賓客散去漸漸隱去,王府浸潤在濃稠的夜色里。檐角銅鈴失了人聲襯映,風過只余細碎輕響,混著廊下燈籠搖曳的光暈,在廊下投下晃蕩的光影。
遠處隱約傳來更夫的梆子聲,穿過王府高墻,驚起檐下幾只宿鳥,撲棱著翅膀飛起,由此很快驚起巡夜的甲士,沉悶的靴聲從回廊盡頭響起,又很快隱入暗處。
半盞茶后,還是和之前一樣、徐良關上了窗戶。
他回頭看了看桌案上,燭火搖曳下的紙張,眼神閃動,想了想,走過去,將紙張一折,放在火焰上點燃,燒成了灰燼。
他相信,那位在王府中潛藏很深的內應,已經看到了他留下的信息。
夜深。
王府后院,影影綽綽,明處暗處有一雙雙眼睛猶如寒鉤,守衛森然。
“蹬蹬蹬”
有略微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黑暗中,一雙雙眼睛默默注視著此人來到一間燈火亮起的房間。
里面,有一尊身影如虎盤踞,側身如山。
“王爺,臣來了!”
門外的身影弓著身子,開口,前聲急促,后調猛然一收,輕輕落下。
“進來!”里面傳來蕭中天沉穩的聲音。
“吱呀”
來人雙手推開了門,屋內的燭火縮了一下,邁步都進了去,隨后轉身關了門。
接著,回過身來,朝著坐在虎案后的王爺躬身拜手。
燭火一升,照出此人的身影。
生得中等身材,卻是肩背挺拔,透著一股干練。膚色不是涼州本地那種常年被戈壁日光曬出的底色,其眉眼算不上銳利,眼角刻著兩道淺紋,此時此人淺笑著,順著紋路暈開倆,透著幾分溫和之色。
其頭發用一根素面白玉簪束成髻,幾縷碎發垂在額前,倒添了幾分邊塞文人的隨性。身上一身淺緋對襟衫,衫下擺縫著一道三寸寬的黑布襕,腰間束著一條黑革帶,腳上穿的是一雙烏皮靴。
看一眼,此人藏著幾分久居邊塞的沉穩干練,又帶著文官的儒雅,不失溫和,有幾分風骨。
赫然正是方才那位請徐良赴宴的顏長史!
虎案后,北涼王蕭中天看著這位麾下右長史,眉眼在燭火光影中帶著晦暗之色。
“消息拿到了?”
這聲音如虎嘯低沉,銅燈中的燈火一壓,陰影朝著下面沉沉壓下。
下面,顏蓀緩緩抬起頭來,聲音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回王爺,消息拿到了!”
“呵呵,看來是本王那位皇兄動用了你,看來是處心積慮了!”蕭中天一聲嘶啞的笑聲,讓空氣中仿佛要凝出水來。
“本王越來越好奇,到底是什么消息了?引得陛下竟啟用了你這位在本王身邊“潛伏”多年的內應?”
原來,此人竟就是徐良所聯系的朝廷“內應”!
竟然一直就在徐良身邊,
但此人看起來,早已叛變。
這話一落,卻見這位顏長史直接跪了下來,頭磕在地上,聲音懇切,
“臣斗膽,懇請王爺履行咱們之間的約定。”
“臣的骨肉親人,還在神都。”
虎案后,那位王爺聲音很干脆,直覺答應了下來,
“本王會馬上安排人,將你的家人接回北涼,本王承諾過,就會兌現。”
“可不像咱們那位冷血的陛下,讓你干事,還要控制你的家人。”
“謝王爺!”顏蓀言語帶著一絲激動,他知道自己這個消息泄露,就相當于賣了朝廷那一行人。
也徹底與朝廷那邊劃清界限,而自己的親人骨肉還在神都被監視著。
這么多年,自己這個“雙面間諜”的身份,讓他整日生活在惶恐中,就怕哪日東窗事發。
龍庭中的那位陛下并不知道,自己已于多年前就被王爺揪了出來,當了這雙面間諜。按照這位王爺的要求,給朝廷那邊傳遞一些那位陛下想要的消息。
“說吧,看你這樣子,本王更好奇了!”蕭中天低沉的聲音落下。
說起這,顏蓀這位長史眼中迸射出幾分緊張,聲音壓低又帶著急促,
“朝廷那邊收到消息,讓他們查王府背后是不是有一位大人物!”
“臣認為,那位存在的消息走漏了!”
“朝廷已經察覺!”
隨著這話一落,房間里的燭火直覺被吹滅,只剩下幾朵燃氣青煙的燈芯。
案幾后,蕭中天那雙吊梢眼射出凜冽寒光,
“朝廷從哪里得來的消息?”
顏蓀感覺一股寒意襲身,搖了搖頭,
“臣收到的消息中并沒有提到,但根據那徐少卿傳遞的情報來看,朝廷那邊還不確定,所以假借祭奠世子來派人調查。”
“說明那邊得到的消息,并不準確,還只是懷疑階段。”
“本王要聽到的不是這些!”蕭中天聲音帶著那種隱忍的殺氣。
“消息已經泄漏,朝廷那邊絕不松口,本王那位皇兄一旦起了猜忌之心,就會咬死不松口,特別是現在這個時候。”
“你,去調查朝廷哪里來的消息。”
“至于怎么做,就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北涼王這話意思,自然是讓他這個還未暴露的內應,去套那位太常寺少卿的消息。
顏蓀抱拳,長身而起,心神凜冽,
“臣遵命!”
說著,身子往后躬身退了幾步,準備離開。
“等會!”北涼王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一雙眼睛亮的有些駭人。
顏蓀的腳步一停,埋著頭,低首恭聽。
”看來計劃得提前了!”
”道上那些勢力,派人去談,這些人若是不能為本王所用,留著有什么用?”
“尤其是為首的那些洞天福地!”
“若是不聽話,殺!”
“不留首尾……!”
“是!“
顏蓀埋著的臉變了變,看來王爺要提前整合力量了。
他轉身離開了書房。
房間里一片黑暗,只留著那位王爺靜靜坐在虎案之后,一雙眼睛在黑暗中精光逼人。
此時,外面一片寂靜,夜色森然,欲要擇人而噬,一場血雨腥風即將席卷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