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里人來人往,唾沫星和菜幫子一起亂飛。
跨刀的衙役神氣活現的在巡街,時不時從肉攤菜攤上拿點吃點。
賣貨的無不陪著笑臉,在攤口前迎來送往每一個潛在顧客,每收一筆銀錢都要高聲喊幾句,感謝衣食父母給口飯吃。
孫長慶戴了頂破氈帽,身子貼在巷子口,手里抓了半塊燒餅,目光從帽沿下掃視過街的衙役。
等到一名矮胖的衙役在后頭落單,他小心的靠過去,低聲問候聲,“秦老哥。”
矮胖衙役手里一截草繩,提著兩斤肥豬肉。他扭頭認出孫長慶,訝然道:“啊......你小子居然還敢在城里露面?”
“為啥不敢?”孫長慶絲毫不露怯,哼哼笑道:“我姐夫又沒死。我姐夫的后臺更沒倒。
眼下勝負未分,倒是平常稱兄道弟的幾位老哥跳出來,想著落井下石,十分可笑呢。”
矮胖衙役又是一驚,實在有些摸不著底。
“怎么.....你們沒見著我姐夫尸首,怎么就篤定他死了呢?”孫長慶繼續冷笑,故意詐對方。
矮胖衙役略思量,隨即臉上露出笑容,“誒......秦某向來敬佩周捕頭的硬氣,可沒說他死了。
這都是刑房趙捕頭傳的謠言。
我就說嘛,周捕頭那么大本事的人,怎么會死?走走走,咱哥倆找地方喝一盅,好好聊聊。”
“聊啥呀?!”孫長慶將矮胖衙役的手推開,故作神秘的說道:“讓衙門里的朋友嘴上積點德,日后見了我姐夫,少些尷尬。”
矮胖衙役一愣,就看這街頭混混轉身進了巷子,一會就不見蹤影。
前頭幾名衙役又回來,喊道:“老秦,咋地了?瞧你眼直的,看上誰家小媳婦不成?”
矮胖衙役低聲道:“剛剛孫長慶那小子找我呢。”
幾名衙役連忙手按刀柄,張望問道:“人呢?”
“他說周繼嗣沒死,讓我們嘴上積點德,日后好相見什么的。”
“你信他吹?沒死咋不見人?周扒皮指不定死在什么鬼地方了。”
“你見著尸首啦?”
“那倒是沒有。”
“我猜是重傷,不方便出來。”
“這就對了,肯定是重傷,信不過人,躲起來療傷了。”
幾個衙役彼此合計,心里還真算不準。他們很清楚,縣里的‘達魯花赤’不管事,只撈錢。
外來的縣令和本地的縣尉在內斗。周繼嗣是藍帽回回艾德禮的人,趙捕頭自然跟他叔叔趙庭舉。
“這神仙打架,咱們犯不著摻和進去啊。”
“說的也是,死了周捕頭,咱又沒啥好處。”
“莫不成,周扒皮那家伙還能翻身?”
巷子里,孫長慶把頭頂的破氈帽一丟,換了身舊衣鋪買來的長衫,連鞋子都換掉,面貌從痞子變得好似讀書人。
孫氏讓弟弟花錢,意思是買通點人手,好給周繼嗣留條后路。可他知道衙門里那幫混球是再多錢都喂不飽,反而引來麻煩。
矮胖衙役說‘喝一盅’,他也不去,更不透露太多消息。
唯一能遏制那些衙役欺壓自己的手段就是讓他們有所顧及,否則就像‘蔡爛眼’的瞎眼老娘——兒子一死,家業就要被侵占。
孫長慶花了一上午時間散布消息,給自己營造個寬松的環境,免得干啥事都處處受掣肘。
只要他還能半公開活動,情況就不算太糟。只是后續如何,他卻沒底。
找戴藍帽的回回縣令?人家招攬周繼嗣是為了朝巡檢司摻沙子,可不是要招攬個重傷的廢物。
還能找誰?沒了。
周繼嗣躲個一天兩天還好說,若是三五天不露面,孫長慶狐假虎威的面目一定被拆穿。
“真要到那個時候,我只能帶姐姐快快出城,去別的地方躲著。否則姐夫的仇家那么多......”
孫長慶見過太多慘事,無依無靠之人總是像魚腩般被欺凌,能痛快死掉就算是福分了。
眼看日過正午,他想著去哪里找個名醫給姐夫瞧瞧傷勢。
這活還不能太明顯,一旦被有心人盯上,立馬能猜出周繼嗣傷的極重。
只是江寧城的名醫這兩天倒了大霉,醫術最高的幾位被林長棟請去,弄得生死不知。
正尋摸著呢,冷不丁有個少年大搖大擺的從孫長慶面前經過。他快步上前,一把將對方拉到路邊,“青峰,你咋跑出來了?”
周青峰仔細打量半天,才認出眼前這穿長袍的家伙是潑皮孫長慶,“大嫂讓我回趟家,我哥在雞籠里留了東西給我。”
孫長慶問明情況,卻搖頭道:“我剛剛從牌坊街路過,里頭有人守著呢,肯定是趙捕頭那廝想斬草除根。”
“我哥跟趙捕頭有仇嗎?”周青峰是真不太清楚其中恩怨。
孫長慶搖頭,“唉,談不上有仇,只是雙方爭權奪利,一旦有機會就落井下石。”
周青峰的想法倒很簡單,堂嫂跪下來求,他也沒拒絕的理由。雖然他意識到堂兄的風評不好,但人在亂世,不能有太高的精神潔癖。
他打算回堂兄家掏雞籠,一切順利則好,若是有人阻攔,則將目擊者全部干掉。
其成人形態雖然有傷,只是不方便使用法術,打架還是可以的。不過現在有孫長慶......
“看我干嘛?”
“不覺著現在家里大難臨頭,正需要你出力嗎?”
一個小時后,吃飽喝足的孫長慶攢夠了力氣,跑到牌坊街外,朝蹲守的兩名衙役臉上丟驢糞蛋。
兩名衙役‘糞發涂墻’,大罵不止,追著孫長慶就跑。
周青峰輕輕松松的回到堂兄家,推門進去。院子里的幾只雞已經遭了殃,但庭院擺設并無異樣。
雞籠不止一個,他挨個掏,先掏出大把的雞毛和雞屎,好半天后從雞屎堆里掏出個油布包。
油布打開,里頭赫然是一塊翠綠的竹牌,正面用隸書寫‘太上忘清’,背面是楷書‘清靜無為’。
“這是啥?”周青峰拿著竹牌,莫名其妙。堂兄心心念念要他來拿這東西,還說拿了就能救他,可怎么救?
就這時,門外傳來聲音。
有人低語道:“師叔,就是此地了。周國泰死后,其子周青峰寄居在其堂兄周繼嗣家。
師侄已然查清,這兩家是遠親,平日并無來往,很難說周繼嗣是什么心思。”
來人走到門口,發現門沒關,敲了幾聲,喊了句:“周先生在么?在下太虛觀嚴追風,前來拜訪。”
未得應答,門外兩人走了進來。
一個四十歲許的道士,道冠長袍,身背長劍,留了幾縷長須;一個十五六歲的青年跟在半步之后,臉皮白凈,畢恭畢敬。
家里就周青峰一人,他很奇怪的望著來人,問道:“啥......你說你是誰?”
白面青年忽而激動,盯著周青峰手里翠綠的竹牌,“師叔,找到紫竹牌了,果然在周家人手里。”
中年道士也頗為驚訝,這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找尋多年的寶物,居然就在眼前。
他面帶微笑,伸手道:“小兄弟,貧道嚴追風,并無惡意。你手里的竹牌能不能給我看看?”
周青峰又不是傻子,竹牌收進懷里,“憑啥?你臉大嗎?”
白面青年上前一步,伸手喝道:“小子,那是我太虛觀的寶貝,流落多年,今日終于失而復得。
念你周家保管此寶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你把東西交出來,我請師叔補償你些許銀錢。”
周青峰樂了,“我的兒,你也流落多年,今天終于來見爹爹啦?只是就算你給錢,我也不認你這個逆子。除非你給我磕頭。”
白面青年大怒,踏步上前,一掌扇了過來,“小混混,目無尊長,敢嘴上占便宜,討打!”
這一掌力度不大,但速度極快,巴掌‘嗖’的一下欺到周青峰近前,顯示對方步法頗為精湛,練過好些年。
周青峰‘咦’了一聲,快速后退半步,雙手端起使個‘拗單鞭’,以披掛和挑肘等動作配合步法移動,實施防守反擊。
雙方拳腳生風,在一個照面內連續進攻,連續碰撞,招架數次。
白面青年打得極兇,招招不離周青峰的臉,擺明就是要扇他耳光。
周青峰手臂生疼,很快意識到對方長袖衣服下戴了護臂,以手格擋要吃大虧。
白面青年臉上極為得意,深知有護臂在,對方每格擋一下都是在遭罪。格擋多了,骨頭都要裂開,手都要廢掉。
周青峰打了一個回合,連忙退開,激怒罵道:“我還以為來了個兒子,沒想到是個孫子。
你夠卑鄙,長了個活人皮囊,卻是個陰人。”
中年道士在后頭捻須微笑,不言不語,仿佛觀戰,卻時刻盯著周青峰,似乎防止其逃跑。
白面青年則雙臂交擊,發出金屬聲,自傲的說道:“行走江湖總要有些準備。我有備而來,能贏是我的本事。
你要么認輸把紫竹牌交出來,要么讓我扇你幾個耳光,打得你跪地求饒后再交也行。”
周青峰氣炸了,卻要顧忌旁邊觀戰的中年道士。他使勁搓了搓已經青紫的手臂,將存下來的五點靈韻點在‘基礎摔跤’上。
有佛寶玉佩在,他的恢復能力遠超常人,甩了甩手緩解疼痛,喝道:“再來,老子今天非要教訓你這孫子不可。”
“來就來,你根本贏不了我。”
白面青年習武多年,平日和師兄弟練習少有贏的,今天碰到周青峰這‘難度適中’的對手,興致大增。
第二次交手,周青峰打法改了,不再用徒手格擋的招式對敵,反而伸手去抓對手的衣袖脖領褲腰帶。
白面青年一拳打來,就被周青峰揪住了袖子,隨后開始拉扯推搡,意圖破壞對方平衡。
摔跤練起來好看,摔的干脆利落。
可真打起來必定臉貼臉的彼此糾纏,模樣就不好看了,像極了小混混打架。
這一變招,白面青年立馬不適應。他一被抓就后退,沒幾下功夫,其袖口被撕的零零碎碎,露出精鋼護臂。
發現周青峰不來硬撞自己的護臂,白面青年氣得把袖子都扯掉。可周青峰立馬來抓他的衣領,甚至揪他的頭發。
雙方這下打的就真難看了,沒一會的功夫,兩人雙雙倒在地上打滾。
周青峰的力量和身材都不占優,一級的‘基礎摔跤’只讓他東西借力使力打斗技巧,也沒法壓制對手。
但有這些簡單技巧,他可以拉低對方下限,特別是把對方滾到雞窩那邊去。
滿地的雞毛雞屎讓白面青年發出殺豬般的驚恐尖叫。
這家伙忙不迭的想脫身,卻被周青峰死死纏住打爛架,偶爾還有扣眼掏襠捅屁眼之類的歪招。
“師叔,師叔,快幫師侄一把,把這小子拉開。”沒奈何了,白面青年只能呼喊求助。
中年道士一直看戲,直到打斗的兩人鬧得灰頭土臉,他才樂呵呵的伸手虛抓,將兩人憑空提起,彼此分開。
周青峰的形象沒好哪兒去,活像泥人。
白面青年則更慘,衣服破碎,發髻散亂,頭頂掛著幾根雞毛,臉上糊著雞屎。
他不停的四下拍打,當發現嘴角都有雞屎時,精神崩潰了,撲向周青峰,罵道:
“你......你居然給我喂屎,我要宰了你這小子。”
“停下。”中年道士慍怒低喝一聲,教訓白面青年道:“我們是來以禮相會的,可不是來打打殺殺。
自己挑的事,卻練得不到家,能怪誰?
你平日過得太順,受點教訓也好。回去后罰你到后山苦修一年,不許外出。”
白面青年不敢造次,低下頭,陰著臉退到中年道士身后,拱手道:“師叔教訓的是,是師侄孟浪。只是這小子太無賴......”
嗯......中年道士一瞪眼,壓的白面青年不敢再說下去。他又回過頭,溫言笑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周青峰。”
“啊......原來你就是周國泰之子。”
白面青年惡狠狠的盯了一眼,大有‘我記住你了’的意思。
周青峰立馬抬手指他,告狀道:“道長,你的師侄在背后罵你。”
中年道士在想如何安安穩穩的拿回那枚‘紫竹牌’,被周青峰一句打亂思緒。他一回頭......
白面青年被嚇的臉色發青,連忙擺手道:“師叔,沒有,他冤枉我。我只是......只是看了他一眼。”
“道長,他在你背后吐舌頭,做鬼臉,還無聲的罵你。”周青峰看出來,對方似乎有求自己,于是繼續補刀。
白面青年心都顫了,看周青峰就好像看到惡魔。
他急于自辯,不停擺手,可越急越不會說話,只能又朝周青峰撲了過去,“小子,我跟你拼了。”
周青峰這次不躲不閃,頂多雙手抱頭,做足了受害者的模樣。
中年道士再次喝道:“銘德,你怎如此浮躁?”
白面青年又被抓回來,哭著辯解:“師叔,小侄絕對沒有對您不敬。是那小混混污蔑我。”
“去外面待著。”
中年道士也不知該信誰,畢竟他深知自己這師侄是什么秉性。可周青峰毫不示弱,敢當場反擊,也不是省油的燈。
白面青年悲憤的出去了,臨走前真是滿臉怨毒的盯著周青峰,大有今后不死不休的架勢。
中年道士緩口氣,對周青峰道:“小兄弟,論輩分,你應該叫我一聲師叔的。”
周青峰打蛇隨棍上,乖乖的喊了聲:“師叔好。”他還進屋搬了張凳子,“師叔請坐。”
誒......這前倨后恭的模樣把中年道士搞不會了,他想拉關系緩和氣氛,并不是真想認個便宜師侄。
可周青峰比他還會拉關系,痛痛快快就認了。一個隨口說,一個當場認。
中年道士愣了幾秒,也不知是不是該收回剛剛的話。可若說自己是開玩笑,反而顯得心不誠。
白面青年在門外露出半張臉,氣急敗壞。可周青峰瞥他一眼,他又立馬嚇的縮回去。
“啊......這個......師侄......”中年道士坐下來,有些哭笑不得。
紫竹牌必須收回,但以道士的身份,不屑于強搶。只要條件合適,他不介意給些好處。
可不等中年道士開價,周青峰把剛到手的紫竹牌掏出,痛痛快快的遞出,“師叔想要這東西,拿去好了。”
原因很簡單,剛剛中年道士露了一手。
周青峰立馬意識到對方很強。哪怕亮出成年形態,動用‘天殘地缺’都未必打的過。
那就沒必要硬抗了。
東西到手,中年道士頓時心安,臉上帶笑,看周青峰更順眼,說了句:
“青峰賢侄還是很明事理的嘛。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嚴某能辦的都辦了。”
門外的白面青年捶胸頓足,氣到爆炸。他偷偷得到消息,花了幾個月時間秘密查訪,最終請了中年道士,尋到周家門口。
本想著撈個功勞,向師叔討個人情。沒想到功虧一簣,居然便宜了那潑皮小無賴。
真正要氣死啊。
周青峰雖不明其中關竅,但隱隱知道有個謎團就要揭開。
這謎團讓堂兄收留自己,還百般維護關系,又在生死關頭還讓自己來拿‘竹牌’。
‘竹牌’重要,但他自己才是最重要的那個,否則堂兄已經拿到‘竹牌’,壓根不需要搭理他。
所以......與其挖空心思的琢磨,不如坦誠告之,保留主動權。
于是周青峰說起了近幾日發生的事一一說來,從寄宿堂兄家,到醉香樓出事,再到堂兄重傷托付。
中年道士邊聽邊點頭,心里已經明白大概,正要問周家兄弟關系如何,忽然院門外傳來叱罵。
縣衙的趙捕頭興高采烈的一腳踹門,得意至極的進來喝道:“周繼嗣,你勾結妖人,殘害百姓,今日事發,逃無可逃啊!”
孫長慶鼻青臉腫,被兩名衙役押著跟在后頭,苦著臉望著周青峰,“這么長時間,你咋沒走呢?害我白挨一頓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