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都,清河郡王府,后花園的一座小亭子里。
“王爺,已經找河神確認過了,烈陽侯真走了。”漆園吏李旦嘆氣道。
清河郡王是個四十左右的中年美男子,劍眉入鬢,目若點漆,下巴留三屢短須,黝黑烏亮,修理得非常精美。
此時身披紫色長衫,步履從容,氣宇不凡。
“走便走了,我們還能強留不成?”
郡王背負雙手,遠眺湖泊中嬉戲的群鷺,聲音幽幽道。
“可三十六國騷亂并沒平息,甚至大秦欽差都沒到來,他怎么能走?剛剛我大蜀的傳承至寶又被賊人偷走,他應該留在雒都穩定局勢啊!”李旦激動道。
清河郡王無奈道:“烈陽侯有太多理由再停留一陣子,可人皇駕崩了。”
“微臣知道人皇駕崩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可烈陽侯這么急著趕回去,又有什么用?”李旦道。
“你以為‘天塌下來的大事’,只是在形容人皇駕崩的影響?天,是真會塌下來的。”
清河郡王轉過身,表情復雜道:“不說八方諸侯國的反應,只大秦內部,此時就爆發了十多起暴亂。
烈陽侯不僅自己急著回去,大秦朝堂上的貴人也在督促他回去。
你想一想,本該早早西渡而來的上邦欽差,為何突然將時間推遲到兩個月后?
不僅西沙域的三十六國亂了,東沙域同樣亂了,同樣需要上邦欽差穩定大局。”
李旦駭然,“人皇才剛駕崩,局勢竟崩壞至此?”
“人皇政有多偉大,他駕崩后的亂子就有多大。”清河郡王道。
李旦喃喃道:“秦皇政統一中原,八方十萬諸侯國共尊為人皇,大秦疆域遍布四大部洲。
天下地上,凡有人的地方,皆頌揚人皇之名,皆敬慕大秦之雄偉。
中古以來,能比肩人皇政的霸主,幾乎沒有.
可大秦有皇子、有太子啊!
太子扶蘇,賢名遠播,天下諸侯,無一不服,誰敢亂?”
清河郡王道:“若太子扶蘇能立即繼位,烈陽侯應該就不會急著回去。”
“聽說現在大秦朝堂,是人皇生母趙太后主政?”李旦道。
清河郡王點頭道:“人皇駕崩時,太子扶蘇正隨蒙將軍前往北海鎮壓‘匈奴族叛亂’。”
“現在呢人皇駕崩,太子該班師回朝了吧?”李旦道。
清河郡王輕輕搖頭,道:“事情沒這么簡單。首先,匈奴族背后有妖族支持,不是癬疥之患,是心腹之患。
北方防線必須穩住,不然匈奴南下,整個中原有覆滅之危。
尤其是天下紛亂的現在,北俱蘆洲可以亂,卻不能把戰亂蔓延到中原腹地。
另外,大秦朝臣的表現也有些讓我弄不明白。
居然不是所有人都擁護扶蘇皇子繼位,甚至反對扶蘇皇子的人還不少。
人皇也沒留下明確的遺詔.唉,究竟有沒有遺詔,那些上邦貴人們都還在爭吵。”
李旦有種理想被現實狠狠擊破的幻滅感,喃喃道:“那可是天朝上邦,上邦朝堂的貴人,竟然和我們這邊一樣,為了爭權奪利,不顧國家大義.”
“上邦又不是西方極樂凈土,怎么會沒有權力斗爭?即便在靈山,聽說佛祖們如今也在爭上位呢!”清河郡王道。
話雖如此說,郡王本人也很震驚從萬壽山收到的情報。
他不是震驚上邦貴人內斗,而是震驚這種時候還內斗,太不顧大局了。
漆園吏李旦廢了老大功夫,才從“上邦士大夫并非人人皆君子”的打擊中冷靜下來。
“王爺,大秦離咱們太遠,我們只能遙遙祝福。現在烈陽侯一聲不吭,直接離開,我們該怎么辦?”
“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三十六國之亂有各國現任國君頭痛,千手盜圣”
清河郡王凝眉沉思片刻,道:“迎祥關家怎么說?”
“關家如今也是一地雞毛。”李旦似笑非笑道:“關文龍被烈陽侯打了八十軍棍,若非閔神醫醫術高明,他這會兒頭七都過了。
即便得閔神醫及時相救,關文龍兩條腿也廢了。
外人都以為關文龍誤犯火鴉軍軍規,烈陽侯軍法嚴酷、不留情面。
可大夫人肯定明白,自己相公的境遇,與二夫人溫丹霞有關。
然后關家大房、二房就鬧了起來。
關虎臣不知是聽大夫人說的,還是自己用千里眼看到了什么,總之,他曉得了媳婦與大哥的私情,一刀捅傷溫夫人,自己也被溫夫人劃了七八劍,重新躺回床上。
如今正嚷著要休妻呢!
我估摸他休不了,溫家的關老太君俏健著呢!”
清河郡王一臉嫌棄地擺擺手,道:“關家的爛事兒,我不關心,我只想知道千手盜圣現在躲在哪。”
“關家亂七八糟,沒精力處理其他事。我去關家時,關虎臣、關文龍躺在床上哼唧,壓根不曉得千手盜圣的事。”李旦道。
“我沒指望那兩兄弟,我是問關城隍怎么說。”清河郡王道。
“陳太平將軍第一時間在城隍廟燒了一張疏文,目前還沒得到回應。所以我去了一趟關家,關虎臣答應一有消息立即通報王爺。”
頓了頓,李旦又道:“我猜關城隍那邊不會有好消息,都過去好幾天了。
宗二卜不是蠢貨,他若沒一定把握,不會往天門鎮逃。
鬼神之力的確強大,可天下異人、異術繁多,鬼神并不能監察所有。”
清河郡王道:“你說的我何嘗不曉得。不說能不能,只說敢不敢。
‘仙’與人區分開了,鬼神敢管人,卻畏懼‘仙’的力量。
但‘五雷八卦天師符’關系重大。
哪怕關城隍怕‘西八仙’報復,不想蹚渾水,也由不得他了。”
“他硬要推脫,說不知道,咋辦?”李旦道。
清河郡王淡淡道:“讓國君以慰問功臣的名義,把迎祥府關家一家老小,全部接到雒都,再請宮廷御醫為關虎臣、關文龍養傷。”
李旦若有所思,“這就是‘敬酒’了。”
“敬酒”也不是好酒。
五雷八卦天師符最主要的功能,是保護雒都不被大妖侵襲。
把關家老小招來雒都,施以隆恩,也一同承受妖患的風險。
“王爺,您可還記得沙蠻羽?”李旦問道。
“她怎么了?”
李旦道:“柳三想知道您的想法。您當初將沙蠻羽放在紅袖坊,是摸不清烈陽侯的態度,現在烈陽侯已離開”
他表情變得很糾結,“要說烈陽侯不在乎沙蠻羽,他轉頭就尋了個理由,幾乎活活打死關文龍。
要說他有一點在乎她吧,他走得干脆利落,臨走前帶了十幾個西方將軍,也沒帶上她,甚至沒看她一眼。”
清河郡王沉吟道:“先前我也不太明白,所以將沙蠻羽安排在紅袖坊,看烈陽侯的反應。
現在我大概有點明白了。
關鍵不是沙蠻羽,而是烈陽侯自己。
你不招惹他,他公事公辦;你招惹他,他私事公辦。
關虎臣算計他、背后罵他,被他打死。
關文龍主動請纓去柳林渡口迎接火鴉軍,也有算計烈陽侯的心思。
無論是不是烈陽侯故意替沙蠻羽揚名,用她當靶子。
關文龍把火鴉軍從沙蠻羽身邊調開的意圖,是真的。
關家考慮過火鴉軍把沙蠻羽當靶子,也考慮過飛仙渡八仙射日,沙蠻羽斬孔瓚、廢周朗對烈陽侯的幫助。
可他們還是自作聰明,覺得‘蜀國迎賓大臣’的身份,能讓烈陽侯顧忌一二。
唉,關虎臣也就算了,他不曉得高先覺是順風耳。
可關文龍素以沉穩聰慧見長,怎么重蹈他兄弟的覆轍?”
李旦笑道:“溫夫人帶女兒找上門,關文龍明知不合適,也只能硬著頭皮上!
不然還能怎么辦呢?
況且他在迎祥府境內,有關城隍幫忙兜底呢!
我只是疑惑,這次關城隍為何不出手相助,任由文龍殘廢。”
清河郡王淡淡道:“世人皆以為關虎臣僥幸活下來,靠的是華蕪香。
壓根沒想到關城隍敢違背天律、公器私用。
人不知曉,神不追究。
關文龍卻是被當眾送到寶安堂,閔神醫的診斷結果世人皆知。
再說了,關文龍只是丟了兩條腿。
關老鬼何必去冒丟失‘城隍烏紗帽’的風險?
那老鬼一生唯謹慎。
關文龍與關虎臣不同,即便真丟掉性命,他大概也不會插手。”
“唉,關文龍犯蠢,只可惜了沙蠻羽。”李旦感慨道。
“若非關文龍犯蠢,也輪不到咱們來替她可惜。只能說,一切都是命。”
清河郡王嘆道:“當初送她去教司坊,是因為摸不清烈陽侯的想法,又不得不接下關家扔過來的燙手山芋。
恰好燕飛鷹又送來另一個燙手山芋,竇耕煙。
不如將她們湊一對兒,更容易吸引‘西八仙’背后的人。
烈陽侯就在天門鎮,他若有用沙蠻羽當靶子的心思,正好如愿以償。
而且,按蜀國律,將敵國之女打入教司坊,算是慣例。
即便猜錯烈陽侯的心思,也有回轉的余地。
現在烈陽侯雖離開,入教司坊已成事實.”
他話頭一轉,好奇道:“沙蠻羽現在是什么情況,碎骨之傷恢復得怎么樣了?”
“送到紅袖坊昏睡了幾天,醒來后立馬能跑能跳,當天就在一眾江湖客面前展現了‘虎魄劍意’,技驚四座。
當晚又在竇耕煙的指導下,練出‘長春內息’,也就是《雄龍功》內息法。
現在她每晚都在水池中的修煉內氣。
因為閔神醫幫忙將劍骨靈機融入體魄的緣故,最近她實力增長很快。
昨天在不思歸,她用腳趾夾著樹枝,擊飛了蘭若梅的紫電雙劍,簡直匪夷所思.”
李旦重點把昨天小羽和蘭若梅比劍的過程講了一遍。
之后他還強調了一句,“不思歸的老杜,不是在和柳三開玩笑。
天門會雷振強行突破人仙失敗,真氣逆行、經脈寸裂,大概沒幾個月可活。
雷振自然希望兒子雷天陽能繼承會主之位。
雷天陽又是柳三的私生子,她的立場不可能改變。
但不思歸的杜老大暗中投靠了‘毒手閻羅’郝如海。
去年您大壽,郝如海送了一支五百年的靈芝,您還和他喝了一杯.“
李旦小心翼翼看了郡王一眼,見他面無表情,眼神都沒閃動一下,低下頭繼續道:“除了郝如海,天門會另外幾個舵主,比如‘四季劍’張曼青,‘白骨鞭’海威,‘鉆地鼠’白天勝,都對會主之位有想法。
畢竟,成為天門會會主,不僅名利雙收,它還代表了一次‘仙緣’。”
“按照老規矩,讓那些舵主自己斗,或智斗或武斗,最強者擔任門主。
但自始至終,不能影響我的生意,更不能影響天門鎮的穩定。”清河郡王淡淡道。
“這是當然,沒人敢壞規矩。即便有內斗,也是私底下,在幾位舵主之間進行。”李旦立即道。
清河郡王微微一笑,“我還以為沙蠻羽徹底廢了呢,沒想到她這么快就重新站起來,似乎不怎么沮喪,還在勇猛精進。”
“閔神醫親自照顧了她三天三夜!盡量幫她將劍骨靈機吸收進體魄,所以她血脈中的‘內息’特充足,如今內力修行特容易。”李旦解釋道。
清河郡王笑道:“身體恢復容易,意志百折不撓很難啊!”
“那王爺您的意思是”
“看她將來的成就吧,若能成為第二個五絕劍姬,我賜予她‘李’姓,收她做個義女又何妨!若不能嘿,我很忙。”
清河郡王日理萬機,若達不到“五絕劍姬”的水平,不值得他費心費力去關注。
李旦點了點頭,對王爺的決定并不意外。
“李虎李豹兩位將軍,是繼續留在紅袖坊,等大魚上鉤,還是撤回來?”
清河郡王苦笑道:“阿虎阿豹只是擅長潛行追蹤,連人仙的門檻都沒摸到。
真等到了大魚,也不過是大魚吃蝦米的結局。”
若火鴉軍還在天門鎮,虎豹兄弟只需稍微牽制一二,大魚可以交給烈陽侯。
現在烈陽侯人都走了.
“烈陽侯雖離開,可陳太平將軍和五千羽林衛在天門鎮。”李旦道。
清河郡王遲疑道:“羽林衛是最近幾個月,剛從南方各郡縣抽調精銳組建而成,戰斗力算了,若折了陳太平,不值得。”
“沙蠻羽不管了?”李旦道。
清河郡王道:“我與關文龍有過約定。朝廷可以接手沙蠻羽,但關家主要是關城隍,必須承擔一部分看管沙蠻羽的責任。
能殺孔瓚,能廢掉劍仙周朗,固然運氣好,還有三千火鴉軍陣之力加持的緣故。
可孔瓚和周朗都是西方最頂級的人仙,絕大多數人仙都不如他們。
沙蠻羽若要逃離蜀國,普通武者未必攔得住。
我又不愿在她身上浪費太多人力物力。
所以我將沙蠻羽放在天門鎮,而非雒都。”
李旦先恍然,又問道:“撤走李虎李豹后,若西八仙報復沙蠻羽,關城隍也會出手?還有竇耕煙,她的天賦您是知道的。”
“關老鬼若愿意對抗西八仙,關家也不會急不可耐地扔掉‘關羽’了。他的責任只是保證十年內沙蠻羽留在蜀國境內。”
清河郡王回頭瞥了漆園吏一眼,又道:“我可沒說撤走阿虎阿豹。
我在乎的只是陳太平。
陳將軍乃罕有的、絕對忠于我大蜀王族的仙將。
折損在西八仙手中,太不值當。
阿虎阿豹今后會常駐紅袖坊。
讓他們相機而動。
遇到變故,先向外傳訊,召喚天門鎮守軍和眾幫會當家,一起圍殺來犯之敵。
嗯,你再去跟天門鎮的幾位人仙打聲招呼。
用我的人情,請他們到時候出手幫襯一二,能成則成,不需要他們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