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眉心依舊緊緊擰著,像一道永遠無法舒展的川字。
那雙眼睛看誰都夾著幾分不耐與火氣。
身材魁梧壯碩,皮實的緊。
哈爾濱零下十多度的天氣,這家伙身上就一件黑色皮夾克,里面是件半高領的羊毛衫。
真他媽扛凍。
洪智有攏著袖子,帽檐壓得很低,只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了一眼。
馬奎很專業。
洪智有不敢多看,生怕引起對方的警覺。
他像個再普通不過的路人,縮著脖子,慢悠悠地從那棟老舊的平房前走了過去。
身后,馬奎叼上一根香煙,劃著火柴點燃。
他目光在洪智有那身破舊棉襖上停頓了不足一秒,便毫無興趣地掠了過去。
洪智有穿過街道,又拐了兩條積著臟雪的巷子,這才坐回了停在遠處的黑色轎車里。
車內的暖意讓他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
呵呵,有點意思。
馬奎這倒霉蛋居然跑到哈爾濱來了。
洪智有靠在椅背上笑了起來。
殺馬奎,不在計劃之內。
可一想到阿娣,洪智有琢磨著要不要提前給這位老熟人上一課?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
隨即,洪智有笑了笑,打消了這個念頭。
這種惡心事,還是交給萬里浪、秦雙城那些專業人士去辦吧。
車子緩緩啟動,駛過一個街角的公共電話亭。
洪智有停下車,走了進去。
他拿起冰冷的話筒,撥通了一個號碼:
“是我。
“可以行動了。”
夜晚。
陰冷的平房里。
馬奎就著一盤小炒肉,自顧自地喝著悶酒。
隔壁房間,幾個手下打牌的聲音吵吵嚷囔,讓他本就煩躁的心情更是火上澆油。
“媽的!”
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
“都給老子滾外邊玩兒去!”
屋里瞬間安靜下來。
幾個手下嚇得一哆嗦,連忙停了牌局,生怕挨這位爺的拳腳。
片刻后,余波搓著手,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馬哥,有消息了。”
馬奎眼皮都沒抬,又灌了一口燒刀子。
余波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周先生那邊…他,他讓咱們派車過去拉東西。
“說是從洪智有那兒搞到金條了。”
馬奎不屑地撇了撇嘴:“有多少啊,還要老子親自去拉?他手下那兩個是死人嗎?”
余波的臉上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興奮:
“不知道有多少,反正周先生就這么交代的。
“他讓咱們現在就準備好車,去老地方見他。”
馬奎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
“知道了。”
他點上一根煙,慢悠悠抽完,這才不緊不慢地起身,披上了那件皮夾克。
汽車在夜色中穿行,最終停在了一棟偏僻洋樓的后院。
這里是周曦的另一個臨時落腳點。
院子里,周曦早已等候多時。
他看到馬奎的車,只是招了招手,便轉身朝樓上走去。
馬奎下車跟著他,一言不發地上了樓。
“周先生。”
馬奎的聲音日常生硬:
“你來哈爾濱這么多天,我希望今晚的答案,不會讓人失望。”
周曦轉過身,冷笑道:
“老弟,我好歹也是給戴老板跑活的,你失不失望,關我什么事?”
他走近一步,逼視馬奎:
“別忘了,就是你們毛主任見了我,也得客客氣氣。
“年輕人,得懂規矩,別給臉不要臉。”
馬奎的瞳孔驟然一縮,被這通搶白嗆得火冒三丈:
“你!”
他胸口劇烈起伏,隨即發出一聲冷笑:
“馬某一心只有黨國,周先生要是實心辦事,馬某自然得客客氣氣。”
他的手,不自覺地摸向了腰間:
“你要是敢磨洋工,或者壞了戴老板的事,我的槍子兒可不長眼。
“還有,你少在老子這擺資格。
“督促你辦好差,這也是戴老板托毛主任轉給我的差事!”
周曦心中猛地一沉。
戴老狗!
他表面上對自己推心置腹,沒想到暗地里早就安排了毛人鳳盯著自己。
督促?
這話說得好聽,恐怕還有拿不到錢就滅口的意思在里面!
洪智有那句話,又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戴笠這種小人,根本就不配擁有忠誠。
周曦看著眼前不知死活的馬奎,眼神里的最后一絲猶豫也消失了。
他冷笑一聲:
“那就拿出你的客客氣氣來吧。”
說著,他掏出鑰匙,打開了旁邊一間房的門。
“咔噠。”
一進屋。
馬奎整個人都定在了原地。
九個巨大的黑色皮箱,敞開著,整整齊齊地擺放在地板上。
屋頂的電燈亮著,璀璨光芒從那九個箱子里迸發出來,幾乎要刺瞎人的眼睛。
每一只箱子里,都碼放著一根根沉甸甸、黃澄澄的大黃魚。
馬奎的呼吸停滯了。
這…這得有多少?
富可敵國!
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盤旋。
周曦看著他那副沒見過世面的蠢樣,心中得意幾乎要溢出來。
他慢條斯理地走到箱子旁,隨手拿起一根金條掂了掂,語氣平淡,卻又帶著無法掩飾的炫耀:
“你當我這些天,酒是白喝的?
“戴老板交代的是三千兩,我把洪智有十年的份子,一口氣全要了回來。
“這里是整整九千兩,是任務的三倍。”
他轉過頭,目光灼灼地盯著馬奎,一字一句地問道:
“馬隊長,現在你告訴我。
“我,是在花天酒地,吃喝玩樂,不務正業嗎?”
馬奎的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低下了高傲的頭顱:
“周先生,我…向您表示道歉。”
周曦心里冷笑。
道歉?晚了。
等著進警察廳受刑去吧。
周曦表面上卻立刻換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
鬧僵了可不行,回頭這蠢貨出了事,萬一懷疑到自己頭上,那就麻煩了。
他主動走過去,拍了拍馬奎的肩膀:
“哎,小馬啊。
“咱們都是為老板辦差,說到底是一家人嘛。”
周曦長長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疲憊的神色。
“不瞞你說,催債可是個苦差事,我這兩天陪著洪智有這幫東北酒蒙子,喝得差點吐血。
“不過好在,幸不辱命啊。”
馬奎點了點頭,聲音里的火氣消散不少。
“周先生辛苦了。”
周曦臉上掛著大度的笑,“你理解就好。”
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漆黑的院子。
“火車我已經聯系好了,是三菱公司運往關內的煤炭專列,專門給咱們留了一節車廂。
“戴老板那邊已經和滿洲國上層打好招呼,這趟車,沒人會查。
“車站那邊晚上十一點有人專門接應你。
“你辛苦點,把金條運過去。
“我答應了洪股長,還得喝一頓踐行酒,先走一步。”
周曦說著就要離開。
馬奎卻突然喊住了他:“這個洪智有,是我們的人嗎?”
周曦的腳步頓住,眼神里帶著一絲不耐:
“你的任務是盯著他,不給錢就干掉他。
“至于他是不是我們的人,這跟你有關吧?”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
“怎么,毛主任就這么教你規矩的?”
馬奎的眉頭擰成一團,隨即又松開。
“也是。
“錢到手,他是誰,管老子屁事。”
周曦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過有句話我得提醒你。
“目前日本人正在積極爭取委座和談,溥儀也急需要得到咱們承認滿洲國的合法性。
“所以,現在關系不比以前那么緊張了。
“在這片地界,只要你不亂說話,就沒人敢動咱們。
“你不說話,很安全。
“但亂說話,是會死人的。
“老弟,你懂我的意思嗎?”
馬奎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懂。
這是警告,也是封口令。
“我懂。”
“那就好。”
周曦戴上墨鏡、手套,轉身往樓下走去。
“這里交給你了。
“另外,運貨的情報,我已經昨晚讓密線先行帶出去了。
“等咱們帶著黃金回到山城時,就可以立功受賞了。”
馬奎應了一聲:“好。”
周曦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樓梯口。
馬奎站在原地,沉默片刻,沖著樓下喊道。
“弟兄們,都上來,來看看吧!”
很快,余波帶著幾個手下跑了上來。
當他們看到那九箱敞開的黃金時,所有人都懵了。
滿屋的金光,晃得人眼暈。
馬奎看著手下們那副沒出息的樣,順手從箱子里拿起一根大黃魚。
他放在嘴角,狠狠地咬了一下。
一道清晰的牙印留在了金條上。
“媽的,還真是金子的。
“這幫東北佬,真他媽有錢。”
見幾人依舊目瞪口呆,他冷笑一聲。
“行了,叫你們上來也就是開開眼界。
“這些都是戴老板點名要的軍資,你們就別想了。”
余波搓著手,湊了過來:“馬哥,幾點裝車?”
馬奎看了眼手腕上的表。
“晚上十一點。”
余波盤算了一下:“還有兩個小時呢。
“要不…兄弟們出去喝一杯吧?
“馬哥,弟兄們來哈爾濱這么久了,連次館子也沒下就這么走了,總歸是心里空落落的慌。
“好歹吃頓餃子再走吧。”
馬奎斜了他一眼:“餃子有啥好吃的。
“我看你是故土難忘吧?”
余波嘿嘿一笑:“是有點,離開家之前最后一頓就是吃的餃子。”
其他的弟兄也眼巴巴地看著馬奎。
馬奎想了想,這趟差事辦得漂亮,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也該讓弟兄們放松一下。
“也行,那就出去喝兩杯吧。”
他指著一個年紀最小的弟兄。
“老七,你留下來盯著,我待會給你帶吃的回來。”
馬奎一行人下樓上了車,徑直奔著附近一家叫聚賓樓的飯館開去。
街角。
寒風卷著雪粒子,刮在人臉上生疼。
春三凍得哆哆嗦嗦,從一個黑暗的角落里走了出來,盯梢這種事,他還是信不過別人。
小洪爺的事,還是親力親為的好。
他快步走進路邊的公共電話亭,迅速撥了一個號碼:
“爺,他們已經去了。
“死士已經找好了。”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什么。
春三連忙點頭哈腰,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
“我哪能不知道您的規矩,您可是活菩薩。
“放心,那人是個癆病鬼,沒幾天好日子活了,以前在張大帥手下當過差,槍法不錯。
“我又不傻,現在肯定不會給他家送錢。
“等這件事平息了,我再給他兒子送錢過去,保證辦得妥妥帖帖。
“得嘞,我就不打擾您睡覺了。”
春三掛斷電話,又從兜里掏出一塊干凈的手絹,將話筒和撥盤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
現在日本人的偵查技術越來越先進,給小洪爺辦事,必須得穩妥了。
聚賓樓里,暖氣燒得正旺。
馬奎怕自己外地口音露餡,只是掃了一眼大堂,便對余波打了個手勢。
余波心領神會,上前跟掌柜的交談了幾句。
掌柜的一臉客氣。
“客官您真巧,剛好有個客人騰出了包間,里邊請。”
到了包間,馬奎簡單檢查了一下,幾人坐下。
很快,熱氣騰騰的飯菜流水似的端了上來。
鍋包肉、溜肉段、小雞燉蘑菇,還有一壇子地道的燒刀子。
馬奎心情大好,舉杯提了一個。
拍了一同馬屁后,眾人吃了這么多天的土豆白菜,這會兒都甩開了膀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包間里的氣氛那叫一個融洽。
正熱鬧呢。
幾個操著濃重本地口音的男人走進了聚賓樓。
掌柜的一看,連忙迎了過去。
“喲,蔡爺,您來了。”
打頭的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一身棉襖皺皺巴巴,留著垂到肩膀的“把師頭”,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老油混子的勁兒。
蔡大勇咳嗽了兩聲,啞著嗓子說:“王掌柜的,老規矩,上菜。”
說著,他就要領著人往里邊的包間走。
王掌柜連忙抬手攔住他。
“蔡爺,您的包間不是打電話取消了嗎?我…我已經讓給別的客人了。”
蔡大勇揚起了手掌:
“啥意思?
“蔡爺是不給你錢,還是咋嘀?
“現在說話不好使了是吧?你老小子也學會狗眼看人低了,信不信我大耳瓜子削你。”
王掌柜苦著一張臉。
“爺,咱,咱得講道理啊。”
蔡大勇一個大嘴巴子直接呼在了他臉上:
“在哈爾濱,蔡爺我,就是道理!
“弟兄們,走,這包間爺今兒還就坐定了!”
蔡大勇一甩袖子,領著幾個老哥們走到了馬奎他們所在的包間。
他抬起一腳,直接踹開了房門。
“砰!”
馬奎幾人瞬間驚得直接從椅子上蹦了起來,還以為是身份露餡了。
一看是幾個老油子,余波一聲咆哮:
“哪個瞎了眼的,跑這來鬧事了!”
蔡大勇“喲呵”了一聲,歪著腦袋打量著他們。
“在這地界,還有跟老子叫板的?
“小子,你出去打聽打聽,打張大帥統領東三省那會兒,老子就是這塊兒的看家人!
“誰敢不給你蔡爺我面子?”
他伸出手指,點著余波。
“幾個小毛雜碎,要識相的馬上騰地方,要不,老子弄死你!”
余波故作喝醉上了頭,也跟著喊了起來。
“老雜毛,跟我玩狠的!
“今兒就給你開開眼。”
說著,他猛地從腰間拔出槍,對準了蔡大勇的腦袋。
蔡大勇又“喲呵”了一聲,臉上卻不見半點慌亂。
“呵,還敢指著你蔡爺。
“你蔡爺跟著大帥玩槍時,你還穿開襠褲和泥呢。”
他猛地一伸開了余波握槍的手。
同時從腰間拔出自己的配槍,對著包廂里幾個看熱鬧的軍統特務扣動了扳機。
啪!啪!
槍聲在狹小的空間里炸響。
那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的特務,胸口爆開血花,當場就倒在了血泊里。
馬奎和余波大驚失色,連忙閃身縮到桌子底下,拔槍還擊。
砰!砰!
子彈射出,蔡大勇身上頓時多了幾個血窟窿,他瞪著眼睛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幾個老兄弟也是跟著倒了八輩子血霉,跑的跑,傷的傷。
一時間整個酒樓尖叫四起,亂成了一鍋粥。
馬奎探頭一看那幾個倒地的手下,胸口中槍,眼看是活不成了。
他哪里還敢逗留,一把拉起還在發愣的余波。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