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直城門東側,有一座特殊牢獄,名曰“若盧”。
若盧獄自西漢始設,后世時設時廢。
五公之亂后,天王下詔恢復若盧獄,專門用作關押涉嫌謀逆的皇族公卿及其家眷。
若盧獄名義上隸屬廷尉,實則并無實際主官。
每次興起牢獄,由天王直接指派主審官管轄。
這一次,若盧獄內關押的是東海公苻陽、尚書郎周飏、散騎侍郎王皮,以及王氏三族眷屬。
周飏本是晉室降臣,在長安沒什么眷屬。
苻陽乃天王侄兒,其父苻法與天王乃親兄弟。
天王即位之初,茍太后擔心苻法功高震主威脅帝位,降詔將苻法賜死。
苻陽從此懷恨在心。
此番謀逆案,天王不忍誅連苻陽親眷,指示尚書右丞李柔只審苻陽一人,而不牽連家小。
故而,若盧獄內,關押最多的便是王氏族人。
一處陰暗地牢。
鞭子割裂皮肉發出的“噼啪”聲,回蕩在壁火昏暗的廊道內。
不時有獄卒拖拽罪囚走出刑房,在地上留下一道沖洗不凈的黑紅血跡。
披頭散發的王鎮惡赤著上身被吊在刑架上,脊背已是血肉模糊。
旁邊的廷尉評賈俊也是同樣下場,比起王鎮惡,他已是氣若游絲。
“賈俊救我!五郎!五郎救我!”
一名女子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突兀乍響!
王鎮惡猛地抬頭,嘶啞喉嚨怒吼:“阿姐!”
一名渾身血跡斑斑的女子,被獄卒從刑房門前拖走。
她拼命掙扎哭嚎,雙手無助揮舞。
賈俊腫脹眼皮狹開一條縫,有氣無力地呻吟一聲:“......夫人......”
隔壁刑房傳來孩童哭嚎聲,王鎮惡渾身顫栗,他聽出來,那是阿姐和賈俊的兩個孩兒!
“畜生!”
王鎮惡雙目赤紅,拼力掙扎起來,刑架鐵環叮哐作響。
獄卒吐了口唾沫,從水桶里拿出泡結實的鞭子,對準王鎮惡和賈俊各抽一鞭。
王鎮惡一聲悶哼,雙目噴火似怒視那獄卒。
賈俊垂著頭,黑發覆面,只聽得到“嗯哼”兩聲。
王鎮惡顧不上脊背刀割般的劇痛,隔壁刑房傳來的女子尖叫聲,讓他五內俱焚!
獄卒舉起鞭子還要再抽,地牢走廊響起一陣匆匆腳步聲。
“住手!”
一位頭戴黑介幘,身穿土黃色右衽公服的官員出現在刑房門前。
獄卒嚇得手中鞭子掉地,曲腿跪倒叩首:“拜見李右丞!”
李柔聞著刑房里濃濃血腥氣,眉頭擰緊,昏黃燭火映照在臉上,讓他的面色看上去略顯陰沉。
李柔揮揮手,身后幾名官吏匆忙而去。
很快,幾間刑房內的慘叫聲陸續停下。
李柔拿巾帕掩住口鼻,跨進刑房,對獄卒呵斥道:“還不趕快把二人解下!”
“喏~”
獄卒爬起身,手忙腳亂把二人從刑架上放下,喂了幾口水。
賈俊癱坐在地,嗆得咳嗽連連。
王鎮惡勉強站起身,對李柔揖禮:“李右丞,王氏絕沒有參與王皮謀逆,還望李右丞明察!”
李柔斥退獄卒,低聲道:“陛下顧念武侯舊情,若不然,你們豈能活到今日?
就算王氏沒有參與謀反,可王皮畢竟是王氏郎君。
你王氏死幾個、殘幾個,震懾百僚,又有誰敢提出異議?”
王鎮惡嘴皮子哆嗦,滿面蒼白,今日方知一朝失去權勢庇護,會是何種下場。
賈俊猛地拽住李柔袖袍,嘶啞嗓音道:“賈俊愿死,只求李右丞放過我妻兒......”
李柔忙寬慰道:“賈廷評莫怕,對王氏的審查已經結束,你們對王皮謀反并不知情,可無罪獲釋!
待會,我自會通知王氏僮仆來接汝等回府!”
賈俊努力睜開眼皮:“當、當真?!”
王鎮惡聲音發顫:“陛下寬恕我王氏了?”
李柔笑道:“陛下才剛回京,就算想起王氏,詔旨也不會來得那么快!
此番你王氏獲救,還要多虧尚書左仆射!
若無權公過問此事,我豈敢擅作主張?
對了,權公讓我特意轉告你們,是他的門客梁廣求情,他才囑托我對王氏略加照顧!”
“竟是我梁兄長!”王鎮惡又驚又喜。
賈俊喃喃道:“梁廣幾時成了左仆射門客......”
李柔安撫道:“案情已經明了,我已準備向陛下稟奏,你們歇息一會,接上族人親眷回府去吧!
我也是奉詔辦公,還望王氏莫要記恨!”
說著,李柔對二人揖禮。
二人連道不敢。
李柔嘆口氣,告辭離去。
王鎮惡平復心境,攙扶賈俊起身:“姐夫,我們回家!”
賈俊抽泣不止,涕淚縱橫:“從前以為五郎只會結交酒肉之友,不想卻是愚兄錯怪你了!
那梁少郎是位正經友人,可交!
此番王氏蒙難,還要多虧人家仗義相救!”
王鎮惡抹著淚,“姐夫放心,我今后再也不胡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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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盧獄僉事房。
太子食客令、揚武校尉姚興,正在和心腹謀士尹緯對弈。
梁國兒躺在一旁呼呼大睡。
李柔推門而入,梁國兒輕微呼嚕聲戛然而止,卻沒睜眼,翻了個身繼續酣睡。
“賢侄啊,你可把我害慘了!”
李柔苦著臉,滿口抱怨:“此番入獄,王氏死了一子一女,兩個男丁殘了腿腳。
雖說只是王景略從侄,可好歹也是受蔭庇之人。
若是王氏跑到陛下跟前哭鬧,你讓我如何交代?”
姚興執黑落于肋道,頭也不抬地笑道:“李右丞無須擔心。
王氏能逃脫此次劫難,已算天佑,又豈敢找陛下哭訴?
王氏回去,只會閉門謝客,對獄中之事只字不提!”
李柔唉聲嘆氣:“可將來王氏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如之奈何?”
尹緯從案幾下取出一只包囊,起身交到李柔手中:
“李右丞受累,一點心意,萬請收下!”
李柔懷抱沉甸甸包囊,稍稍掂量,便發出金銀碰撞聲。
“唉~賢侄禮太重了,受之有愧呀!”
李柔滿口推辭,嘴角卻藏不住笑。
棋盤上黑子已占盡上風,定鼎之勢已成,姚興滿意地呷口酪漿,起身向李柔揖禮:
“事情已了,不耽誤李右丞辦案,小侄告退!”
“賢侄慢走,代我向尊父問好!”
李柔站在僉事房門前,目送三人離開,迫不及待地回到房中,緊閉房門,解開包囊細數此番收獲。
若盧獄外,姚興和尹緯跨上馬,二十余姚氏私兵緊隨。
“少君,那梁廣本是梁氏僮奴,怎會成了左仆射門客?”尹緯滿面不解。
姚興冷哼:“許是權翼和梁氏私下里達成什么協定,需要借用梁廣之力!
罷了,念在權翼與我姚氏淵源頗深的份上,暫且賣他個面子,單于臺之事就此作罷!”
尹緯點點頭:“那梁廣一介卑賤猥人,再有勇力也不足懼。
只是沒能趁此機會打掉王氏,倒是可惜!”
姚興望著不遠處,陸續離開地牢的王氏族人,狹長眼眸閃爍戾色:
“王景略當年對我西羌步步緊逼,壓得叔伯們喘不過氣。
如今,也算是從他兒孫身上討還些債息!
沒有王景略,這些個王氏族人,不過是待宰羔羊而已!”
尹緯一笑:“王氏后繼無人,姚氏卻有少君!王景略運謀天下,卻終究算不了天命!”
姚興大笑數聲,提韁縱馬飛馳而去,一眾西羌武士緊隨其后,沿街百姓惶恐避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