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蕩蕩的祭祀大典在歷經五氣朝元、九嶷繽迎、三獻之禮后,現場氣氛在衡山掌教近乎宣戰一般的祭文中達到頂峰。
隨后,鄧青陽一邊播撒五谷,一邊走下祭壇。等到他回到地面之后,他身后的祭壇又大放光芒,然后在光芒中急劇縮小,化成了一方以金鼎為鈕的大印,被鄧青陽托在手中。
鄧青陽托著大印,領著祭祀隊伍繼續往里走,進入祭祀大殿,朝拜舜帝神像,并恭敬將鼎鈕大印供奉于神像前的香案之上。隨后,隊伍繞過舜像,依次朝拜二妃,獻上祭品。
然后,隊伍穿過大殿,繼續往前,來到帝廟園林中的英靈殿前。隊伍在神道上的火塘里取火,點燃了英靈殿中的長明燈。隨后三湘道門各宗代表在英靈殿中、在浩然盟三湘總執的見證之下完成了盟誓,正式成立「九嶷會」,總會會址就在九嶷山上。
大家在誓詞中明確,要「共守梓桑,報仇雪恥」。
到了第二天一早,「九嶷會」便在九嶷山上的涵虛殿召開了立會后的第一場會議。
議題就是先打苗疆還是先打南荒,具體又打哪個地方。
浩然盟三湘管事和程心瞻應邀入會。
有人說應該先打苗疆,因為蠶娘棄九嶷山而逃后就是回到了她的苗疆老巢。這個妖魔竊據九嶷山四十余載,率領天蠶教在湘南造下無邊殺孽,必須叫她血債血償。
也有人說應該先打南荒,因為即便蠶娘貴為四境大修士,但終究也只是綠袍老祖手下的棋子,真正的殘害三湘的罪魁禍首是綠袍老祖。即便打進苗疆,殺了天蠶仙娘,也不能做到真正的雪恥,興許綠袍老祖根本都不在乎天蠶仙娘的死活。
另外,往西南打南荒,還可以聯合庾陽道門一起行動。現在庾陽形勢也是一片大好,三江防線固若金湯,已經早于三湘吹起了反攻的號角。
當然,南荒是綠袍老祖的老巢,打起來肯定不容易,但也正因如此,打起來才能綠袍老祖心痛。打的時候可以先從西江支流打起,借鑒庾陽道門的鎮水經驗,往西江支流中放入鎮水攔蛟之器,一點一點蠶食綠袍老祖的合道水流,從而削弱其實力,并與庾陽道門呼應,叫南派為此疲于奔命。
此人說的有理有據,不過還是有人表示反對。說南荒畢竟是南派老巢,高手如云,不好打,而苗疆相對來講較為空虛,更容易下手。再者,蠶娘在九嶷山的時候受了重傷,此時若不趁熱打鐵,如果先跑去打南荒,一時半會難以見效,蠶娘又得以喘息療養好了傷勢,那豈不是兩頭都拿不到好?對于南荒,不如在拿下天蠶仙娘以壯聲威、鼓舞士氣之后再徐徐圖之。
這兩種觀點都有人支持,而且都說的有理有據,一時半會難以決定。
“經師,你有什么想法?”
鄧青陽問。
會上眾人也紛紛看過來,看向這位在會中身份格外超然的廣法先生。
程心瞻見眾人都看向自己,也沒有模棱兩可,直接就拋出了自己的想法,
“就我個人意向,還是覺得先進苗疆為好。”
聽得這話,殿中方才支持打苗疆的人紛紛面露喜色,而支持打南荒的人臉上不免就流露出失望之色,但他們也不敢直接反駁程心瞻的話,只是沉默不言。
“我說一下原因吧,而且這只是我的個人意見,不影響九嶷會作決策。”
程心瞻說,并解釋道,
“方才說要打南荒的諸多道友,想法沒問題,理由也充分,說的都很有道理。其中有一點,說可以與庾陽道門聯合起來,協同除魔,我覺得說的極好。”
他說完這話,那些支持打南荒的人臉色便好看不少。
“不過。”
程心瞻話鋒一轉,反問,
“庾陽道門是我們應該團結的力量,但苗疆就沒有么?”
眾人聞言一愣,苗疆哪里還有什么道門,不都是魔教的天下了么,青龍洞和仙人洞早已封山,已經很多年不曾出世了。佛門的梵凈山同樣如此,就連苗疆當地從古苗時期就傳下來的蚩尤洞都避世不出了,還有什么是值得團結的?
只一個伏霞湖應該不值得說道吧?
程心瞻看著他們的表情,便大概能猜出他們在想什么,于是笑道,
“他們既然能封山,那么自然也可以出山。當年是一種形勢,現在幾十年過去,又是另一種形勢了。我們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增強己身,削弱敵手,到最后自然可以取得勝利。
“另外,大家莫忘了,現在滇文也有我們道門的力量了,斗姆閣心向東道,我家無咎玄在就在斗姆閣坐鎮,八閩的閭山派在哀牢山落地生根,無量山也已經歸入正道。而且,武陵地區在真武觀、武當山以及我們三湘道門的聯剿下,已經相當干凈了,比之幾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
“如果我們兵進苗疆,后有三湘與武陵為援,中有苗疆當地的正道同仁奮起反擊,前面還有滇文的同道可以呼應配合,豈不穩妥?如今庾陽大捷,三湘收復,等到再把苗疆的正道勢力喚醒,這四地便可串聯起來,對南荒形成合圍之勢,叫他顧頭不顧腚、顧此必失彼。”
程心瞻看著眾人,信心滿滿道,
“魔教掠土如狂風卷地,看著一時勢大,無可匹敵,但等風頭一過,終究是要散掉的。而我等收地,便如植樹造林,穩扎穩打,收復一地,經營一地,造福一地,如此才是長久之道。
“綠袍當年怎么吃下去的土地,現在我們要原模原樣的拿回來。不光如此,我們還要趁著這個機會,把四地中尤其是苗疆和滇文這兩地的舊有魔教連根拔起。像湘西、滇南這些地方的魔教有些已經被清除了,但剩下來的還有很多,像滇東、庾西以及苗疆全境,都有魔教肆虐。還有一些近些年才出世的大魔頭以及入魔者,諸如蠶娘、象龍、梟龍、妖龍這些,哦,還有一個新出來的哈哈老祖。
“趁著這次魔潮,這些牛鬼神蛇全部冒頭了,這對于我們來講也是一樁好事,可以借此將其一網打盡。現在,三湘以西,長江北岸已經被玄門封鎖,我們清掃苗疆和滇文,這些魔頭要么北上去沖擊玄門防線,要么南逃往南荒尋求庇護。前者我們不去管他,如果是后者那更好,各位想想,我們圍南荒造林,把狂風都壓逼進一地,結果會怎樣?”
“自然會肆虐作亂,催生一地狼藉!”
鄧青陽拍股應道。
眾人臉上也紛紛顯露出喜色,同時,這些人看向程心瞻的眼色也愈發不同。果真無愧于三山先生的稱號,其人眼界是不一樣的。九嶷會自然是從三湘出發,而這位,則是放眼整個西南,一張口就是要串聯四地,合圍南荒,又要趕魔如趕雞,讓其自亂陣腳。
大話誰都會說,可聯系這位一路走過來的經歷來看,他想做的,還真沒做不成的,這就很有說服力了。
程心瞻笑著點頭,說,
“我們不妨拭目以待,看看到時候這位在世真龍,能不能管好手下的一派妖魔。”
“可是經師。”
現場恐怕也只有崀山教主時通玄敢直接當面對程心瞻提出質疑,他說,
“封山避世不是一個好做的決定,尤其是在魔教的威逼下被迫避世,幾十年的時間說短不短,可說長也不長,對于苗疆那幾家的行為大家可都看在眼里,此時此刻,他們能拉得下臉選擇再出世嗎?”
時通玄的話點到為止,不過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都聽懂了他的意思。
時教主的第一層意思是說這還沒過多長時間,當年苗疆諸宗屈服于綠袍淫威,不敢奮起反抗,只得封山自保,這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如今見形勢變了又馬上跳出來,這是要鬧笑話的,人家不一定愿意。在歷史上有太多這樣的例子,基本上都是等魔潮過去,再過個百年,在某個平平無奇的太平年歲里,就不聲不響的以收徒的名義開山了。這個時候,山內都已經換了一撥人,山外的人對魔潮的印象也逐漸淡去,也就不會有太苛責的話了。
時教主的話還有第二層意思,同時也是苗疆諸宗不一定愿意出世的真正原因,這在歷史上也有現成的例子。
歷史表明,邪總是不勝正的,每次魔潮興起,煊赫一時,但到最后,總是能被正道終結。只是這里面有時間的差異,有些魔潮,甲子可平,但在有些時候,僵持拉鋸幾百年也是有的。如果苗疆諸宗在此時被勸動出山,又如果對南派的圍剿并不像廣法先生說的那么順利,以至于苗疆諸宗再度淪陷,那這些宗門就徹底無法自處了。
除非是投降魔教,否則魔道決計不會饒了他們的,不封山就是一個死字。而如果選擇再度封山,那不僅魔道會報復到底,正道也將不恥他們。除非拼死殉道這一條路,此外怎么做都是錯,不僅兩頭不討好,自家名聲也會一落千丈,叫祖宗蒙羞。在歷史上,就有不少宗派在魔潮中反復出山封山,最后名聲盡喪,淪為旁門的。
另外,如果是這些宗門自己見風使舵、搖擺不定,導致這樣一個下場那確實怪不得別人。但如果是有人主動上門勸說叫人家出世,卻抵不過魔潮洶涌,導致這些宗門下場慘淡,那么勸說的人是要負責任的。不光是被這些宗門記恨上,對于其自身威望也是一個巨大的打擊。
也正是因為以上種種原因,所以在魔潮中選擇避世的宗門一般會直接封山到整個魔潮結束。同時也不會有人想著去喊話請這些宗門出山,因為就算沒有這些宗門,邪依舊不勝正,只是代價稍微大一些,時間長一些罷了。至于這些宗門封山的代價,那山里山外的人也心里有數,宗外的宗產肯定是不必想了,解封前后數百年,收弟子也得撿人剩下的,門中弟子出門游歷,也要低人一籌。
很明顯,時通玄這話也表達了第三層意思,也是他真正想說的:
他并不希望去勸說苗疆這些宗門出山,沒有他們,掃魔也會成功,而提出這個想法的人——他最關心的徒孫,也就不必為此擔上任何名聲上的風險。
而程心瞻在聽完祖師的話后,稍作沉默,然后少見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自信豪放的姿態,他說,
“我保他們會出山,我保他們不后悔出山。”
時通玄聽聞后,眼中沒有出現任何驚詫或是憤怒的情緒,反而是流露出笑意來,他點點頭,拱手道,
“既如此,崀山聽從廣法先生差遣。”
而九嶷會的其他宗派掌事見狀,以眼神心聲快速交流著,然后紛紛道,
“衡山聽從廣法先生差遣。”
“洞庭水閣聽從廣法先生差遣。”
“蘇仙嶺聽從廣法先生差遣。”
這自然沒什么可說的,廣法先生的提議,對于三湘而言是最穩妥也是死人最少的方法,既能先滅蠶娘,又能圍剿魔龍,而且廣法先生還愿意親身打頭陣、作擔保,這何樂而不為呢?
“浩然盟三湘分舵聽從廣法先生差遣。”
殿內,浩然盟管事也是高聲應著,在浩然盟里,廣法先生的地位是無可動搖的。無論他做出什么決定,大家都是絕對支持跟隨的。
三日后。
苗疆,伏霞湖。
遍布大湖兩岸的盤龍錦杉在江霧中綿延成片,高者有五六十丈。這些紅杉發著淡淡的血光,在朦朧的湖霧中猶如一條條騰飛的赤龍。同時,紅杉又反過來把迷蒙的湖霧照得紅彤彤一片,仿佛是天下的紅霞落到了湖面上,再也不肯離去。
杉林不見首尾,水霧不見邊界。
“這還是伏霞湖嗎,該叫伏霞江了吧,你是要把整條烏江都染成赤色?”
程心瞻笑著說。
“哈哈哈哈——,經師說笑,這還不到兩百里呢,改稱江的話,怎么著也得到五百里去吧?”
洪長豹陪同在程心瞻身側,帶著他參觀伏霞湖,此時,聽到程心瞻這樣說,他大笑著回。
程心瞻如何聽不出洪長豹語氣中的自得,繼續贊嘆道,
“這才過去多少年,你已經把伏霞湖經營成當初我和紀樞想象中的樣子了。”
洪長豹則道,
“經師,這還只是上面呢,水下更是廣大洞天,我帶您下去看看?”
程心瞻點頭說好,且道,
“這些年你在苗疆群魔環伺中堅守著這份基業,不僅未曾被侵吞,還能把伏霞湖做大做強,成為西南旁門的一桿旗幟。不容易,很不容易。”
洪長豹聞此言當即收斂了笑意,肅聲回道,
“沒有您,沒有浩然盟持續不斷的物資順著烏江送進來,自然就沒有伏霞湖的今天。”
程心瞻聞言擺擺手,只道,
“言過了,天助自助者。”
與此同時,他心中感慨,幾十年沒見,當初那個虎熊一般的漢子,如今卻是瘦的皮包骨頭,臉上的老相也很明顯,明明是才入四境不久,看著竟有些行將就木的樣子了,只是他那雙眸子反倒是越來越亮了,使得第一眼看上去活脫脫像是荒原上的一頭餓狼,也不知這些年是吃了多少苦頭,又操了多少的心。
暗嘆一聲后,他又問,
“逸舟他回來看過嗎?”
聞言,洪長豹又咧嘴一笑,笑的極為開心,
“來過,師尊說這里的山山水水煞是好看,比紅木嶺還要好看。”
聽到這話,程心瞻忽然停下了腳步,說,
“那還想回紅木嶺嗎?”
洪長豹也停下來,看向程心瞻,眸子里放著精光,
“想,沒有一刻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