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彬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整個空間瞬間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填滿。
他走到窗邊,看著樓下車水馬龍,眼神卻空洞的落在了不知名的遠處。
顧秋妍的身份有問題。
曹志清是他一手帶出來的,在哈爾濱地下情報圈里,這塊招牌就是專業和信譽的代名詞。
老曹不是那種信口開河的人,他犯不著為了幾根金條,又是跑莫斯科,又是托人去北平,編這么大一個龍門陣來糊弄自己。
也就是說,基本可以證實,那個看起來溫婉無害的家庭主婦顧秋妍,極有可能是蘇聯情報總部訓練出來的發報高手。
這個結論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高彬腦子里所有塵封的、懸而未決的案卷。
當初電訊偵測車在霍爾瓦特大街鎖定的那個幽靈信號。
劉魁那個蠢貨都發現電臺殘留的灰塵痕跡了,結果現場卻找不到任何發報員的蹤跡。
還有在狼頭崖,周乙和顧秋妍兩口子為什么會那么巧合地出現在山里?
真的是出城買雞蛋、山貨嗎?
會不會太湊巧了。
但如果顧秋妍是紅票的發報員。
那么一切就都通了。
兩次發報的,根本就是他們夫妻倆。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們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把所有人都耍得團團轉。
可為什么?
為什么每一次都能讓他們這么湊巧地掩飾過去?
高彬的思緒中,一個他最不愿意見到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洪智有。
他的親侄子。
如果智有是紅票,那么很多事情就不僅僅是解釋得通了,簡直是天衣無縫。
他利用自己這個叔叔毫無保留的信任,在暗中跟周乙打配合,一個在明,一個在暗互相掩護,瞞天過海。
對,一定是這樣。
還有傅軍。
一個板上釘釘的抗聯高層,就這么大搖大擺地從警察廳走了。
馬文棟是怕事,但如果沒有洪智有在里面攪混水,事情絕不會這么輕易了結。
想到這里,高彬的心里像是被灌進了三九天的冰水,從里到外涼的透徹。
怎么會是這樣?
他最器重的侄子,居然是他一直苦苦追尋的敵人。
當然,高彬是個講究證據的人。
尤其這件事牽扯到的是他唯一的侄子。
在沒有把鐵證拍在桌子上之前,這一切都還只是推測。
不過,高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
他緩緩坐回椅子上,拿起桌上的煙斗,慢慢地填著煙絲。
如果,最后真的查出來,智有、周乙、顧秋妍,他們三個都是紅票…
那也算是了了自己一樁心病。
確定了,知道了,總比被蒙在鼓里成天晚上睡不著覺,猜忌身邊所有人的好。
小巷,房間內。
助手小吳正在收拾桌上的資料,他看了一眼曹志清凝重的臉色,低聲問道:“先生,顧秋妍和洪智有的線還要繼續往深了挖嗎?
“萬一…我是說萬一,真查到了洪股長頭上,這事恐怕會捅出天大的麻煩。”
曹志清頭也不抬,聲音平淡卻不容置疑:“查,當然得查。
“咱們吃的就是這碗飯,拿了人家的錢,就得把事辦得明明白白。
“這是規矩,也是咱們在哈爾濱安身立命的本錢。”
他點上一根煙,吸了一口冷笑道:
“別說是洪智有,就是溥儀那個皇帝老兒,只要客戶給得起價,咱們也得把他的底褲顏色給查出來。”
小吳的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光,他恭敬地點了點頭:“知道了,先生。”
曹志清穿上外套,戴好帽子,對小吳吩咐道:“我約了個線人,晚點回來,你看好家。”
說完,他便下樓驅車而去。
看著曹志清的汽車消失在街角,小吳臉上的恭敬瞬間褪去。
他快步下樓,警惕地觀察了一下四周,然后拐過兩條街,走進一個公共電話亭,迅速撥通了一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電話接通,他壓低聲音,語速極快。
“喂,高科長,是我,小吳。
“嗯,他剛走。
“他說了,拿錢就得辦事,就算是皇帝也得繼續查下去。
“您放心,我會一直盯著他的,有任何動靜,第一時間向您匯報。”
掛斷電話,小吳整理了一下衣領,若無其事地走出了電話亭,消失在人流中。
而此時,開著車的曹志清,并沒有去見什么線人。
他將車停在了一個僻靜的河邊,周圍空無一人。
他趴在方向盤上,肩膀微微聳動,神色顯得痛苦而掙扎。
突然,他抬起手用盡全力一拳砸在方向盤上!
“王八蛋!”
一聲壓抑的怒罵,在密閉的車廂里回蕩。
他萬萬沒有想到,高彬這個老狐貍,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最終目的竟然是讓他去查自己的親侄子,洪智有!
曹志清又不蠢。
高彬是高彬,洪智有是洪智有。
后者在哈爾濱,根本不是倚仗高彬,而是憑著自己的手腕和金錢,成了這片黑土地上真正的土皇帝!
關大帥怎么死的?
澀谷三郎怎么死的?
還有老邱!
這些事哪一件拎出來不讓人頭皮發麻?
這還不夠明顯嗎?
此前,他以為高彬的目標只是周乙,所以才萬般賣力,動用了所有關系去查。
現在好了,火燒到洪智有頭上了。
以高彬那個屠夫的秉性,這事最后只有兩個結果。
要么,高彬泯滅良知,把洪智有抓了,交給日本人處理,來個大義滅親。
要么,高彬為了保全他老高家的名聲和血脈,把他滅口了!
洪智有可是老高家碩果僅存的獨苗!
他高彬能大義滅親?
騙鬼去吧!
到時候,自己這個知道太多秘密的“功臣”,絕對是第一個遭殃的。
他剛才當著小吳的面說的那番話,也是故意說給高彬聽的。
小吳以前也跟過高彬,曹志清早就懷疑這小子是高彬安插在自己身邊的眼睛。
這么說,只是為了先穩住高彬,讓他覺得自己還在掌控之中。
曹志清痛苦地揉著太陽穴,大腦飛速運轉。
怎么破這個局?
這是一個死局。
往前一步是萬丈深淵,退后一步是刀山火海。
很快,一個念頭在他腦中閃過。
如果…如果查下去,最后的結果是,洪智有沒有問題呢?
甚至,連顧秋妍的所有疑點,都被新的證據推翻了呢?
那自己頂多就是背上一個辦事不力、專業拉胯、無能飯桶的鍋。
大不了把高彬給的錢和金條都退回去,再賠上一筆錢。
雖然丟了面子,但好歹能保住這條命,保住這個飯碗。
洪智有沒有問題。
這應該也是高彬內心最深處,最渴望看到的結果吧?
他畢竟是高彬唯一的親人。
想明白了這一點,曹志清渾身一松,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
他立刻發動汽車,調轉車頭。
必須馬上去見洪智有!
必須秘密地見他一面!
永升魁茶樓。
這里是哈爾濱最高檔的銷金窟之一,明面上是茶樓,背地里卻是賭場。
曹志清平素就有出來賭幾把的愛好,來這里倒也不怕引起別人的懷疑。
他換了一大堆籌碼,坐上了一張賭大小的臺子。
他故意心不在焉,連著輸了七八把,眼看著面前的籌碼越來越少。
周圍的賭客都用看傻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終于,在荷官再次開出“小”之后,曹志清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馬拉個巴子的!”
他直接將那張厚重的紅木賭桌給掀翻了!
籌碼、骰盅、茶杯摔了一地,發出一片刺耳的響聲。
整個賭場瞬間安靜下來。
“瑪德!”曹志清指著荷官的鼻子破口大罵:“你們這臺子肯定有問題!把把開小,當老子是豬宰呢?”
他一把揪住荷官的衣領,作勢就要動手。
很快,彭虎帶著七八個壯漢走了過來,將曹志清團團圍住。
彭虎臉色陰沉,看著一片狼藉的地面,冷冷地開口:“朋友,知道這是誰的場子嗎?敢在這里撒野,膽子不小啊。”
說著,他一揮手。
“帶走!讓他清醒清醒!”
幾個壯漢立刻上前,架起曹志清就往后面的密室拖。
密室里,燈光昏暗。
曹志清被粗暴地推倒在地。
彭虎坐在椅子上,手里把玩著一把鋒利的匕首。
“說吧,想怎么死?”
幾個手下摩拳擦掌,正準備給他點顏色看看。
就在這時,地上的曹志清突然抬起頭,沖著彭虎飛快地眨了眨眼睛。
一個很隱晦,但足夠清晰的信號。
彭虎的動作一頓。
他當然認識曹志清,哈爾濱有名的情報販子,高彬的老部下。
他也知道,曹志清這種人惜命得很,絕不會無緣無故來這種地方鬧事。
曹志清很清楚彭虎當初為了幫洪智有扳倒澀谷三郎,在憲兵隊受過大刑,是洪智有絕對信任的心腹。
這個人是可以信任的。
彭虎眼神一凜,對手下們擺了擺手。
“你們先出去,門口守著,沒我的命令,誰也不許進來。”
手下們聽話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厚重的鐵門。
房間里,只剩下彭虎和曹志清兩個人。
彭虎沒有說話,只是用那雙銳利的眼睛盯著他,等待著他的下文。
“彭爺。”
曹志清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臉上再沒有剛才的囂張,取而代之的是一臉凝重。
“我叫曹志清,以前在高科長手下混過飯吃。”
彭虎冷哼,手指在匕首冰涼的刀身上輕輕滑過。
“我知道你,跑到我們這來耍什么花招?
“今天你要不說出個子丑寅卯,我保證讓你有來無回。”
曹志清苦著臉,連連擺手:
“彭爺,誤會,天大的誤會。
“我今天來,是想見小洪爺。”
彭虎的眼神更冷了:“小洪爺是你想見就能見的?
“有什么事,跟黑爺說也是一樣。”
曹志清急了,湊近一步,聲音壓得極低:“彭爺,這事真不行。
“事關小洪爺的性命安危,我必須當面跟他說。”
他左右看了一眼,神情緊張到了極點。
“而且這事,誰知道,誰倒霉。
“您就別給黑爺找麻煩了。”
彭虎盯著他看了幾眼,最終還是站了起來。
他快步上樓來到老黑的辦公室,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匯報了一遍。
老黑坐在寬大的皮椅里,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桌面,沉思了片刻,最終拿起了電話。
洪智有剛下班回到家。
徐云纓已經利落地炒了幾個小菜,正拿著酒瓶往兩個杯子里倒酒。
飯菜的香氣和酒香混合在一起,讓屋里充滿了溫馨的煙火氣。
兩人剛準備坐下,桌上的電話就刺耳地響了起來。
洪智有拿起聽筒。
“喂。”
電話那頭傳來老黑沉穩的聲音。
洪智有聽著,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時不時“嗯”一聲。
“好,知道了。”
說完,他掛斷了電話。
他看向徐云纓,說道:“纓纓,穿上衣服,跟我出去一趟。”
徐云纓放下酒杯,有些詫異:“怎么了?”
洪智有笑了笑,沒解釋。
老黑在電話里說他訂的那條珍珠項鏈到貨了,讓現在就過去取。
洪智有心里跟明鏡似的。
他根本沒訂過什么珍珠項鏈。
以老黑的沉穩,如果不是十萬火急的大事,絕不會用這種方式給自己打電話。
永升魁那邊,出事了。
兩人很快穿戴整齊。
徐云纓穿上了一件時髦的貂皮大衣,頭上戴著一頂白色的絨帽,本就白皙的臉蛋被凍得紅撲撲的,越發顯得明艷動人。
洪智有看著她,忍不住笑了起來:“不錯不錯,越來越有點貴太太的樣子了。”
徐云纓對著鏡子理了理帽子,白了他一眼,嘴角卻忍不住上揚:“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天降大任于斯人也,財帛富貴不亂其心,你就是把我夸上天,我也得上山打鬼子。”
“喲呵,土匪頭子還挺有文化啊。”洪智有牽著她邊走邊道。
“那當然,就以為你讀過書啊,我們山上的老李頭評書說的好著呢。”徐云纓得意哼道。
兩人上了車。
汽車駛過一個街角崗哨,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巡邏。
徐云纓看著窗外,柳眉倒豎,低聲怒罵:“該死的鬼子!”
洪智有笑了笑,發動了汽車:“罵吧,想罵就大聲點。
“你可以把車窗搖下來,指著他們的鼻子罵。
“你男人在哈爾濱,這點能耐還是有的。”
徐云纓撇了撇嘴:“我才懶得在這幫畜生身上浪費口水。
“有本事,哪天我能隨便開槍打他們,那才叫你的能耐。”
洪智有聳了聳肩:“那還是算了吧。”
汽車很快抵達了永升魁茶樓。
彭虎早已在門口等候,見洪智有的車一到,立刻迎了上來。
他簡單地對洪智有耳語了幾句,老黑則滿臉堆笑地從樓里走了出來,親自將徐云纓請到了二樓最好的雅間喝茶看貨。
洪智有則跟著彭虎,徑直走向了地下室。
到了密室門口,彭虎攔住了他。
“小洪爺,您稍等。”
說完,他先進了屋,對著曹志清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搜了一遍,連鞋底都沒放過,確定他身上沒有任何危險物品后,這才打開門請洪智有進去。
洪智有走進密室,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屋子中央,神情局促不安的曹志清。
他頗為驚訝地挑了挑眉:“曹先生?”
曹志清一見他,像是見到了救星,哎呀一聲就迎了上來。
“小洪爺,您可算來了!”
彭虎很識趣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曹志清不敢有任何耽擱,竹筒倒豆子一般,將高彬如何找上他調查顧秋妍,以及調查出的那些所謂的證據,還有高彬最終的圖謀,全都一五一十地向洪智有稟報了。
洪智有聽完,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從口袋里摸出煙盒,遞了一根給曹志清,自己也點上一根。
他吸了一口,慢悠悠地吐出個煙圈,這才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調侃:
“曹先生,你這么干,可是在砸自己的招牌啊。
“拿錢辦事,這是你們這行的規矩吧?”
曹志清一張臉皺成了苦瓜:“哎喲,我的祖宗唉!
“這要是別人,我曹志清把腦袋掖褲腰帶里,也得把活兒干得漂漂亮亮的,死了也就死了。
“可您是誰啊?您是小洪爺啊!
“你說哪有幫著叔叔打侄子的。
“我不得給自己爭取條活路嗎?”
他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再說了,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您不說,高科長那邊自然也不會知道我變過卦,砸過鍋。
“我的口碑,不還好好的嘛。”
洪智有看著他那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笑了:“開句玩笑。”
他拍了拍曹志清的肩膀。
“活著,永遠是最重要的。
“曹先生也是為了我好,我得謝謝你。”
曹志清這才松了口氣,感覺后背的冷汗都把襯衫浸透了。
“小洪爺,我不能在這待太久,我身邊有你叔叔安插的人。
“咱們還是趕緊想想,這招怎么破吧。”
洪智有點了點頭,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要破也不難。
“那就是,推翻你所有的情報。”
他彈了彈煙灰,語氣平淡。
“首先,顧秋妍不能是什么發報員,或者說她本就不是什么發報員,是你調查搞錯了。”
洪智有看著頗是詫異的曹志清:“放心,我不是紅票。
“你也許會好奇,我為什么要這么保一個有麻煩的女人。
“原因很簡單。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
他不在乎這么說。
因為他知道,未來一旦叔叔查得太死,這是一個最好的保命、保護周乙顧秋妍的理由。
一個為了保住自己血脈的理由,足夠充分,也足夠自私,完全符合他洪智有的人設。
“你把之前找的那些證人的信息,都告訴我。
“尤其是那個被關在華北的,叫劉萍的女人。”
洪智有的眼中閃過一道冷厲的光。
“得想辦法讓她翻供。
“不但要翻供,還要讓她反過來指認,是你手下的情報員威逼利誘,讓她胡說八道。
“目的,就是仗著山高皇帝遠,胡亂編造一些能讓我叔叔滿意的‘準確’情報,好騙取賞金。”
曹志清一聽雙眼頓時就亮了。
他算是明白,為什么像澀谷三郎這種人中龍鳳也敗在了洪智有手上。
原本的死局,被他輕輕松松隨便幾句便給點破了。
曹志清大喜之余,又道:“洪爺,還有件事,燕京大學,也就是劉文生教授手下的那幾個學生馬上就要出關了,其中有一個是華北日本特務機關的暗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