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夜晚。
不知是不是錯覺,唐蕊總感覺,這個夜晚的雨,和許多年前聞夕樹邀請她去大殺四方時…
一模一樣。
當她與聞夕樹準備出門的時候,她有一種仿佛回到過去的感覺。
江城。
大雨傾城,萬家燈火中,老李家的一家三口正其樂融融的吃著火鍋。
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敲門。
“誰啊?”女兒自然的問道。
“你點的外賣么?”老李妻子問道。
老李搖頭:
“這個天,哪有跑外賣的。”
門外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我是你的姐姐。”
第一反應,妻子和老李都覺得一驚,什么姐姐?
但顯然,這聲音回復的是女兒的那句“誰啊”。唯有女兒,臉上的表情在一瞬間,從不解變為了茫然。
她忽然站起了身,像是夢游一般,目光無神的跑去開門。
門很快打開,門外站著的,是一個淋了雨的少女,看著有些落魄,但那雙眼眸,卻帶著難以讀懂的妖異。
“妹妹,想我么?”
“姐姐,歡迎你啊。”
女兒的表情越發茫然,像是提線木偶一樣,呆滯的往回走。
火鍋冒著熱氣,湯頭翻涌,屋子里的香味讓詭異的少女食指大動。
“爸爸,媽媽。”
她忽然開口。
只是這么一句話的功夫,老李和妻子便也同樣的表情一滯,隨即雙目無神起來。
過了好一會后,一家四口開始吃飯。
更為詭異的是,老李和妻子的表情,漸漸的恢復自然了。
唯有女兒的表情依舊呆滯。
而那換了干凈衣服的少女,忽然間笑了笑,笑聲帶著戲謔:
“你是誰啊?”
她看向了女兒。
女兒的眼神也漸漸的不再無神,而是有些詫異:
“啊…我怎么會在這里?”
“你走錯了,你不屬于這里,我才是這里的人。你這個沒有人要的可憐蟲。”少女陰惻惻的笑著。
這個時候,老李和妻子也像是被徹底“載入”了不同的數據存檔一樣,臉色也變了:
“你怎么進來的!”
“滾出去!”
妻子也完全忘記了,這是自己的女兒:
“出去!”
女兒自己更是沒有覺得有什么毛病。
她開始努力的回憶自己的過去…她發現,自己沒有父親母親,自己是一個流浪在江城的孤兒。
記憶里沒有任何屬于家人的溫暖,只有江城雨水那徹骨的寒冷。
她看著男人和女人讓自己出去,內心深處,涌現出了某種她自己也不知道的恐慌,眼淚開始出現在眼眶里。
好像自己不該出去,好像即將要和什么很重要的東西分離。
但身體開始動了,想著自己應該離開別人家里,不給人添麻煩。
很顯然,闖入者江可人已經“融入”了新家庭。
她在極短的時間里,轉移走了老李夫妻對女兒的愛,轉移到了自己這個陌生人身上。相反,原本的女兒,則淪為了陌生人。
江可人童年的凄慘經歷,讓她被人嘲笑是許多個野爹養活的。她無比羨慕別人的家庭,羨慕那些家庭關系穩固的人。
現在,她可以融入任何家庭,搶走任何人的父親和母親。
等到對這一家厭惡后,她便可以前往下一家。
原本的女兒已經來到了門口,她轉動門把手,即將離開自己的家。
但門打開的一瞬間,卻在門外看到了兩個人。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
男人帶著微笑說道:
“唐蕊,麻煩你了。”
來人正是唐蕊和聞夕樹。
有了丁咚的羅盤,獵捕怪談就迅速多了。
說到底,江可人的能力,是精神入侵,但比起精神力,她這種怪談又哪里配和唐蕊相提并論?
唐蕊不過一個眼神,蠻橫的精神力配和百感交集,讓女兒一瞬間回憶起來了一切。
“爸爸媽媽…”
她猛然轉頭。
看到了同樣有些詫異的老李夫妻,以及江可人那有些忌憚的眼神。
隨后,老李一家三口瞬間失去了意識,三人陷入昏迷。
只有聞夕樹,唐蕊,江可人三人,氣氛有些詭異。
“你們…是誰?”江可人警惕無比。
由于上一輪,怪談沒有殺死任何人,這一輪的江可人,雖然也是怪談,但能力卻并不具備太重的殺性。
雖然也是讓人家庭破裂妻離子散的能力,可終歸不死人。
所以控制怪談的殺戮,倒也是一個有效行為。
聞夕樹說道:
“江可人,對這些普通人出手,毫無意義。”
聞夕樹其實不討厭這個怪談,唐蕊也一樣。
現在的很多小孩,都很想逃離原本的家庭,父母拿他們跟別人家的孩子比,他們也漸漸的,開始覺醒一些想法,拿父母和別人家的父母比。
江可人的能力,或許也是逃離家庭的一種具象化表現。
按照經歷,這個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軟蛋,任由自己的妻子和別人亂搞。孩子的母親,也不怎么潔身自好,樂于用身體換取資源。
再往后,江可人遭遇了和唐蕊年少時一樣的經歷。
但父親怯懦,母親對那種事情甚至不以為意,顯然江可人得不到什么關愛。
再加上童年不斷被人嘲諷,只是獲取“融入”這種能力,已經算很良心了。
“你管我!你們是夫妻么?你們好像很恩愛啊!”
江可人的雙眼帶著蠱惑。
這一瞬間,聞夕樹感覺到了一些精神沖擊,顯然,江可人試圖扭轉他的記憶。
但下一瞬,江可人哇的吐出一口血。
她抱著頭,痛苦不堪的打著滾。
唐蕊冷冷說道:
“你可以繼續嘗試入侵我們,但我可以保證,你會一次比一次痛。”
江可人顫抖著,眼神清澈了許多。整個人一下子老實了。
聞夕樹聳聳肩:
“別對孩子這么苛刻嘛。江可人,你的過去我很清楚。”
“但你不覺得,普通人也很可憐么?”
江可人不在意普通人的感受,她當年不可憐么?自己當年被人嘲諷是“拼好爹”養大的時候,不可憐么?
憑什么現在自己強大了,就不可以欺負弱小的他們?他們難道不是當年就在欺負弱小的自己么?
但她不敢表現出來。
她以為她可以隱藏自己的想法,但頭上的那些彈幕,已經暴露了。
聞夕樹輕嘆一聲。
顯然,這孩子對世界的恨意,已經難以消除。自己也不是當火影的料,能靠一張嘴勸怪談從良的。
他說道:
“你要怎么做都好,但你現在擁有了超能力,你難道不想復仇么?”
“復仇…”
江可人輕聲念叨,腦海里開始涌現一些記憶。
“復什么仇?”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一顆細小的石子兒,落入深潭里,驚起了一些漣漪,但卻無法改變什么。
當復仇二字出現的時候,江可人的雙眼,涌現出了些許茫然,像是被自己的力量入侵了一般。
她想到了一張模糊的臉,想到了一些過往的經歷。可她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那些記憶實在是太模糊了,模糊到她甚至不確定是不是存在。
可偏偏,復仇二字,又勾起了她的些許想像,一些畫面一閃而過。那總不能是自己的被迫害妄想吧?
就在她困惑不已,隱約覺得自己有仇要報的時候,那些模糊的記憶,竟然在這一刻,陡然變得清晰起來。
她忽然像是身臨其境一般。
江可人完全的想起來了,自己被…傷害過。她蜷縮起身子,無助的發著抖,那洶涌而來的記憶,讓她像一只被大雨淋濕的小貓。
聞夕樹在這一刻,感受到了一股精神能力的波動。
他看明白了,江可人似乎想不起來那段記憶,但就在這個時候,唐蕊發力了。
由于唐蕊的存在,那段記憶變得無比清晰。
江可人也在感同身受的刺激下記起來了——
是的,自己曾經經歷過一段比被他人嘲諷自己的家庭,更為可怕的經歷。
這段經歷,讓她瑟瑟發抖。
但漸漸的,她又涌現出憤怒來,目眥欲裂,咬牙切齒的擠出了一個名字:
“嚴,智,海。”
雷霆震落,這個名字像是某個禁忌一樣。
聞夕樹知道,該復仇了:
“有些經歷我無法修復,我勸你不傷害無辜之人,只是不希望你成為你討厭的人。至少,在不得不做這一步來發泄前,我們還可以復仇,不是么?”
“在你不幸的人生里,總該有一次痛快的發泄吧?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讓人渣有人渣的結局,讓敗類有敗類的結局。那些錯誤不能也不該就這么算了。”
這話,讓唐蕊一下子回到了許多年前。
她忽然有些想笑。
因為聞夕樹曾經一字不差的,對自己說過一樣的話。
莫名的,她有一種聞夕樹在套用公式解決敵人的感覺。
但她不覺得有什么冒犯的。她相信那年,聞夕樹說出這些話,不是源于技巧,而是真的渴望幫助自己。
看著聞夕樹的背影,她總是有一種特別的安全感,似乎又回到了那個需要幫助,需要有哨兵幫忙一起去殺人的夜晚。
“可…我,我找不到他!我記不起來了!”
江可人痛苦的說著,眼里漸漸有了淚光。她可以在唐蕊幫助下,想起來那個夜晚自己遭受的經歷,那些屈辱與不堪,恐懼與無助,都一并想起來了。
但偏偏,她想不起來嚴智海在哪里。就好像嚴智海不存在一樣。
“我找不到他…”
她求助的看向聞夕樹和唐蕊。
聞夕樹與唐蕊對視一眼,二人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
聞夕樹原本還有些不理解,但現在他完全弄明白了。
有些傷害過于巨大…
會導致被害者失去這段記憶。但被傷害過的痕跡,不會隨著記憶的消失而消失。
“走吧,我們帶你去找到他。”
聞夕樹做出了邀請的手勢:
“這一切,該有個了結了。”
羅盤的指針,重新錨定出主人渴望的方向,江城的大雨越發洶涌,像是要在這個夜晚,吞沒這座城市。
三個強大的存在,在雨夜里行走,朝著江城的別墅區走去。
又是這樣的雨夜,又是這樣充滿殺氣的時刻。又是那個終結一切的露臺。
嚴智海在露臺上欣賞著那場暴雨。
聞夕樹和唐蕊仿佛回到了過去。
當再次看到嚴智海的那張臉,再次看到藏匿在嚴智海屋子里,身上帶著淤青,無助的女孩時——
江可兒悄無聲息的…消失了。
時空像是在這一刻產生了交替,唐蕊清晰的感受到了,自己真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那座江城里。
回到了成為雨夜屠夫的那一刻。
只是一切又有不同,那個時候,她明明注意到了這個小女孩,卻又將其忽視。
因為她要殺死嚴智海。
可隨著江可兒的消失,聞夕樹與唐蕊都明白了,接下來應該怎么做。
“姐姐…你終于找到我了。你不該把我丟在這里的。”
女孩忽然抬起頭,用怨恨的目光看著唐蕊。
她仿佛在這里等了許多許多年,直到此刻才終于讓等待有了結果。
唐蕊沒有多說什么,只是在這一瞬間,啟動了百感交集。
“去殺死他吧。”
記憶,感受,在這一刻開始交換。
聞夕樹能感覺到,身邊唐蕊的表情,忽然變了。那個女孩的表情也變了。他猜測,二人似乎進行了某種轉換?
“原來,當時的你,是這樣的。”
女孩與蕊,在這一刻竟然像是雙生子一樣,默契的說出了同樣的話語。
這一瞬間,唐蕊感受到了女孩的無助與屈辱。
在那場電話掛斷前,嚴智海對其進行了一場無法言喻描述的折磨。
自己并不是這個世界上,被嚴智海折磨得最痛苦的那個人。
早些年的嚴智海,還有些畏手畏腳。許多年過去,等到唐蕊長大以后,嚴智海其實已經輕車熟路,他很清楚哪些家長是可以拿捏的,哪些孩子是可以欺負的。
這個孩子,遭受了比自己當時更可怕的,且長達半年的痛苦。
而在那之后,嚴智海忽然就死了。
可內心的憤恨,卻并沒有因此被清算。
那場大雨,唐蕊殺完人以后,就前往下一處去獵殺其他需要清算的人了。
無助的女孩,在江城的大雨里,走了許久許久,終于體力支撐不住,昏倒在了大雨中。
那之后,她再次醒來時,發了一場高燒。大腦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讓她忘記了一些經歷。
但身體遭受傷害的事實,無可改變。
隨著嚴智海死去,嚴智海的罪行也慢慢揭露,這件事成了大新聞,轟動一時。女孩的父母,也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孩子遭受過什么。
這個世界對被侵犯的人,總是帶著一種惡意,明明大家都該去憎惡施暴者,但受害人仿佛也跟著要被貼上“骯臟”的標簽。
父母對女孩的態度倒是沒有太大變化,可女孩漸漸的,感受到了生活周圍的一些異樣的眼光。
她自己也總是會做夢,夢里,無盡的污濁琳在自己身上,明明這座城市下著大雨,卻怎么也無法將身上的污濁沖刷干凈。
有一天,她甚至聽到了,背后有人用婊子來形容她,說她早已不再純潔。
她的性情發生了許多變化,變得孤僻,不愛與人交流,她開始慢慢搜索一些事情。
終于,她找到了嚴智海的消息,知道了一切。
她認為她的人生有了可以復仇的對象,但嚴智海…已經死了。兇手是一個叫唐蕊的女人,這個女人在這一夜,殺了許多人。
女孩甚至想不起來,自己應該如何去恨,如何去復仇——哪怕嚴智海還活著。
末日降臨了,各種怪談不斷出現,女孩卻沒有隨著父母一起離開江城避難。
醫院,街道,學校…
江城的許多場景變得詭異恐怖,但女孩偏偏喜歡與那些被貼了標簽的“失意者”們一起行動。
在這里,大家都是生活中的失敗者,都是各種被人唾棄鄙夷的人,大家報團取暖,相互慰藉。
有時候聽著他人悲慘的過去,女孩會產生一種扭曲的愉悅感。
似乎只有這樣的人多了,內心的痛苦才會緩解一些。她在這里搜集了許多扭曲的經歷,可這些經歷再多,卻也無法改變自己曾經的遭遇。
她不肯離開江城,是因為她認為唐蕊還沒有走。她始終覺得,那個叫唐蕊的女人,欠她一筆債。
巨大的執念,以及特殊的經歷,也讓她被某個力量所選中。
“對不起。如果當時我注意到你了該多好…”唐蕊的聲音帶著愧疚。
當所有的經歷走完,百感交集交換了二人的過去后,唐蕊久違的,有了落淚的情緒。
她很想緊緊抱住這個孩子。
這個時候的嚴智海,早已被大卸八塊,滿臉是血的女孩,有些空虛的站在大雨里,讓雨水沖刷血污。
許久之后,她才回過頭,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看著唐蕊。
聞夕樹知道,唐蕊已經感受到了女孩的過去,對應的,女孩也會感受到唐蕊的過去。
而看女孩的眼神,似乎沒有原諒唐蕊。專屬任務想必也有完成度一說吧?
在這里殺死女孩的話,想必也不是好結局,或許能完成任務,但對自己的獎勵,對唐蕊的提升,肯定不大。
聞夕樹知道,自己必須得做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