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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人不管,鬼神管

  小羽問道:“張大娘,祥和解鋪在哪?”

  張大娘指著東邊,道:“過了橋,往南看,能看到祥和號的幡子,再走二十步,差不多就到鋪子門口。

  喔,兩層高的青磚灰瓦房,四開的紅漆大門,老氣派啦。”

  小羽抬頭望過去,過了橋,是一條寬闊的臨河大街,街上行人不少,更有代寫書信的、算卦的、賣瓜果蔬菜的攤子,在柳樹底下擺了一長排。

  這會兒附近死了人,小攤空了大半,連攤主人也擠過來看熱鬧。

  “如果許娘子將玉佩賣給了別人,肯定有路人瞧見。”

  “這位小女俠說的是實誠話啊!”胡老四激動得山羊胡子只顫抖。

  他環顧四周,委屈叫道:“哪位鄉親鄰居行行好,你們中肯定有人看到了,站出來說句良心話。

  你們想不想來世托生到中華上邦做個好人?

  現在就是積陰德的好機會啊!”

  小羽立即看到人群中有好幾人神色猶豫起來。

  她輕咳一聲,道:“其實從許娘子的反應來看,偽銀應該不是從當鋪流出去的。

  如果她從當鋪得到的偽銀,只會拉著胡掌柜拼命,不會絕望到投河自殺。”

  “小女俠,你積大德了,活該下輩子托生到中華上邦啊!”胡掌柜熱淚盈眶,環顧四周,大喊道:“你們可聽到了?

  這是很簡單的道理嘛,許娘子投河前,都沒去祥和號鬧騰。

  將心比心,若是你們被老夫用偽銀欺騙,能老老實實投河?

  你們不活撕了老夫,死了都不會瞑目。”

  眾人皆露出思索與認可的神色,再沒人聲討胡掌柜為富不仁。

  老許急了,狠狠瞪著小羽,“你跟胡老四是一伙的,我可憐的老妻,你死得好慘好冤啊!這丫頭小小年紀,已經開始草菅人命——”

  “啪!”邊上一個后腰別短刀的小胡子,抬手狠抽他一巴掌,喝道:“閉嘴!這可是羽小姐,是你能胡亂攀咬的?”

  說完他還向小羽遞過去一個討好的笑容。

  小羽表情糾結地看了他一眼。

  因為他這句話、這番表態,周圍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不是她喜歡的變化。

  “你是哪位,我認識你嗎?”

  “羽大姐,我是不思歸的‘下山虎’啊!當然,您和柳姑姑一樣,叫我‘小虎子’就行了。”

  “抱歉,我不記得了。”小羽還偏頭對張大娘強調道:“大娘知道我住在紅袖坊,真不認識這家伙。”

  張大娘使勁點頭。

  小羽輕咳兩聲,又道:“許娘子沒將玉佩賣給祥和號,不代表祥和號與偽銀無關。

  為什么許娘子恰好在祥和號門外遇到買玉佩的人?

  明知道麒麟玉佩價值五百兩,正常商人會眼睜睜看著到手的元寶飛走?

  大家將心比心,若處在胡掌柜的位置,見到另一個人,要用兩錠銀子搶走自己價值五百兩的生意,是冷漠旁觀,還是緊走幾步,拉住許娘子,好言相勸,也付出兩錠元寶?”

  眾人又是面色一變,若有所思看向胡掌柜。

  老許又叫了起來,“喔,原來如此,你和那個使偽銀的家伙是一伙的!”

  “不,不是這樣的。”胡掌柜連連擺手,急切叫道:“小女俠,你分析得很有道理,可你不曉得,許娘子離開時,我壓根沒跟出去。

  我以為她急缺錢,早晚會回來。

  你若不信,可以問王二,王二,我當時是不是這樣說的?”

  王二點頭。

  小羽聳聳肩,道:“你們不用看我,我不是官老爺。

  如今鬧出了人命,只有令君能審理,也必須讓令君審理。

  人命關天,五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目。”

  出乎小羽意料,老許、胡老四、王二,甚至不思歸的“小胡子”,居然同時面色大變,異口同聲叫道:“不能找令君!”

  “為何不找令君?”

  幾人面有難色,都支支吾吾沒開口。

  小羽又轉頭去看別人,張大娘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忍住了。

  周圍街坊各個表情豐富,嘴巴緊閉。

  小羽若有所思,道:“交給許娘子的兩個大元寶,肯定不是突然變出來的。

  今天有兩個偽銀元寶,明天再出現十個、二十個也不奇怪。

  大元寶難以出手,或許會弄成碎銀子,一兩二兩,買大家的肥豬、肥雞、布匹.總之,不抓到制造偽銀者,所有人都可能成為下一個‘許娘子’。

  而胡掌柜也不好受。

  今天在你家解鋪門口逮住許娘子,明天、后天造偽銀的帶人繼續逮人。

  次數多了,叫大家如何不懷疑你和他是一伙的?

  當然,我只是個弱質幼女,人微言輕,如何決斷,大家選擇。

  只有一點,現在入夏了,天氣炎熱,許娘子要早點安置啊!”

  “是啊,是啊,人死為大,入土為安。”張大娘子連連點頭,道:“無論偽銀案子如何斷,都與許娘子無關,不需要仵作驗尸,可以早點入棺啦!”

  “怎么入棺?家里連一個銅板都沒了,就指望麒麟玉佩換錢呢!”老許揪著胡掌柜,悲憤嚎叫道:“你害死了她,還偷走我家寶玉,害得她死后不得安寧,你喪盡天良啊!”

  “胡掌柜,許娘子的事多少與你有點關系,你行行好,出點錢,為許娘子備一口薄棺吧!”有個老街坊嘆息道。

  胡掌柜梗著脖子叫道:“你聽聽許老頭在叫喚什么!我但凡露一點兒怯,他就把我吃定嘍!

  我不缺買棺材的錢,可我背不起人命官司,更扛不動‘偽銀之罪’啊!”

  聽他這么說,老鄰居也無奈了。

  張娘子伸手在兜里摸索一陣,掏出個小布袋,將里面三十多個銅板,和兩個指甲蓋大的銀角子,全倒出來放在手心里清點。

  最終留下四個銅板,將其它銀錢放在許娘子身邊,道:“哎呦,許娘子活著時已經夠苦了,讓她早點安息吧。”

  橋面上的路人、鄰居,都默默走上前,放下一個銀角子、幾個銅板.

  也有豪富的,直接扔出去一個小元寶。

  連春兒都摸了一把銅錢送到許娘子身邊。

  一會兒的功夫,地上堆滿了錢。

  有個四十歲的錦袍“員外”,走出來向八方眾人拱了拱手,道:“鄙人周福,河西街‘福壽來棺材鋪’的老板,現在我厚顏收下這些錢,為許娘子準備一口十二元的桐木‘老房’,外加蜀錦壽衣一套,大家以為如何?”

  有早早為自己準備壽衣壽棺的懂行老人,立即贊道:“周掌柜是大善人,十二元桐木老房,這些錢連一半都不夠,更別說還有一套蜀錦壽衣了。”

  周福擺手道:“我是商人,賣棺材給別人,當然不會是成本價。”

  他指著地上的錢堆,道:“就這些錢,我肯定賺不了一個字兒,但也不會虧多少。和大家一樣,都是一番心意。”

  眾鄉鄰輕輕頷首。

  周福當即安排伙計去抬棺材,橋上的人也漸漸散去。

  “胡老四,你別想跑!”胡掌柜也想跟著人群離開,卻被老許死死抓住。

  “我已經說得很清楚——”

  胡掌柜剛開口,就被老許打斷,道:“你別跟我說,我們去衙門,你跟令君說去。”

“你瘋了,去見‘朱一套’,你扛得住他的‘七大碗’?!”胡  掌柜驚叫道。

  老許如今卻是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之前死纏著胡掌柜,還真只是為了訛一筆錢,好解決目前的困境。

  可胡掌柜連給老妻賣棺材的錢都不肯出,指望訛他的錢,幾乎不可能。

  那他便沒了別的選擇。

  只能報官!

  然后死咬胡掌柜與使偽銀的人是同伙。

  “我寧愿吃朱一套的七大碗,也要為老妻報仇!”

  看到老許眼中的決然,胡掌柜若有所悟,冷笑道:“好,好,好,你有種,老胡我奉陪到底!咱們去見令君,看看最后誰倒霉。”

  “王二,立即帶羊酒鮮果,去找刑房的薩君。將我們遇到的事說清楚,請薩君幫忙寫一份申文。”

  這話雖是胡掌柜壓低聲音說的,卻沒特意避開別人。

  “訟棍”早在近古春秋時代就已經誕生。

  中華上邦百家爭鳴中的“名家”,就是訟棍的老祖宗。

  請人幫自己辯論,或者寫一份說明案情的申文,遞交令君,在西蜀也算常見。

  “唉,許娘子死得這么冤,你該回來找我,讓我也進點心意。”

  了解到橋上發生的事后,金蓮不僅沒怪小羽折騰,還遺憾自己沒幫上一點忙。

  “姐姐有心意,我給了幾角碎銀子,春兒姐給了一把銅錢,也算你給了。”

  小羽安慰了金蓮一句,又好奇道:“為什么他們都不敢去見官?天門鎮令君有何特殊之處?”

  金蓮笑道:“嘿嘿,咱們的令君姓朱,人送外號‘朱一套’,因為他審案時,習慣用一整套、共七種刑罰,活活打服犯人。

  不僅打惡首,只要他認為一方有錯,不分被告、原告甚至旁證,都要打。

  所有進入衙門的,都可能挨打。

  老許賭錢欠債,算是許娘子遭劫的根由,肯定要被朱一套往死里打。

  不思歸逼老許賣女兒還債,也有罪,八成要吃全‘七大碗’。

  胡掌柜哪怕真與偽銀案無關,他貪得無厭,間接害死許娘子,同樣逃不了‘朱一套’的毒打。

  所以他們都怕見官。”

  “喔,這么說來朱縣令并非壞人。”

  小羽忽然對素未蒙面的“朱一套”有了幾分好感。

  “不算壞,但也不好,手段太過嚴酷。”金蓮道。

  金蓮猜對了一大半。

  第三天早晨,醬油巷。

  小羽坐在屋檐上,兩條小腿吊在下面,左手邊放著一碗稀飯,右手拿著油餅,一邊津津有味地吃,一邊聽下面張大娘聲情并茂講述“朱一套審偽銀案”。

  “朱一套不愧是朱一套!老許的申訴都沒說完,只聽說他賭錢敗光家產,朱一套便按捺不住,罵了句‘狗攮的賭棍’,扔下一根紅頭簽。

  打了老許十大板。

  打完后,老許接著申訴,聽說他要賣女兒,朱一套又扔出去一根紅頭簽,和一根捕捉簽,從不思歸拖來八個潑皮,話都沒說,每人先打四十大板。

  下面差役在打,朱一套在上面罵,把他們祖宗十八代挨個罵了一遍。

  罵得可難聽了,我一個快五十歲的粗鄙婦人,聽了都臉紅害臊。

  可打板子還只是開始呢!”

  張大娘聲音里帶著些顫音,像是非常驚恐,大臉上卻全是笑意。

  “這就叫歹人自有歹人磨!”

  邊上的李大爺,避開碗緣處的缺口,美滋滋呲溜了一口稀粥。

  一姓黃的三十歲婦人,一邊給懷里孩子喂奶,一邊道:“朱一套有‘七大碗’,板子算是第一道硬菜,罵人算第二道‘靚湯’,還有五大碗呢!”

張大娘點頭道:“老許后來還被  夾手指,因為他用手賭博。

  不思歸的潑皮被夾棍夾腿,嚎得那個慘喔,聽得我心肝兒打顫”

  穿露臂短衫的醬油工孫二狗,扛著一個醬缸站在邊上,問道:“胡老四呢?”

  “胡老四沒事兒,沒挨打。”張大娘子臉上有明顯的遺憾。

  “胡老四即便不是禍首,也罪責不小,朱一套竟肯輕易放過他?”李大爺表情嚴肅且不解,蹲著的身子也站了起來。

  “朱一套本來要送他吃‘七大碗’的,薩刑房遞了一張申文上去,‘之乎者也’說了一通,似乎在談《大蜀律》,我聽不明白。

  就見朱一套很憤怒地拍了一下驚堂木,說無論偽銀是不是來自祥和號,胡老四把別人五百兩銀子的寶貝壓價到十五兩,簡直喪心病狂,不打不足以熄滅他心中的邪火。

  薩刑房就說,商人買賣貨物,猶如農人種地。

  商人在貨物買賣中追求重利,猶如農人渴望來年大豐收,都是自然本性,無罪也無過。

  如果令君以有罪之名,打了胡老四,天門鎮其他逐利商人該如何處置?

  若令君打胡老四只為自己瀉火,百姓將無所適從,因為大蜀律白紙黑字,有法可依,令君的怒火除了令君自己,沒人能掌控。”

  張娘子嘆了口氣,一攤手,道:“朱一套牙齒咬得咯吱作響,盯著薩刑房看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把胡老四放了。”

  “唉,薩刑房其實是個好人,平日很和善,請他幫忙寫申文,不送禮他也認真做,還做得非常好,就是有時候太”李大爺嘆口氣,繼續喝粥。

  不再“呲溜呲溜”小口小口,喝得很響亮,是默默無聲,快速往嘴里抿。

  “最后案子咋斷的?”孫二狗問道。

  張娘子眉毛擰成一團,不再像先前神氣活現,嘆氣道:“后來不思歸的‘吃人虎’,也帶著一份申文來到縣衙。

說了一通合法經營、童叟無欺的話,把那八個屁股打爛的潑皮帶走了  他們甚至不是不思歸的人,是童家兄弟(衙役)在不思歸門口抓的青皮,大概欠了不思歸的賭債,過來頂罰。”

  “應該不止是申文吧?不思歸杜大當家,在迎祥府很有牌面,是溫知府的座上賓。咱天門鎮出了西門,走不到10里,就是郡府外城。

  朱一套再厲害,也只是附郭縣令啊!”李大爺感慨道。

  孫二狗點頭道:“吃人虎必定去了迎祥府,所以才耽擱了些時間。”

  張娘子搖頭道:“我不知道啊,我就在縣衙外面看。

  即便真拿溫知府壓朱一套,也不會直接嚷出來讓咱們平頭百姓聽到。”

  “這是正理!”李大爺點頭道。

  一碗稀粥已喝完,他輕輕嘆口氣,轉身往家門口走去。

  孫二狗繼續扛著醬油缸,給街頭的“客再來”食肆送貨。

  張大娘離開前,還抬頭往上看了一眼。

  屋檐下晃動的兩條小腿已不見,小羽悄無聲息離開了。

  又過去兩天。

  在屋頂上練劍的小羽,再次看到張大娘滿臉紅光地在后巷擺龍門陣。

  這次,她的聲音比前天還要洪亮,“哈哈哈”的大笑連綿不絕。

  “老天有眼啊!人不收,自有老天收;官不管,城隍爺爺管,胡老四這次完蛋啦,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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