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巳時,換成現代時間,大概九點鐘左右。
天門鎮縣衙外擠了很多人,但縣衙內很安靜。
在大堂與大門之間,還空了個很大的院子。
往常都會放任民眾進入大院子圍觀審案,此時卻空蕩蕩沒一個人。
衙門內的大堂里面,甚至連衙役也很少。
令君朱一套坐在案桌后方,兩邊有典吏和刑房記錄審案過程。
下方有小羽、鐵甲武士葉興,鬼神池邈此時已被放開,飄在邊上。
“鬼神池邈,你先說,將事情來龍去脈仔細講一遍。”
朱一套看池邈的眼神里,只有好奇,沒半點驚懼。
哪怕池邈現了本相,紅眼睛、青面皮、野豬獠牙,十分恐怖。
“稟告令君大人,小人咳咳,小鬼其實是地府正神。”
朱一套點了點頭,道:“本官知道,所以沒讓你下跪,你也不用自稱‘小人’。”
池邈面龐對著朱一套,眼珠子卻幾乎轉到太陽穴處,瞥了小羽一眼,見她面無表情不發一言、似有應允之意,才繼續道:“小神是陰曹西沙域西蜀國地界,巡檢葛慶麾下的小校,也可以稱為‘副巡檢’。
葛大人活著時,曾是西蜀鹿野衛鐵騎營騎兵隊長,出征北荒沙丘時,被虎女奶——”
“咳咳!”小羽輕咳兩聲。
池邈威猛高大的鬼軀顫了兩下,慌忙改口道:“葛大人在戰場上被羽仙子當面擊殺,滿腔怨氣,常懷怨恨復仇之心。
因為葛大人忠于王事、為人俠義,被西方總判胡大人看中,選拔為西蜀國巡檢,經常往來于蜀國各地。
在朱銅、孫老七、梁龍三人,帶著葛大人的骨灰回到迎祥府葛家后,葛大人以鬼神之身顯靈,當晚便夢會朱銅、孫老七、梁龍等人。
他們具體說了什么,我沒有跟著入夢,并不曉得。
但我可以向閻王爺和天帝發誓,我一直勸說葛大人想開些,不要再執著于生前舊怨。
他不僅不聽,還擔心我通風報信,將我拘在身邊,強逼我一同參加了壩下胡同刺殺案。
可小神真的冤啊,小神沒想刺殺羽仙子。
出現在刺殺現場,非小神本意!”
朱一套狐疑的眸子在池邈和小羽身上掃過,問道:“池大人,你之前認識羽小姐?”
池邈遲疑不決。
小羽低聲喝道:“大人問你話,你還不實話實說。”
池邈苦著臉道:“那些見不得光的舊事,怎么實話實說?”
小羽冷笑道:“你們干的爛事,的確見不得光,可關我什么事?”
“仙子您不能說這么說呀,若非關虎臣召喚,宋頭——”
瞥見朱一套神色驚疑,池邈又停下來,哼唧道:“朱大人,您也是官府中人,官府中的門門道道,您應該能理解吧?”
朱一套不理解陰曹中的門門道道,但心中十分好奇,便連連點頭,催促道:“理解,當然理解,你盡管說,本官不會大驚小怪。”
池邈將關虎臣喚陰神,幫忙繪制影神圖的事,挑三揀四地說了一遍。
聽到這兒,朱一套已面含怒色、捏緊拳頭。
池邈沒注意到,繼續道:“剛成為巡檢時,葛大人沒啥見識,完全不曉得羽仙子‘虎嘯刀’的厲害,還打算帶我們去紅袖坊勾她的魂,要把她活活捶死呢。
章三是個蠢貨,聽后連連點頭。
幸好我深切體味過羽仙子的虎威,及時勸阻了他們。
曉得了羽仙子的厲害,葛慶心中越發憎恨,卻不敢以鬼神之軀直面虎嘯刀。
等到朱銅帶著他的遺骨歸家,陰曹中的他立即被觸動,也想起自己還有一班好兄弟可以依仗。
鬼神單獨作案,不是羽仙子對手。
只憑鹿野衛的凡人武士,也不是羽仙子的對手。
但人鬼結合,大有可為 當然,我本人極力反對,奈何葛大人是上峰,我只能聽命行事,但我沒動手。”
“狗攮的死胚,爾等身為鬼神,身系千萬黎庶的福祉,竟敢如此罔顧王法、以權謀私,該打,該打!”
朱一套氣壞了,從簽盒里抽出三根紅簽牌,“左右,給我拖下去重重地打!”
守在外面的衙役探頭探腦,面面相覷,卻沒人敢動。
“咳咳,老爺,池大人非天門鎮之民。”典吏委婉勸道。
小羽大喝一聲,站出來一腳將池邈踢翻,道:“大人,我愿為差役,替你執行杖刑!”
她從門口衙役手中奪過來一根棍子,暗運兇虎神意,狠狠朝池邈后背打去。
“啪——嗷嗚”堂內典吏和薩刑房,眉頭高高皺起。
“啪——嗷嗚”堂外衙役面色煞白,連連后退。
“啪——嗷嗚”打到第三下,朱一套終于受不了,連聲叫道:“停下,停下,這鬼東西叫得我心慌氣悶、腦袋發脹,神魂幾乎要離體。
打在他身上,我們受的罪更大,太虧了,虧慘了。
果然是人鬼殊途啊,不該咱活人管的事,咱就不該管。”
“是極,是極!”典吏慘白著臉,連連點頭。
別說大堂里的他們,躲在后衙偷聽的縣令夫人、小姐,也捂著耳朵滿臉難受。
甚至在大門外,看熱鬧的天門鎮市民,都在叫:“誰在鬼叫?好難聽,好滲人,快把我的三魂七魄都嚇散了。”
小羽道:“大人,不如十棍換一刀,你打算打他三十板子,換成三刀,‘唰唰唰’三下,把他切成八片,既省力氣,又不會鬼叫。”
朱一套有些牙酸,很想說:到底你是“朱一套”,還是老子是“朱一套”?
這小娘,長得嬌嬌俏俏,怎么比老子還酷烈!
“咳,不用了,剛剛打他,是我胸中怒氣難消,現在火氣沒了,繼續審案。”
朱一套將目光投向鐵甲武士,道:“池邈已坦白從寬,你快快將自己知道的刺殺內幕,詳細說一遍。”
葉興滿臉沮喪,喃喃道:“幾天前,朱頭帶著慶哥遺骨回到迎祥府,我們”
他很老實,從見到朱銅開始,一直說到喝完花酒,各自摟著姑娘回房。
“.慶哥離開后,朱頭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竟還在床上躺著,屋子里黑燈瞎火。
他連喊幾聲‘慶哥’,倒是把隔壁的老七、小龍他們吵醒。
他們竟然都夢到了慶哥。
朱頭連夜把我們從床上拉起來。
我們離開妓院,回到他自己家。把門關上后,他說要為慶哥報仇。
老七、小龍幾個立即大聲贊同。
東升、蘇歡則提出異議。
東升說,朱頭你剛回來,不了解情況,沙蠻羽太厲害了,先在飛仙渡殺孔瓚,幾天前又連殺幾位仙人,我們十幾個都不夠她殺的。
我也有些遲疑,就說沙蠻羽現在名聲響亮,殺了她怎么收場?
朱銅和慶哥早商量好了。
朱銅表示,沙蠻羽劍骨已廢,紅袖坊殺仙人靠的是封神榜,不是自身實力。
其次,沙蠻羽用陰謀詭計害死慶哥,慶哥為何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用計謀暗算她?
我們畢竟是鹿野衛將士。
即便是傳說中的‘大秦射妖弩’,我們也能輕易入手,人手一架。
弩箭采用大秦鍛造工藝,不僅通體精鋼,還有雒都工匠坊的異人,在上面繪制了破氣符,專門針對內氣高手。
慶哥又拿出他從陰曹帶來的‘喪神散’,用來為箭矢淬毒,我們事先服下了解藥。
我們很熟悉天門鎮,假扮成巡城衛士,沙蠻羽必然沒有防備。
靠近兩丈之內,將之包圍在中心,弩箭快若閃電,她無法躲避。
一旦命中,哪怕只是擦傷,沙蠻羽也十死無生。
最后,朱銅說,沙蠻羽名聲再響亮,始終是個無依無靠的外族蠻子,沒人會幫她報仇,我們則是為大蜀立下汗馬功勞的悍將。
即便國君知曉此事,事已至此,難道會為一個已死蠻子殘害衛國勇士?
鹿野衛數萬兄弟會怎么看?
更何況慶哥已是鬼神。
他能幫我們做到神不知鬼不覺,能保證必殺沙蠻羽。
我們被說服,歃血為盟,決定為慶哥、章三哥,為所有死在沙蠻羽手中的兄弟復仇。
很快慶哥發現沙蠻羽的行動規律,她每天下午都去寶安堂。
我們進入西城區,準備找個地方埋伏她。
昨夜她單獨外出,讓我們欣喜若狂,認為上天也在保佑”
他臉色更加灰敗,眼中沒有懊悔和痛苦,只有麻木與悲哀。
朱一套嘆了口氣,道:“你們頂盔貫甲,還攜帶了弓弩。
現在不是戰時,又沒任務在身,盔甲、弓弩,還是大秦射妖弩.算了,老朱我只是個小小縣令,你們嚴重違反軍規的事,不歸我管。”
頓了頓,他又確認道:“池邈,葉興,當日羽鳳仙沒攜帶武器,沒面罩遮臉,沒闖進別家私宅,她用來斬殺你們的兇器,也是從你們手中搶奪而來,對不對?”
一人一鬼都點頭。
“啪!”朱一套使勁一拍驚堂木,喝道:“鬼使池邈,你為陰司鬼神,不歸陽間之人管。
但你在本官治下犯案,本官寫一道關于此案的疏文,焚燒后由你帶給你的上官,你可有異議?”
“小神無異議。”池邈道。
朱一套又喝道:“葉興,你罪大惡極,該殺!奈何你是鹿野衛騎兵校官,鹿野衛直接聽命于國君,我能審判你,卻不能斬你。
無論如何,你們在天門鎮意圖殺人,引發的結果極其惡劣。
不管國君如何處置你,我先打你三十大板,以儆效尤,你可有異議?”
“無異議。”葉興木然道。
朱一套最后將目光投向小羽,道:“羽鳳仙,你被重甲武士圍殺,為自保殺人,無罪。本官只問你個擺站之罪,你可有異議?”
小羽問道:“擺站之罪是何罪?”
朱一套道:“擺站就是發配到驛館做驛卒。
你為女孩兒,去了驛館,只需服侍往來官員之女眷。
時間嘛,就五年吧。”
小羽叫了起來,“大人也說了,我無罪,為何還要問個擺站之罪?”
朱一套感慨道:“他們都有官身,是宮廷禁衛中的功勛之將!
你一下子殺了十幾個,還是在大街上,弄得人盡皆知 你看看現在衙門外有多少人,他們又有多少是他們的家屬親朋。
如果你殺氣不要這么重,只誅殺惡首,將其他人打傷,現在你和我都能輕松很多。”
他沒說的是:也虧得你有“義薄云天”的名聲,換成紅袖坊普通劍姬,這會兒直接亡命天涯才是最佳選擇。
見小羽還是滿臉不服氣,朱一套又道:“和你說實話,如果你沒有‘義薄云天’的名聲,如果你被他們殺了,本官大概會記下他們的罪行,遞交雒都朝堂,并不會打他們一板子。
你也不要不服氣。
別說你身份有些尷尬,哪怕是我女兒,敢以白身殺官身,殺掉這么多,還全是國君的禁衛,少不得要挨幾十板子,流放三千里。
你有賢名,‘義薄云天’也算名副其實。
所以本官酌情處理,免了殺威棒,免了流放充軍之刑。”
小羽還要再說,朱一套給邊上的典吏使了個顏色。
典吏離開座位,快步來到小羽跟前,低聲耳語道:“擺站是小罪,相當于勞役,可以用銀錢抵贖朱大人替你擔干系呢,現在判了你擺站之罪,雒都國君或其他哪個朝堂貴人,才不會另外給你定罪。”
小羽暗暗嘆了口氣,向朱一套拱了拱手,道:“我也無異議。”
現在的葉興,給她殺她都不屑殺。
胖鬼池邈,無辜不無辜難說,但的確有點倒霉。
無論雒都怎么處置葉興,地府怎么處置池邈,她都無所謂。
該殺的人早已被她斬殺,留下來的只是幫忙洗地的“人證”。
她不服擺站之罪,是因為這種不公,讓她念頭不暢。
奈何這就是當下世界的運轉規則,別說古代,換成現代她念頭暢快了些。
——公正只在力量極限之內!
她心里想。
況且,她要關注的重點,從來不是葛慶、朱銅那群衰人,而是符使和天罰。
她得早點了結刺殺案,立即去找狗肉道士!
“朱大人,我什么時候可以離開?”
朱一套道:“找薩刑房簽字畫押后,你隨時可以離開。”
頓了頓,他又道:“最近半個月,你不要離開紅袖坊。
關于擺站的地點和時間,會有差役去你家通知你。”
說完他伸手一指葉興,“拖到外面,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三十板子,只能更重不能更輕。若五板子之內不見血,老子打你們。”
幾個衙役過來,將他拖到外面的院子往死里打。
小羽把薩刑房記錄的案件文檔仔細看了一遍,確定沒問題后才簽名、摁手印。
朱一套又花了小半個時辰,重新將文檔概要抄寫一遍,蓋上官印、私印,放在銅盆里燒成灰燼。
池邈彎腰,伸手在火盆里一抄,拿出一份嶄新的文檔,朝朱一套拜了拜,慌忙跑了出去。
一直跑出衙門大門,才化為黑氣消失不見。
外面的街坊鄰居還發出一陣陣驚呼,“剛剛跑出來個兇惡胖漢,怎么忽然不見了?青天白日里,難道見了鬼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