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話間,權翼已經注意到,廳堂外檐下侍立的梁廣、韋洵二人。
他的視線落在梁廣身上。
稍作打量,他便確定,此子便是那日單于臺內,差點手刃慕容寶的勇士!
那日他在公廨望樓之上瞧得清楚,對此子印象深刻。
梁廣聽到權翼說話,抬眼飛速一瞥,心中頓生詫異。
他和這位尚書省主官素未謀面,更不知人家為何專程來尋他?
難道也是因為,他一拳崩折了梁國兒胳膊?
打一個神智渾噩的羌賊,竟然驚動了這么多朝中大能?
茍池、張蠔四將扭頭向梁廣看來,各人眼神古怪奇異。
韋洵急忙向后挪了挪,不敢和梁廣并排而立。
他余光斜瞟,恰好可以看見梁廣側頰。
這少郎還是一如既往地沉穩。
那份處變不驚的篤定氣質,如山岳般厚重。
擁有滿身殺人技和無雙勇力,他似乎有足夠底氣面對任何人和事。
韋洵低下頭,心里竟有種自慚形愧之感。
枉他自詡學富五車,卻終究練不出這一身云淡風輕。
梁閏笑容極其不自然:“梁廣確是我梁氏僮奴,不知權公尋他所為何事?”
權翼目光越過他,落在梁廣身上:“護軍府行箋命,辟召梁廣為屯騎營參軍!3
要先釋放為民才好征召啊…流程是要走的 我今日前來,便是受護軍將軍楊騰所托,為梁廣做薦舉人,帶他前往護軍府應召!”1
“辟召!?”
眾人俱是大吃一驚。
梁廣聽得真切,當即呆愣住。
征召、察舉都是兩漢魏晉以來,沿用至今的入仕授官途徑。
征召又分為詔舉、辟召、特征。
詔舉一般由中央朝廷施行,按照一定的用人要求劃分科目,諸如賢良、方正、直言、武勇、良將、秀異......1
朝廷下詔,規定具體的詔舉人數,對于薦舉者的官資、官階有嚴格規定。
辟召一般用于朝廷公卿、各公廨、地方主官辟置屬官、僚吏。
特征最為尊貴,由朝廷下詔專門征辟某人出仕為官,受征者稱為“征君”。
護軍府與領軍府平級,護軍將軍統領中央駐守地方的鎮戍軍,為外兵之首。
屯騎營隸屬護軍府,屯騎營參軍只是有秩無品的低級武官,只在戰時臨時設置。
這樣一個末流小官,用得著尚書左仆射做薦舉人?
還親自跑到梁府要人?
茍池、張蠔四將一頭霧水。
梁廣也一臉懵逼,他不認識權翼,更不認識護軍將軍楊騰。
平白無故,怎會突然辟召他做屯騎營參軍?
雖只是個微末武職,卻也要正經八百地通過一系列辟召流程,尚書省五兵部還要留存檔案,以備查驗。
一句話,品秩雖低,卻也是正經官身!
可為什么會是他?
梁閏滿面驚愕:“護軍府?辟召梁廣做屯騎營參軍?莫非權公弄錯了?”
權翼淡淡道:“我親自到貴府要人,豈會弄錯?”
“權公恕罪!小侄意思是,梁廣只是一介僮奴子,如何能辟召為官?”梁閏忙道。
權翼道:“辟召本就不分良莠,自光武以來,多行此制,惠及罪囚、僮仆無數。
更何況,入護軍府之前,我自會安排人為梁廣錄籍,取得良家子身份。”
茍池、張蠔四將相視訝然,權翼竟然會過問一個僮奴子的錄籍?
這點芝麻小事,竟會驚動尚書省主官?
韋洵躬身垂頭,心中的震驚無語,已不能用言語形容。
今日之事,已經完全超出他的認知。
難不成,一介僮奴子的錄籍、去留、歸屬,已經捅破了天?
連毫無關聯的尚書省也要來橫插一腳?
梁廣迅速從驚愕中回過神。
權翼不會信口開河,更不會平白無故到梁府討要一個僮奴子。
那么他方才所說,必然不假!
既能錄籍又能取得官身,由賤入良再授官,身份階層實現三級跳!
這不正是他苦苦謀求的發展路徑嗎?
權翼一句話,似乎就能助他改變命途!
梁廣神色變幻,在心中權衡著利弊得失。
梁閏強忍心中驚訝,硬著頭皮拱手道:
“權公,梁廣畢竟是我梁氏僮奴,護軍府若要辟召,也該提前打聲招呼,經過梁氏同意再下達箋命......
何況權公繞開梁氏,直接為梁氏門下僮奴錄籍,使之脫離宗族,有些......不合規矩!”
權翼微皺眉:“為國薦才,乃人臣之責!
梁廣既是你梁氏僮奴,更是我大秦子民,為國效力天經地義!
梁氏四公皆是國朝重臣,深受天下士庶敬仰的高德之士。
若是四公里有任何一位在場,想來不會說出梁少君方才那番話!
梁氏再出一位國之猛士,相信四公只會為此感到驕傲!”
梁閏滿面漲紅,被訓斥得唯唯諾諾、啞口無言。
張蠔不顧茍池眼神制止,站出來嚷嚷道:
“左仆射是陛下身邊近臣,按理說我張蠔自不敢與您爭持。
可這梁廣,已經說好轉投我張氏門下,左仆射現在跑來把人搶走,有些不太好吧~”
權翼冷淡目光掃過張蠔,不知怎地,竟讓張蠔有些不敢對視。
“想必是我此前話說得不夠清楚。
今日我來,辟召梁廣入護軍府任職,并非要與諸位將軍還有梁少君商議!
而是通知諸位,此事已經定下,不容有任何異議!
誰若是覺得不妥,大可去問問陽平公,向他討個說法!”
權翼說話聲平淡,卻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強勢意味。
張蠔環眼一瞪:“陽平公?莫非此事是他定下?
不可能呀!陽平公豈會操心這點屁事?”
茍池三人也是滿臉驚疑不定。
權翼捻須不語,愈發讓諸人覺得此事背后不簡單。
梁閏已是臉色發白,愈發覺得腦子不夠用了。
怎么還牽扯上陽平公?
不至于啊~
韋洵擦拭額頭汗漬,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梁廣之名,的確通了天!
權翼招手示意,梁廣猶豫了下,上前拜禮。
“可有什么私人物品需要收拾?我可等你片刻。”
權翼語氣放緩,臉上露出一絲略顯僵硬的笑。
梁廣怔了怔,遲疑道:“并無緊要物件需要攜帶,只是有位友人尚在府內等候。
他也是梁氏僮奴。”
權翼略一點頭:“既如此,使人帶話便可。
莫要耽誤時辰,這就隨我走吧。”
“......仆遵命!”
梁廣苦笑,連四將和梁閏也不敢阻攔,他就更加沒有拒絕的資格。
權翼向四將揖禮告罪,看了眼梁閏:
“此事,等尊父回京,我自會向他解釋。”
話罷,權翼折身原路出府。
兩個梁氏賓客急忙朝前引路。
梁廣向四將揖禮,又對梁閏道了聲罪,跟隨權翼而去。
張蠔唉聲嘆氣:“這下可好,白白讓護軍府撿了便宜!”
竇沖緊鎖眉頭:“左仆射不可能為一個僮奴子興師動眾,此事背后,定有隱情!”
竇沖看向茍池,似乎想從他嘴里聽到些內情。
茍池臉色凝重,身為領軍將軍又是太后、皇后族人,他自然猜到一些隱秘。
只是,事關重大,他也不敢妄加猜測。
毛盛咧嘴笑了,“拖牛賊,這下你可省了一筆嫁妝!”1
張蠔扶著腰桿,一臉郁悶:“乃公今日平白挨了頓揍,卻是半點好處撈不到,當真虧得慌!”
梁閏目光閃爍,臉色陰沉難看。
他有種預感,從今起,他的家籍僮奴梁廣,將不再受他掌控。1
韋洵望著一行人身影消失在廊廡間,心里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什么時候他才能像梁廣一樣,贏得朝中諸多貴人的青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