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最后一縷夕照斂入天邊,梁園上空暮靄沉沉。
通往山頂大宅院的環山闊道上,一隊甲兵簇擁一輛嶄新羽蓋犢車緩緩駛來。
郭元君倚窗遠眺,望著山下萬畝良田、山上林海濤涌,一時間心情大好。
“長安雖繁華熱鬧,卻不及梁園風光旖旎,連山風中的氣息都是這般......這般......”
自幼讀書的郭娘子,此刻竟有些詞窮,不知該如何精準描繪心中感想。
若是梁廣在此,定會迎風高呼一聲:“風吹又日曬,自由又自在!”
同坐車軒的劉姥道:“梁園不比府邸,夜風涼得緊,娘子當心別受寒。”
郭元君正要合攏窗扇,忽地聽到山腰處傳來陣陣喧嘩聲。
夜色如輕紗籠罩,下方山腰樹林間燈火忽閃,嘈雜聲便是從那里傳來。
“那是什么地方?出了何事?”郭元君好奇問道。
劉姥探著身子張望,“那地方啊,便是李方、梁廣這些個佃戶僮客居住的里閭。
聽昨日進城的仆役說,梁廣出資,請本里人戶饗食三日,可把那些個奴仆羨慕壞了!
瞧樣子,現在正吃喝著呢!”
郭元君訝然道:“請一里人戶饗食三日?這番花費可不少!
梁廣出手倒是闊綽!”
劉姥譏誚:“不過是個不曉事的,剛得了賞賜就這般靡費!
一群猥人聚在一塊,只知吃喝耍酒瘋,過得比主家還要快活。
此風不可長,娘子可稟明宗老,對這一里人戶施以懲處!”
郭元君想了想:“罷了,念在李方、梁廣功勞份上,姑且寬恕一次。”
劉姥道:“娘子真真心善,那幫子僮奴有娘子做主母,算是他們的福分!”
郭元君閉合窗扇,撐著頭斜倚軟塌,帔巾滑落,露出白膩圓潤肩頭。
“你說,李方、梁廣可用否?”
閉目養神片刻,她忽地問。
劉姥道:“李方圓滑,梁廣勇武,若能為娘子所用,倒也不失為臂助。
關鍵是,此二人在梁氏全無根基,底子干凈!”
郭元君展顏一笑,旋即又輕蹙眉:“李方有些嘴皮子功夫罷了,可梁廣少年老成,武藝高強,我總覺得有些難以掌控......”
劉姥笑道:“娘子多慮了。
再有能耐,也不過是個僮奴子息,能得娘子青睞,那是他們八輩子積攢下的福緣!
梁君身邊,一直沒有可信之人。
依奴婢看,這二人正好!
反正支豹已死,與其示好支隗那老氐,不如栽培自個兒心腹!”
郭元君蹙眉,有些遲疑不決。
招攬李方她沒什么心理負擔,自問有把握掌控。
可梁廣卻不太一樣。
她忘不了那少郎見她時的眼神。
驚艷和欣賞只是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是平靜和冷漠。
從那目光中,她感受不到絲毫尊敬和畏懼,反而有種被審視的感覺!
他不過是個僮奴,怎么敢直視主母?
在洛陽時,每當她乘車在郭氏莊園游玩,路上遇見的佃農都會遠遠匍匐路邊,等車輿走遠才敢抬頭。
嫁入梁氏,圍在身邊的僮奴仆婢們哪個不是唯唯諾諾,永遠一副驚怯小心模樣。
唯獨梁廣,是如此與眾不同!
當然,也有可能是自己多心了,不過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放少郎而已!
郭元君輕撫額頭,迅速擯棄掉那些連她自己也覺得可笑的念頭。
“就這樣吧,等梁君回來,我親自和他說,讓李方和梁廣入他帳下效力!”
“娘子明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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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底,一日下午。
“走快些,莫讓少君久等!”
通往山頂宅院的后山石子徑上,李方和梁廣一前一后走著。
少君梁閏兩日前,從灞上軍營回到梁園。
今日一早便派人傳話,讓他二人下午前來拜見。
穿過狹窄陡峭、林木掩映的石徑,一路攀至山頂。
梁廣眼前視界豁然開朗。
山頂地勢平坦,宅院建筑群錯落有致,草木清幽,像是一座古樸典雅的小城鎮。
與山下傳統氐人居住的板屋不同,山頂宅院多是青瓦磚房,翹脊挑檐,樣式布局與長安城里的民宅官邸無甚區別。
外層屋舍,多是梁氏旁支居住,越往里走,越是族親嫡系。
李方帶著梁廣一路尋去,來到一座朱門府邸前。
門房子通稟后,二人得以入府。
一路“白壁丹楹,窈窕連亙,飛檐反宇”,好一座園林美宅!
李方來過多次,還到過長安梁府,早已是見怪不怪。
梁廣則眼花繚亂,僮奴身份限制了想象力。
少君在馬場馴馬,門房子引著二人前往。
穿過兩座月門,從橋上走過一片池塘,來到后苑馬場。
馬場四面圍攏欄桿,草地碧綠平整,一匹大黑馬正在場中馳騁。
梁廣定睛一看,這黑馬不正是彭蠡大王的坐騎!?
一直沒打聽到下落,原來早就進了少君梁閏的廄舍。
場邊聚攏不少梁氏族人,男女老少皆有,正在興致勃勃地圍觀。
大黑馬沒有套韁配鞍,在場中蹄噠蹄噠地跑著,時不時甩甩脖頸唏律律叫喚一聲。
一名身穿白色褲褶的年輕郎君縱馬突入場中,胳膊上挽著一捆繩索!
“少君要套馬!”
李方驚呼一聲,拍打欄桿很是激動。
梁廣只看了幾眼,心中便有了判斷。
梁閏馴服不了這匹大黑馬。
忽地,場邊爆發出梁氏族人歡呼聲!
梁閏跨馬追趕大黑馬,待靠近些,他甩動繩套猛地拋出!
眼看飛旋的繩套就要穩穩套住大黑馬,不想那黑馬“咴咴”打個響嚏,后腿急蹬瞬間加速,便把飛出的繩套甩在屁股后。
梁閏迅速收繩再套,反復幾次,都無法套住大黑馬。
黑馬時而加速疾奔,時而左突右馳,似乎不慌不忙很是從容。
場邊歡呼聲漸漸小了,梁氏族人們嘀咕議論。
都看出這匹大黑馬,明顯是在戲耍少君。
“唉!就差一點!”李方拍桿大呼可惜。
梁廣暗笑,也不知他是故意賣力捧場,還是真就覺得梁閏能馴服大黑馬。
梁廣瞧得索然無味,轉頭在場邊四處張望。
一輛輕紗帷車停在遠處,依稀看見里面坐著一位娘子。
過了一會,劉姥走到車旁說了幾句話,帷車調頭悄然離去。
嗯,看來郭娘子是擔心夫君在自己面前折了顏面,早走一步。
場中,梁閏連換幾匹馬都無法追上大黑馬,更無法將繩套套中哪怕一次。
折騰近一個時辰,梁氏族人陸續散去。
梁閏終究是放棄了,下馬時腿腳有些發軟,兩名仆從急忙上前攙扶。
過了會,有人來傳話,少君命二人前往偏堂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