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尼婆明白聶氏講述胡家故事的原因。
通過偽銀案,關城隍向世人宣稱“善惡有報、鬼神有靈”的目的,基本上達成。
懲罰胡掌柜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讓陽間活人知道鬼神的手段,讓活人懂得敬畏,對“陰司報應”的敬畏。
凡人懂得敬畏,才會行善避惡。
凡人皆行善避惡,世間將變成美好的天堂。
這是地府城隍體系建立的初衷。
現在聶氏有心為惡,很想謀害薛翠兒、王老三,就被胡掌柜的案例嚇住了,不敢作惡。
可如果凡人真的能被陰司報應嚇到,人間早成了完美的地上天國。
事實卻是人間很美好,但一點也不完美。
聶氏嘴上在說胡掌柜的故事,臉上也浮現畏懼之色,可她的眼睛一直看著馮尼婆,眼里有驚恐有忐忑,更多卻是濃烈的期待。
她在期待馮尼婆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馮尼婆笑道:“你知不知道,城隍只能管凡夫俗子?若你是官、是貴人,鬼神不敢靠近你;若伱是仙,你讓鬼神干什么,鬼神就干什么,比奴仆都聽話。”
“可我既不是貴人,也不是仙。”聶氏眼巴巴看著尼婆道。
馮尼婆古怪一笑,“一件仙寶相當于一位仙人。有仙寶庇護,任何鬼神都無法進入王家大門。
別說關城隍,連地府的黑白無常,也只能等王家的鬼魂自己飄出來。
他們進不去。
有了仙寶護身,成仙都有可能。
國君只會敬你畏你,加官進爵更是輕而易舉。”
聶氏咽了口唾沫,違心地說:“仙寶是王家的,若老三沒了,也是我家相公繼承,他成仙,他加官進爵.”
她又想到昨晚丈夫對自己的冷酷評價:除了以色侍人,沒看到她身上有半點好處。
她心里的熱乎勁兒,立即被憎恨與擔憂取代。
馮尼婆點頭笑道:“仙寶確實歸大公子所有,但你至少是個誥命夫人。
有誥命在身,你就是貴人,鬼神同樣近不了身。
再說了,聶娘子你是個伶俐有主見的人,王大公子不一直被你拿捏得服服帖帖?
仙寶進了大房家門,就歸大娘子你來管。”
“誥命.”聶氏眼神迷離,“我家老公公簡直太笨了,為何不早點將仙寶拿出來,早點加官進爵?
若他有爵位,我家相公就是世家公子,我也是官家夫人。”
馮尼婆道:“你家老公公不是笨,是性格恬淡,與世無爭。
若沒有老三,等他過世,肯定要將仙寶留給長子。
現在嘛.”
她面帶遺憾地搖了搖頭,沒繼續說下去。
聶氏咬了咬牙,眼中浮現明顯的殺意,“干娘,我家三弟真的是貴人轉世?”
馮尼婆笑問道:“你可知道國君有多少妃子、多少孩子,又夭折了多少孩子、多少妃嬪英年早逝,甚至一尸兩命?那些妃嬪和王子、公主,都是貴人啊!”
聶氏瞇眼道:“她們懷胎時也有異象?”
馮尼婆道:“你難道沒聽說過,十三公主李芊樾出生時,滿室馨香,還有仙鶴送來一柄仙劍。
現在十三公主死了。
十三公主僅是國君六十八個子女中的一個。
算上滑胎的、夭折的,國君至少有過一百個孩子。
若你去雒都打聽一下,就該知道,很多妃嬪懷孕時都有過夢兆。
夢兆也是異象,只是不如王家三公子的異象耀眼。
三公子若長大成人,應該很有出息,可惜”
馮尼婆搖了搖頭,沒繼續說下去,只用憐憫的眼神看著聶氏。
聶氏被看得發毛,“干娘,你可惜啥?”
“可惜三公子是王家的福氣,卻是你的劫難!”馮尼婆輕嘆道。
聶氏驚道:“怎會是我的劫難?他都沒出生,我還沒見過他呢。”
馮尼婆陰惻惻道:“等他出生,等他長大,你就會死!不僅是你,連二娘子也有可能被他克死。”
“為什么?”聶氏慌忙問道。
馮尼婆沉吟道:“我雖有窺天鑒地大法,能看出你有死劫臨身,可具體何故,沒有作法,不得知曉。”
“干娘,請立即作法,為我測算未來。”聶氏哀求道。
馮尼婆問道:“你剛才打算去哪?”
聶氏道:“我昨晚在王家受了氣,想回娘家住兩天。”
馮尼婆道:“我要去長榮街給孫府老太太祈福。
碰巧見到你,才將馬車停靠在河邊,跟你打聲招呼。”
猶豫片刻,她又道:“這樣吧,你明天若有時間,可以去城外水月庵找我。”
“今天不行嗎?我不回娘家了,我坐在馬車里等干娘。”聶氏道。
“說明天就明天。”馮尼婆揮手趕人。
聶氏無奈,只得爬出馬車廂。
等馮尼婆將遠處的車夫喊回來牽馬啟動,聶氏才轉身往王家快步走去。
“那個蠢女人真能拿到王家仙寶?”
等聶氏消失在梁河橋盡頭,車廂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聲音沙啞蒼老,理應來自一位朽老的男人,卻是從馮尼婆胸口傳出。
“你為什么說她蠢?我倒是覺得聶氏的才智,不輸于她的容貌,她只是小家子氣。”馮尼婆道。
“呵呵,幾句話就被你撩撥得貪心起、殺心熾,還不夠蠢?”蒼老的聲音笑道。
馮尼婆搖頭道:“你錯了,我并沒騙她。她的確和王三郎氣運相沖。
她是王三郎的劫,王三郎也是她的劫。
若王三郎不死,聶氏十年內必死!
聶氏回娘家,固然有氣大公子的原因,其實她內心也有些不安。
即便我不找她,她早晚會跟自己老娘商量,如何弄掉王三郎。
昨晚她都打算勸王大郎打壓薛翠兒和未出世的王三郎。
王大郎秉性不足,良心未壞,只能算個庸人,不是壞人。”
“我還以為你專門等她上鉤,是為了擾亂王家氣數如果氣運相沖,有你沒我、有我沒你,她真有可能殺死王三郎?”
蒼老聲音從驚訝變成緊張,“馮尼婆,你不要忘了,王三郎是我們的血食!我們不要仙寶,只要仙人胎兒。”
馮尼婆笑道:“你們‘五福瘟君’又不是只吃活胎兒。等王三郎成了鬼孩兒,你們照樣能吃。”
蒼老聲音叫道:“鬼孩兒沒嚼頭,鮮活的仙胎里,蘊含仙人本源,吃了能成仙!”
馮尼婆道:“若聶氏真能打下仙胎,找到紫車河吃掉也一樣。”
“不一樣,你還是先拿到仙寶,掌控了仙寶,我們就能進入王家,將王處士和薛翠兒統統活吞了。”蒼老聲音道。
馮尼婆冷冷道:“五福瘟君,你太貪婪了。”
“我們將仙寶都讓給你了,你還說我們貪?”蒼老聲音激動叫道。
馮尼婆道:“仙寶并非我獨享,盯上王家的人不止你和我。
我說你貪,也不是舍不得什么。
而是你的貪婪破壞了我原本的計劃。
仙寶有靈,很難強奪。
先弄死王家的‘貴人’,讓王大郎繼承仙寶。
再挑唆聶氏將仙寶從王家偷出來,我們輕輕松松,不用親自下場冒險。
你若強行吞吃王處士、薛翠兒母子,必定激發仙寶威能。
只要王處士還有一口氣,誰都不能強奪仙寶!
縱然你利欲熏心不怕死,可連累了我和眾位道友,卻是罪大惡極、可惡之至。”
蒼老聲音遲疑道:“獨占仙寶不好嗎,為何還要再拉其他人入局?
按照你的計劃,只我們兩家,已經足夠了。”
馮尼婆道:“仙寶乃仙人之物,能否拿到手,都不一定。若非如此,你怎會只要仙人幼胎?
我和王家有大仇,人多力量大。
王處士當眾羞辱我,還差點害死我兩個兒子(兄弟),我定要他家破人亡。”
“兄弟”和“兒子”是兩種聲音,兩個人同時在說。
“兒子”是馮尼婆的聲音,“兄弟”則是從她心口傳出的尖銳男童聲音。
男童似乎還不止一個。
最后一句是男童和馮尼婆的“大合唱”,充滿怨毒與陰狠。
蒼老聲音也不以為意,道:“以你的烈性脾氣,能忍到現在才報仇,可真不容易。”
馮尼婆冷笑道:“你以為我想忍?等我養好傷,迎祥府上空隨處可見天庭符使和功曹神,我敢亂動,報應立即降臨。
現在報應還沒到來,可我懷疑,我的名字已進入天使的《善惡天冊》。”
“唉,羽鳳仙真是個大瘟神。因為她,多少道友不得不倉皇逃出天門鎮,直到今日也不敢回來。”蒼老聲音嘆氣道。
“我都進城了,他們還怕什么?”馮尼婆不以為然道。
蒼老聲音道:“老實說,我現在都還有點怕。只敢躲在你肚子里偷偷進城,也不敢全部都進來。
你的孕神之術雖強,可你的‘兒子們’終究不是天庭神靈,未必能監察到所有天神的動向。”
馮尼婆沒好氣道:“你以為天庭神靈是我們,做什么事還需要小心翼翼、偷偷摸摸?但凡有符使還留在人間,早就大大方方四處游蕩。
而且我兒子所缺的只是天庭神箓。
若得賜神箓,我兒子可能比其他天神更強。
就像我兒子獲封陰司官職,遠比普通鬼神厲害。”
蒼老聲音道:“沒有神道符箓,就是不如天神!不過你說的也對,小小天庭符使也傲慢無比,應該不會一直隱藏著不出來。”
他語氣輕松了些,問道:“你打算怎么處置羽鳳仙?”
“為何要處置她?她敬我愛我,曾帶禮物到水月庵探望我,跟我有情誼無仇怨。至于天庭符使.我的確有些埋怨她,可我更怕再次被她連累。
唉,踩了臭狗屎,你能咋辦?多踩幾腳,只會讓自己更臭。”馮尼婆無奈道。
蒼老聲音道:“她跟我無冤無仇,我同樣不愿沾上臭狗屎。
可她和王家關系匪淺,不得不防備一二。”
馮尼婆笑了起來,“我的手段,她壓根察覺不到。”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蒼老聲音道。
馮尼婆道:“至少在王三郎流產前,她一個外人,又不是天天住在王家,肯定察覺不到聶氏的心思和動靜。
弄死了王三郎、敗了王家氣運、氣死王處士那狗賊,我心中惡氣出了大半。
之后王大郎能否繼承仙寶,能不能從他手里騙到仙寶,我無所謂。”
蒼老聲音嘲笑道:“沒想到你竟然這么懦。”
馮尼婆冷笑道:“又不是我一個人盯上了王家,你們盡可以對付羽鳳仙。
她和我雖有點情誼,我卻不至于為了點小人情,阻攔你們消除隱患。”
蒼老聲音語氣一滯,訥訥道:“羽鳳仙和我沒仇怨.我們沒必要替妖蟬出力。
揭露了西方佛教乃三十六國之亂的幕后黑手,她早晚是死。
說不定妖蟬正在趕赴天門鎮的路上。
畢竟連我們都曉得,迎祥府上空的天庭符使已離開,他不會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