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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柳叫天

  “柳叫天登場了!”

  冥戲唱到尾聲,整體氛圍有點偏涼,主要是回廊河的真戲迷少,戲不熱鬧,他們聽不痛快。

  但一個柳叫天,光是邁著步子,水袖遮云眉,亮了下身段,就拿大火燒進了冰窟窿,將數百位情緒低落的觀眾點燃。

  “不愧是周家班的頭牌名旦。”

  周玄近距離的感受到了戲劇名伶出場時的震撼,也才知曉電臺老先生們講過的“賞角兒”的佚聞,并非臆造。

  傳聞以前賞角兒,出手都闊綽,有些名門大戶聽得高興了,直接往戲臺上扔鈔票,但這類舉動過于文盲,有斗富之嫌,被懂門子的瞧不上眼。

  有底蘊的門楣豪客,會偷偷拿絲巾手絹包了鐲子、小黃魚,遣小廝貓著腰,去到戲臺底下,輕輕扔到臺角處。

  既不打擾角兒的演出,也不讓觀眾瞧出自己出手有幾等闊綽,以免被有心人盯上,給角兒帶去不必要的麻煩。

  有這等賞角的風氣,與老百姓對角兒打心底生出來的喜愛離不開。

  喜愛是對等的,

  沒那叫著天的本事,哪承得起捧星捧月的厚愛。

  柳叫天,就有叫著天的本事。

  她本人有三絕。

  色絕、步絕、聲絕。

  色絕嘛,柳叫天是個姑娘家,這在傳統戲園子里,是件稀罕事。

  因為傳統戲班,姑娘極少極少,唱旦角的,幾乎都是男旦。

  之所以絕大部分是男旦,主要是戲角兒的培養周期太長,都是童子功。

  三四歲入了班子學藝,唱念做打天天苦練不說,老師傅還得隔三岔五的開小灶,從唱腔到身段教得極其細致。

  一個字一個字的糾錯,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細摳。

  培養名角兒所花的時間、資源、心力,不可計量。

  戲班不是善堂,花這么大功夫,自然是為了賺錢,但耗費了大量資源培養出來的女旦往往不夠賺錢。

  因為女旦一成名,就容易被看戲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富賈貴人相中,一張局票,便被喊去喝酒聊情。

  用不了幾場酒局,女旦多半上位當姨太太了。

  女旦當了姨太太,得向戲班出筆贖身費,這費用瞧上去還不少,但若比起名角兒連紅十年給戲班帶來的利益來比,差得遠。

  而且戲角兒若真成名了,勤勉些、用心些,紅的年頭遠不止十年。

  類似的事情多了,戲班便不再招女旦,遇上天分頂天的女苗子,也最多咽咽口水,然后轉頭離去。

  不過,

  冥戲班,倒不太怕惹這麻煩。

  無他,不吉利耳。

  專門給死人唱戲的戲班名旦,誰能娶回家當姨太太?不嫌晦氣?

  而且,就真有那不講究,貪圖冥戲班名旦姿色,也沒有娶去當姨太太的,最多約場露水姻緣,逢場作個戲便罷。

  始終不能上位,冥戲班女旦的心思就離不開戲場,就那幾年好光陰,身后罩著的男人又不長久,還是自己多賺些,免得晚年落魄凄涼。

  有了這般原因,周家班才敢培養出柳叫天這樣的絕色。

  她的模樣那叫一勾人奪魄,這在平水府哪家戲院也找不到能媲美的。

  這會兒,戲臺前有個漢子,瞧見柳叫天,眼神直勾得都能拉絲。

  他家媳婦都瞧不下眼了,大耳光子照他臉上劈,他捂著腫臉,眼神愣是沒法從柳叫天臉上挪開。

  除了色絕,

  步子也絕。

  戲臺上,有種步子,叫“鬼步”。

  演員扮成“鬼相”,穿著長裙,身子不搖不晃,兩腳邁著極碎極快的步子往前走。

  觀眾瞧進眼里,就覺得演員不像在走,而像鬼魂在往前頭飄。

  這種步子,極需腳力。

  整個平水府,鬼步走得最為出彩的,便是柳叫天。

  戲班的三師兄李霜衣,武生出身,全身都是力氣,可只要聊起柳叫天的腳力,他便饞得話都講不順暢,含含糊糊,磕磕巴巴,仔細聽了一夜,才能從他模糊不清的聲音縫里,聽出兩個字——牛逼!

  但話說回來,色絕、步絕,僅僅是名角兒的戲佐料罷了,

  戲得用嘴唱,真讓柳叫天在平水府名聲響徹半邊天的,是她的唱腔,也是她藝名的出處。

  叫天,叫天,

  柳叫天的高腔一甩,一抹亮音,從她眉心頂著天靈蓋就往天上沖。

  這還是在外頭演,要在帶蓋的劇院里頭演,那高音,能震得頂棚青瓦彈響。

  三絕傍身,

  柳叫天便成了如今的柳叫天。

  唱前觀眾起哄吹口哨,這是激動。

  可等柳叫天一唱戲,

  觀眾們都不叫喊了,豎著耳朵聽。

  實在是好聽。

  周玄也聽得起勁,柳叫天唱的選段,叫游園驚夢,出自昆山名戲牡丹亭。

  這戲,周玄以前就愛聽,別說選段里“柳夢梅與杜麗娘在夢中相會”的故事,有些名段落,他連唱詞,都記得一清二楚。

  這戲,高腔不多,鶯鶯低語占了許多段落,又因為有“還魂”“驚夢”等等元素,需唱出低落中雜著陰沉的感覺,對女旦的考驗反而大些。

  偏偏柳叫天完成得極出彩,她低語時,那聲音仿佛都不是從她嘴里唱出來的,而就在每個觀眾的背后生出,貼著后背往后腦勺上爬,最后才黏著頭皮往耳朵里鉆。

  就一個字,

  刺激!

  她的唱段,讓觀眾都忘記了這里是回廊河,還真以為自己真坐在杜麗娘驚夢的后花園里呢。

  曲唱得動情,觀眾聽得忘情,

  但周玄越聽越奇怪,不是柳叫天唱得不好,而是詞似乎唱錯了。

  他最開始只是聽得有些古怪,但他一業余票友都算不上的,自然不會第一時間懷疑行業大拿。

  但隨著唱段越來越熟悉,他聽到錯詞的地方,越來越多,就開始想“她不會真的唱錯了吧?”。

  一直唱到“緣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緣之至也。”

  句頭和句尾的兩個“緣”字,在原段里,都是“情”字。

  游園驚夢,原本講的就是柳夢梅和杜麗娘的愛情,情字當然沒錯,“緣”字,就來得莫名其妙了。

  除去錯處,柳叫天每唱到“緣”字時,就已經不是低語了,而是“鬼”語,聲音如山中夜間有女人啼哭,聽得人毛骨悚然。

  這是把唱腔也改了。

  唱錯詞的同時還唱錯腔…那就不是唱錯。

  “柳叫天主動改的?!”

  唱名段,改詞改腔調是大忌,雖然冥戲班不如傳統梨園行講究,但總不該亂改的。

  “唉,難道,觀眾沒聽出來嗎?”

  平水府里,聽戲屬于主流娛樂,你可以不是戲迷,但你不可能不知道大戲名段的唱詞唱腔是怎樣的。

  周玄目光看向場里聽戲的觀眾,不望還好,一望,才發現…一大半的觀眾,眼睛睜得極大,目光麻木,仿佛中邪一般。

  而一小半觀眾,也就是那些原本低著頭、踮著腳沒影子的“人”,此時已經將頭昂得很高…

  周玄這才看清楚,這些人,全部只有一只眼睛。

  左眼珠子通紅,兇厲可怖,右眼眶里,空空如也。

  他們用僅剩的一只眼睛,灼灼的盯著柳叫天。

  周玄頓時生出個念頭,

  柳叫天改戲,難道就是唱給這些獨眼“人”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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