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之后,魂魄隨塵,尸體歸土,就如瓜和蒂,原本一體,熟透后便分開,再不相遇。
但凡事有例外,
有些高明的手段,能將魂魄釘于尸體之中,魂尸便不再分離,反倒成了一尊活死人。
周伶衣在六尸眉心處留下的血線,便是這般手段。
云山亂葬崗好幾處,往山里走得深一些,隨眼可見墳包,有些新墳做得太過隨意,封土沒有夯實,被野狗扒開了墳,將裹在草席里的尸體拖出,啃噬成散亂的骨頭。
山里唯一有規格的墓地,是半山腰的云山陵園。
說是陵園,不過是砌了圈紅磚圍墻,有個膽子大的老獵戶看墳罷了。
條件簡陋,但勝在價格便宜,一些手頭緊但又不想糟蹋了先人骸骨的人家,往往會把墳墓定在這兒。
鐘表指針剛過十一點,三更天,也是野狗最愛出現的點,老獵戶背著柴刀,挑著燈籠去巡園,園子逛了半圈,忽然聽到一陣泥土翻動的聲音。
“還真有野狗敢來?”
老獵戶將燈籠照向聲音傳來的方向,卻瞧見——六個“人”,站成一條隊列,隊列中,每個人都雙手搭著前面人的肩膀,領頭的那個“人”,眼珠子已經被腐爛成黏液,蛆蟲在眼眶里肆意爬動…
周玄躺在床上,兩張膏藥貼住眼睛,膏藥裱褙呈黑色,他此時像帶了一副墨色蛤蟆鏡,有些滑稽。
膏藥是袁不語給的。
老袁講,這藥膏能鎮痛,抵消一些通靈帶來的副作用,雖然效果不算很靈驗,但聊勝于無。
除去鎮痛,膏藥最大的作用,便是能消去周玄眼中的血井。
剛得到膏藥時,聽袁不語講完了功效,周玄顯然有些誤會,喜出望外:“消去血井,意思是我就不再通靈,是個正常人了?”
“你想多了,僅僅是消除你眼睛里的血井影像而已。”
“有什么用?”
“消掉之后,不管是神人還是陰人,都不能再通過你的眼睛,輕而易舉的發現你是血井通靈人。”
“就這?”周玄徹底搞懂了藥膏的作用,顯得很失望。
“還就這!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波血井通靈的少年少女下場如何?”
“被做人體實驗了。”周玄下意識的摸了摸腰子。
“我可告訴你,試圖拿血井通靈者做實驗的陰人神人現在還不少呢,你要是不想惹麻煩,就老老實實貼上!”
周玄知道了真相,恨不得在路上就把膏藥焊在臉上。
“這藥,怎么一會針扎似的,一會又像拿錘子砸眉骨,好痛。”
周玄疼得額頭直冒冷汗,最痛苦處,他甚至想將膏藥揭了,但想想人體實驗,還是忍住了沖動。
疼痛持續了半刻鐘,痛苦巔峰熬過了,然后再迅速沉落,等完全沒有痛感后,周玄才將藥膏撕下,迫不及待的對著鏡子照了照,
眼睛的腫脹消退了很多,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來,而且,眼睛瞳孔里那種詭異的美感也不見了,這估計就是袁不語講的——血井影像消除了。
“老袁真是個好師父。”
周玄更加堅信自己內心的選擇——他對袁不語的道行從來沒有懷疑過。
不過,如果僅僅是道行高,他不會那么干脆的將袁不語當成拜堂口的第一選擇。
對血井的深刻理解,才是真正原因。
從與袁不語的談話來分析,周玄覺得老袁這些年一定對血井進行過深入的研究,所以才能在言談中,做到應答如流。
周玄對道行興趣不深,最想做的便是解除血井非瘋即死的“詛咒”,盡管希望渺茫。
“再渺茫也得找答案,萬一找到了呢?”
他總是很樂觀。
當然,他也沒有將解決血井的所有希望,都放在袁不語身上。
自己的命自己最珍惜。
“她…會不會懂血井呢?”
周玄從抽屜里拿出一張名片——平水府善德醫院,藥局醫師杜凱麗。
戴紳士給周玄推薦的能“治病”的醫生。
“戴紳士在車上時明顯也遭了白噪音的困擾,他和我是病友,會不會戴紳士也是血井通靈人?”
車上時,周玄瞧出戴紳士顯然也是懂道行的,也就是說,他拜過堂口通過靈。
如果他真的是血井通靈人,還活了將近五十歲…如果不是他自己做儀式送死的話,或許還能活得更久。
難道他擺脫了血井的“詛咒”,是那位叫杜凱麗的醫生的功勞嗎?
“過兩天去找找她。”
周玄收起名片,躺平睡覺,對于瞌睡好的人來說,天大的事兒,睡醒了再說。
剛剛關燈躺好,
周玄沒來由覺得有些冷。
七月的平水府,暑氣極重,扇子扇出來的風都是熱風,這股冷來得莫名其妙。
不光是冷,
是凍得慌,
周玄感覺手都凍僵了,拿到嘴里哈氣,才暖和點。
“天氣這么怪?”
周玄下床想去柜子里拿床棉被,剛穿好拖鞋,聽到門鎖扭動的聲音,以及腳步聲…
他當即就覺得情況不妙。
“難道…難道是三師兄來了?”
他對三師兄夸他“小師弟,你真好看”的那一幕,還記憶猶新。
瑪德,大半夜溜門撬鎖來搞我?
基佬果然殘暴!
他想著找點什么趁手的家伙事兒,比如木棍鐵棒之類的,給三師兄一點教訓。
才翻到條木棍,門忽然打開了,
映入眼簾的,不是三師兄,而是一盞燈籠和一張陌生的臉。
“你誰!?”
周玄橫著棍,指著提燈那人。
“噗通!”
提燈人朝著周玄猛的雙膝跪地,與此同時,他身后的六“人”也都下跪了。
那六“人”的膝蓋僵硬,下跪過程極緩慢。
因為下跪速度不一致,便有了先后順序。
剛才七人列成一隊,因為角度關系,周玄以為對方是一個人,現在一個接著一個的下跪,他才瞧清楚,對方有七個人。
“你們七個都是誰啊,太客氣了,大半夜跑我屋里磕頭?”
燈籠光太暗,沒有照清楚后面六個人的臉,周玄把電燈按亮,頓時吃驚。
“怎么是你們六個?”
提燈的是老獵戶,
他身后六人,是已經入土的六尸。
六尸的眉心處,閃著一道血線。
“眼睛…”、“鼻子…”、“手…手”…
六尸朝周玄含糊不清的嘟噥著。
周玄聽了半天加揣摩,才搞清楚了狀況——這六尸專門找他下跪,是求他幫忙的,幫他們尋找身體殘缺的部分。
這兩天他聽戲班師傅講了,六尸被送進周家班凈儀之前,就缺胳膊斷腿的,而且每個人不多不少,剛好缺一個部件。
“你們身上零件掉哪兒了?”
周玄沒說要幫忙,就是單純好奇,隨口問問。
“鼻子…”“腳…”“眼睛…”
六尸似乎講不出復雜的話,就惦記自己身上缺的部件,根本無法交流。
“伱們胳膊腿掉哪兒都講不出來,那我上哪兒找去?幫不了你們,快點走快點走…尤其那缺眼珠子的,丫眼窩里長多少蛆啊,看給我屋這地面糟蹋得!沒法住人了!”
周玄越說越氣,就在這時,提燈人的眼里閃過一陣幽綠的光,他放下了燈籠,伸手將周玄的右手腕抓住,然后手指用堪比蝸牛爬的速度,在周玄手掌上,寫了五個字!
“戴思明沒死。”
戴思明便是戴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