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
羅曼蒂克餐廳。
輕柔的音樂聲中,周乙切下一小塊牛排,送入口中,享受著短暫的悠閑、放松時刻。
“你喜歡坐在角落。”周乙笑道。
“我怕被人從背后打黑槍。”
洪智有咧嘴一笑,用刀尖指了指周乙身側的落地窗:“你喜歡坐在窗戶邊。”
周乙露出一絲苦笑。
“是啊,干我們這行的,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做不到眼觀六路,心里沒底。”
他放下刀叉,端起酒杯:“說來,有段時間沒在一塊喝一杯了。”
“可不是。”
洪智有點了點頭,臉上浮現一絲笑意:“一晃眼,承宗那小子都能追在我屁股后面跑了。”
周乙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些許,但很快又被一層陰云籠罩:
“老魏那邊傳來消息。
“工組組長賀慶華決定,正式吸納張濤。
“可能很快就會親自見他。”
洪智有臉上的笑意消失了:“有時候,蠢人比敵人更可怕。
“現在日本人和偽軍徹底掌控了局面,抗聯和其他力量已然掀不起風浪了。
“偽滿這邊的工委,又得不到延城那些大人物的智慧指導,純靠當家人拍腦袋決定事情。”
他頓了頓,語氣里滿是譏諷。
“很不幸的是,從趙將軍被除籍,派什么狗屁工組下駐交通站,這一系列事情看下來,我不覺得工委決策層有多英明。”
周乙點頭:“你說的這個,我跟老魏也討論過。
“時局變了,斗爭的法子也得跟著變。
“說句不好聽的,現在市面上也沒多少值得我們冒死打探的情報了。
“有,也是些不疼不癢,雞毛蒜皮的事。”
洪智有重新舉起酒杯:“是啊。
“蟄伏在暗中搜集一些經濟數據,深耕深扎,把網子鋪好,觀察國際局勢,以靜待時變,這才是正解。
“實在不行,把人放出去坐買賣,多搞點錢,給關內的組織機關提供經費和資源,不也挺好?
“該說不說,滿洲國在明面上還是挺富的,搞錢的地方不少。”
周乙泯了一口酒道:“要想轉變一個人的思維,太難了。
“我查過哈工大學委的資金來源,劉小姐私下里資助了不少。
“劉振文和張濤聯手,把這丫頭騙得團團轉。
“偏偏這個時候,誰也沒法去點醒她。一旦點破,劉振文立刻就會發現他的計劃暴露了。”
洪智有忽然笑了:“我知道,我還給她捐了點。
“不過,這樣挺好。”
他看著周乙不解的眼神,慢悠悠地說道:“釣出了幾條大魚,不好嗎?”
周乙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你什么意思?”
“我不是說過了嗎?有時候,愚蠢和迂腐,比敵人本身更可怕。”
洪智有的聲音冷了下來。
“交通站講究的是什么?
“是隱蔽性,是單線聯系。就像你,費了多少心血才扎根下來。
“工組直接下沉到交通站,是對保密原則的根本性破壞。
“這不僅僅是哈爾濱,還有佳木斯,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按這個模式運行下去,地下工作就是一場災難。”
他不帶任何感情地陳述著。
“不讓那些腦袋發熱的家伙狠狠地摔一跤,付出血的代價,他們永遠不會撤銷這些愚蠢的想法。”
當然,洪智有惱火,跟這關系不大。
他在乎的是自己的利益。
自從賀慶華來了之后,老魏為了不把洪智有卷進來,直接終止了皮貨生意。
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
每耽擱一個月,他都要損失一大筆錢。
不把這個狗屁工組搞走,大家的錢袋子都不好過。
周乙的眉心緊鎖:“要不…干掉張濤?”
“張濤肯定是要死的,但不是現在,也未必要咱們下手。”洪智有搖了搖頭。
“現在的問題是,干掉一個張濤,毫無意義。
“張濤在學委滲透了這么久,劉振文那邊肯定順藤摸瓜,掌握了一長串的名單。
“沒了張濤,他們一樣能挖出不少人。
“你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讓老魏別卷進去。
“包括他手下那些曾經接觸過學委的人,都必須盡快撤離,切斷所有聯系。”
周乙的嘴唇動了動。
“可…”
“良言難勸該死的鬼。”洪智有打斷了他。
“老魏和你,都已經盡力了。
“就這樣吧。”
他的語氣不容商量。
周乙沉默了許久,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好吧。”
他吃完最后一塊牛肉,拿起后背掛著的衣服笑道:“托你的福,好久沒吃肉了,味道還不錯。
“我得回去了。
“最近手頭有點緊,你待會記得買單。”
洪智有吃完飯,直接往柜臺走去。
劉雅雯正低頭算著賬,一身得體的連衣裙勾勒出火辣身段。
東北姑娘大長腿,大高個,白潤火辣,那種視覺上帶來的誘惑張力遠勝溫婉依人的南方姑娘。
別的不說,就雯雯這模子放到日后的大中華選美,妥妥的東北區總冠軍了。
好歹珠圓玉潤的,不方啊。
洪智有走到她身后,大手揚起,習慣性想拍她的翹臀。
可惜,運氣不太好。
這兩年他這招使得太熟,劉雅雯早有了防備,身子靈巧地一側,讓他拍了個空。
劉雅雯狠狠瞪了他一眼,從筆筒里拿出一把小鑷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你再手癢,我扎你了啊!”
洪智有無趣地撇了撇嘴:“沒勁。
“今晚看來又睡不著覺了。”
他掏出錢包,數了鈔票拍在柜臺上。
“剩下的不用找了,當我捐款了。”
“這還差不多。”劉雅雯哼道。
洪智有沒沾著便宜,懶洋洋地賴在柜臺邊:
“晚上做夢,有沒有想我?”
“我想你干嘛?有病啊。”劉雅雯簡直無語。
“可我想你啊。”
洪智有湊近了些,聲音壓低:
“每次醒來都得去洗澡,你沒見我最近臉色有點虛嗎?都是你害的。”
劉雅雯知道他想的啥,俏臉一紅輕啐:
“你這人,真無恥。”
“瑪德,吃不著,還不準老子想了。
“你咋這么難伺候呢。
“哦,你說最討厭我這種說假話的男人,可我說真話,你又嫌我無恥。
“合著我是真話、假話都不能講了唄?”
他很不爽的吐槽道。
劉雅雯哼了一聲:“你愛跟誰講跟誰講,反正別跟我講。”
“可全哈爾濱,我就只想跟你講。”
洪智有手臂一伸勾住劉雅雯的纖腰,猛地往自己懷里一拽。
自打兩年前那試探性的一巴掌之后,見她沒有真翻臉,洪智有就徹底放飛了自我,沒事就過來揩揩油。
男人嘛,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有時候,揩著揩著,就到碗里來了。
劉雅雯臉紅到了脖子,掙扎著低聲音罵道:“混蛋!你給我松開!”
“不松,我可是奉你媽的命令來泡你的。”洪智有賴皮道。
恰在此時,門口風鈴叮當作響。
張濤拎著一份小蛋糕盒子,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然后,他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洪股長。”張濤擠出一絲笑意,上前打招呼。
洪智有瞥了他一眼,不但沒松手,反而像是宣示主權一般,在劉雅雯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一把。
“哦,張助理來了。
“找雯雯有事嗎?”
張濤連忙說:
“哦,劉廳長讓我給雯雯買了份點心,我順路送過來一下。”
洪智有松開手,笑著說:“那我就不打擾了,你們聊。”
然后,他俯下身,湊到劉雅雯通紅的耳邊,蚊吶壞笑:
“你是我的。”
說完,他單手插兜,瀟灑而去。
劉雅雯站在原地,氣得半死,偏偏又不好發作,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作威作福地走了。
洪智有一走,張濤臉上的陰沉再也掩飾不住。
“雯雯,你倆…”
劉雅雯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道:“我跟他能有什么事?他就是條癩皮狗,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接過蛋糕,轉身朝里間走去。
一進到沒人的地方,她立刻壓低聲音問道:“怎么樣了?”
張濤神色立刻變得鄭重而興奮。
“你給我的那根金條,我已經轉交給上邊了。
“上邊對你表示了感謝。”
劉雅雯雙眼瞬間亮了起來,欣喜道:“真的嗎?”
“當然。”
張濤的胸膛挺得筆直。
“雯雯,你放心,等時機成熟,我就引薦你入黨。
“我給你當介紹人。”
他的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到時候,咱倆就是真正的同志了。”
劉雅雯又驚又喜,甚至有些不敢相信:“謝謝!我…我也可以嗎?我不過就是捐了點錢。”
“革命嘛,分工不同。
“你對我們,同樣很重要。”
他停頓了一下,又拋出一個重磅消息:
“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劉雅雯迫不及不及待地追問:“快說,快說。”
張濤悄悄瞄了一眼她因急切而起伏的胸口,暗中連吞了兩口唾沫道:
“我已經通過了哈爾濱地下組織的考驗。
“工委領導決定親自吸收我。
“遲些時候,我就要去見他。
“到時候,我當著他的面,多替你美言幾句,興許你加入組織也就快了。”
劉雅雯大喜:“太好了!
“謝謝你,學長!”
“都是為了革命,客氣什么。”張濤擺出一副前輩姿態,將手里的蛋糕盒子遞過去。
“快嘗嘗,這家店新出的口味。”
劉雅雯伸手去接。
張濤決定趁熱打鐵。
他手腕一翻,直接捉向她雪白的手背。
劉雅雯頓覺像被針扎了一下,本能地猛然向后一縮。
啪嗒。
蛋糕盒子掉在地上,包裝一散,奶油和果醬糊了一地。
“對不起,學長。”她連忙道歉。
張濤心頭掠過一抹陰冷的失望,臉上卻強行擠出紳士般的微笑。
“沒事,沒事。
“我再去給你買一份。”
“不用了。”
劉雅雯搖了搖頭,語氣疏離了幾分:“時間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我還得下去招待客人。”
張濤站在原地沒動。
他想了想,用一種語重心長的口吻說。
“雯雯,我知道你認識洪智有很久了。
“但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洪智有不是什么好人。
“他跟日本人做生意,還在津海參加過日本與國府的所謂和平談判,手上不知道沾了多少仁人志士的鮮血。
“這種狗漢奸,人人得而誅之。
“你…你得離他遠點啊。”
劉雅雯垂下眼簾,語氣清冷:“我知道了,你快走吧。”
張濤見她油鹽不進,心里的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但又不敢發作。
他唯有嘆了口氣,壓著火說:
“你別被他的花言巧語蠱惑了。
“我先走了。”
劉雅雯點了點頭,目送著張濤離去。
她又不傻。
怎么會看不出來張濤喜歡自己。
只是,她對這位“學長”,除了同志之誼,實在生不出半點男女雜念。
哪怕是偶爾夜深人靜寂寞時,腦子里想的也全是那個壞家伙。
愛情是一回事。
事業是另一回事。
劉雅雯哪一面都不想委屈。
想到這里,她輕輕嘆了口氣,彎下腰,拿起掃帚清掃起地上的狼藉。
張濤并沒有走,悄悄站在餐廳的玻璃外的陰影里。
他眼睜睜看著劉雅雯,將那塊精心挑選的蛋糕當垃圾一樣,毫不留戀地掃進了簸箕。
他的心,劇痛的厲害,滔天的恨意在血液里奔涌。
張濤轉身回到車上,再也抑制不住。
“砰!”
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盤上。
“賤貨!
“裝什么清純!
“憑什么洪智有那個混蛋能隨便摟你的腰,老子碰一下手指頭,你就跟躲瘟神一樣?
“嘴上天天喊著主義,心里想的不還是錢!
“不就是洪智有比老子有錢嗎?”
他雙目赤紅,咬牙低吼:
“洪智有…既然你要擋我的道,就別怪老子要你的命了。”
張濤是一定要拿下劉雅雯的。
劉振文官運亨通,未來還能干很多年。
只有成了他的女婿,那才是真正的前途無量。
而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搞掉洪智有這個礙眼的家伙。
西餐廳對面二樓的咖啡廳里。
洪智有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隔著窗戶,冷冷地看著偷窺,然后憤然離去的張濤。
他端起咖啡,輕輕品了一口。
張濤這個蠢貨。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就算沒有自己,這哈爾濱城里,有錢有勢的官宦子弟多如牛毛,怎么也輪不到他張濤的頭上。
這人最下賤的地方在于,他打著紅色信仰的招牌,去蒙騙雯雯那樣的理想主義者。
不過,這樣也好。
也是時候讓劉小姐親眼看看,她所向往的這條路上,并非每個人都是單純高尚的。
當然,這只是張濤依舊還活著的一個原因。
洪智有是商人,其次才是政客。
政客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但商人講究的是八方來財,以和為貴,凡事都要先算計利益的平衡點。
讓張濤這把刀,去砍掉賀慶華那些礙手礙腳的蠢貨,遠比自己親自動手要劃算得多。
畢竟,周乙和老魏是朋友。
他若出手,一是會置這二位朋友于組織紀律和道義上的不利境地。
二來,也怕引起他們的猜忌。
現在是非常時期,再好的朋友之間,也要保持邊界感。
再豐厚的利益,也要懂得惠及人情,如此,生意和交情才可以長久。
等解決了賀慶華這個麻煩,自然會有人來對付張濤。
劉振文上次主動調走心腹錢柏,算是給足了自己面子,做出了一次妥協和退讓。
他現在要干掉劉振文苦心栽培已久的張濤,那就是結結實實打臉了。
劉振文在偽滿上層關系很深,又是哈爾濱本地盤根錯節的老人。
關鍵,老劉跟他眼下沒有利益沖突,犯不著你死我活。
再者,哈爾濱已經死了兩任警務總廳長,再死一個警察廳的正廳長,上面那些大人物搞不好得炸了。
做人不能太張揚、狂傲。
還是穩妥為上。
正琢磨著,他挑選的那個最理想的人選,來了。
很快,一個面色沉郁的青年在服務員引導下快步走了過來,滿臉歉意道:
“洪股長,不好意思,車在路上拋錨了,我改坐黃包車來的,晚了。”
洪智有笑著指了指對面的座位:“龔股長,快請坐。”
來人,正是劉振文曾經的警務助理,龔青山。
如今,他被調到了刑事科李向武的麾下,管理檔案去了,地位可以說是一落千丈。
洪智有打量著他:
“龔股長氣色看起來不太好,是身體不舒服嗎?”
龔青山苦笑一聲,搖了搖頭。
“不瞞洪股長您說,我身體好得很,就是這心里不舒服。”
他繼續說道:
“我三六年就跟了劉振文。
“兢兢業業這么多年,到頭來,讓一個從關內來的毛頭小子頂了我的位置,被打發去管那些發霉的破案卷。
“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想不通,究竟是哪點做得不好,輸給了那個連東北話都說不明白的家伙。”
洪智有聽著他的抱怨,適時地開口:“實在干的憋氣,我幫你調個崗怎么樣?”
龔青山一愣,隨即又泄了氣:“人事這塊,現在是劉廳長親自抓的。
“我這時候要是申請調崗,他會以為我對他的安排不滿,未必會批,還得罪人啊。”
洪智有笑了笑:
“警察廳里不好動,咱們可以往外調。
“你也知道我跟陳景瑜副局長是朋友,你要是實在待得憋屈,我可以把你調去保安局的調查科。
“那邊,可比特務科還要威風。”
龔青山驚喜不已:
“洪股長,您…您說的是真的?您不是跟我開玩笑吧。
“這…太感激了!”
“客氣什么。”
洪智有擺了擺手,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
“打我來到警察廳,沒少受你關照,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打聲招呼的事。
“主要啊,也是嫂子前幾天去我叔叔家走動來著。
“我嬸子是個熱心腸,交代了讓我拉你一把。”
他話鋒一轉。
“當然,你也別高興得太早。
“我可以跟保安局那邊打招呼,但張助理愿不愿意放人,還不好說。”
他意有所指地看著龔青山。
“你也知道,他現在是正廳助理,紅得發紫。
“就連我想見劉廳長一面,都得先通過他上報安排。
“你這份調職的文書,即便保安局那邊肯開接收函,最后能不能遞到劉廳長的辦公桌上還真不好說。”
龔青山臉上狂喜冷卻,眼底閃過一絲怨毒和恨意。
“不管如何,這對我而言,都是個天大的好機會。
“洪股長,大恩不言謝。”
他躬身說道。
“行了,找你就是這么個事。”
洪智有站起身:“我還約了朋友,先走了。
“咖啡錢我已經付了,你在這兒坐會兒,放松下心情,別成天愁眉苦臉的,讓人小瞧了。”
說著,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龔青山的肩膀。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說完,悠然離去。
龔青山坐在窗邊,捧著發燙的咖啡杯,眼神怨毒至極的低語:“張濤,你要是把路走絕,就別怪老子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