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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釣叟

  又是一月,冬日更寒。

  五澤湖上,寒風凜冽,但依舊有無數船只來往穿梭。

  一處勉強還算僻靜的小湖灣,被一艘小小的烏篷船獨占。

  船中青煙升起,還有一個男孩趴在船邊,滿眼緊張的盯著水下。

  忽然,嘩啦一聲,水中冒出一個人來,手腳麻利的爬上船頭,顧不上凜冽的寒風,從褲襠里抓出一條青魚來,小心翼翼的放入魚簍中。

  做完這一切,緊繃的神經方才放松下來,身體也感受到湖水與寒風浸透的冷,原本麥色的肌膚因浸泡太久而變得慘白,北風一吹更是抖如篩糠一般。

  “阿姐,給!”

  男孩趕到她身邊,遞給她一個小葫蘆。

  阿青顫抖著身子,接過葫蘆便往口中灌去。

  “咕嚕咕嚕!”

  這酒本就溫熱,入口更是極烈,猶若燒熱的刀子劃喉入肚一般。

  正是漁家人最愛的烈酒。

  漁人苦勞,風吹雨打,日夜都受濕氣侵襲,往往一過中年便大病小病不斷,很是折磨。

  烈酒驅寒,又可壯體,因此備受漁民歡迎,尤其冬日之時,沒有烈酒打底,根本無人膽敢捕撈冬魚,只怕一個不好,就要栽進湖里。

  阿青雖是女子,但漁家女更要早當家,早早就練會了喝酒的本領。

  幾口烈酒下肚,一股熱流升起,蔓入四肢百骸之中,整個人才重新活過來。

  但就這樣還不夠,阿青抽了抽鼻子,隨意擦拭了一番,接著提起魚簍走進船艙。

  艙內,已經點起了爐子,勉強釋放著熱度,抵擋嚴寒的侵蝕。

  阿青先將魚簍放好,隨后才來到爐邊坐下,用破爛的棉被裹住干瘦扁平的身子,失去的溫度才逐漸恢復過來。

  男孩蹲在她身邊,滿眼擔憂卻不敢出聲,直至她那煞白的臉恢復血色,才顫聲問出一句:“阿姐,沒,沒事?”

  “沒事!”

  阿青轉過頭來,看他滿臉擔憂的模樣,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又伸手揉了揉他的小腦袋:“阿姐捕到靈魚了,待會兒就去領賞,整整十兩銀子,足夠給你看病抓藥了,病好了,阿姐再給你說個婆娘,給我們家留下香火,這樣才對得起爹娘…”

  男孩聽此,卻是搖頭,抱著她的手臂說道:“我不要婆娘,我就要阿姐!”

  阿青一笑,也不多言,回身將魚簍拿了過來,看著簍中的那尾小青魚,仿佛看到了未來與希望,來到水缸邊,連魚帶簍都放了進去。

  “阿姐,這…”

  “這魚不能死,死了賞錢減半,一缸子水而已,跟五兩銀子比起來算得什么?”

  阿青搖了搖頭,回身穿衣。

  半個時辰之后,兩人來到魚市。

  魚市口,門樓處,掛了幾個人,或者說…幾具尸體。

  幾具殘破不堪,飽受凌虐的尸體。

  “那不是三爺嗎?”

  “怎成了這樣?”

  “你不知道,這狗東西仗著幫中有點關系,竟然敢截別人好不容易捕到的靈魚。”

  “飛虎幫對這靈魚何等重視,怎能容許手下人這般壞規矩,當晚就將他拉了出來,連幾個狗腿子一起,在這魚市口活生生打死了。”

  “死得好,這幫敲骨吸髓的扒皮鬼,早就該死了!”

  “這多虧了歷大小姐,是她給我們這些窮苦人做了主啊。”

  “有大小姐在,規矩就是規矩,誰也不能壞!”

  “只要捕到一尾靈魚,便可免稅三年,外加賞銀十兩。”

  “說得簡單,這寒冬臘月的,尋常魚都不好捕,何況那勞什子靈魚?”

  “老楚頭知道吧,前天帶著他小子,也要去捕靈魚,結果父子倆都沒了,他婆娘哭得叫那一個慘…”

  “哎,誰叫他倒霉頭呢,靈魚沒見著,反而撞到了黑夜叉。”

  “聽說最近來了不少江湖人,常在湖上火拼,打得天翻地覆,大船都翻了好幾艘。”

  一路走來,流言蜚語,議論紛紛。

  阿青兩耳不聞,背著魚簍,拉著阿弟,直直來到飛虎幫的檔口前。

  “喲,這不是阿青嗎?”

  “怎么,伱也捕到靈魚了?”

  檔口處已有幾個漁夫,見到她來不免調笑幾句。

  阿青沒有言語,走上前去,取下背上的魚簍,同時捏緊拳頭,做好爭吵準備。

  雖然這一月來,飛虎幫以鐵血手段,幾次殺雞儆猴,用幾個漁霸的腦袋證明了自己的態度與決心,但還是保不準有人利欲熏心,做些膽大包天的事情。

  這魚是她姐弟倆的未來與希望,無論如何都不能讓人昧了去。

  所以…

  “確實是靈魚!”

  “在哪兒捕到的?”

  “漁牌給我,登記一下。”

  “這是賞銀,你收好了。”

  看著手中胖嘟嘟的兩個元寶,阿青有些失神,不敢相信命運改變得如此輕易。

  相比農耕,漁獵之稅更重,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江山湖海皆為朝廷所有,漁獵朝廷之物,怎能不納重稅?

  三年免稅,已是重賞,再加上這十兩白銀…

  阿青心中一跳,驚醒回神,顧不得周遭艷羨目光,拉起阿弟便向藥鋪走去。

  這錢燙手!

  雖然有飛虎幫的規矩在,如今無人敢對他們做些什么。

  但她知道,很清楚的知道,飛虎幫的規矩,不會這樣一直存在。

  那位歷大小姐,也不會這樣一直為他們“做主!”

  什么時候,靈魚沒了,這飛虎幫的規矩也就沒了。

  一切都將回到從前。

  到時候,她這錢,還有她這人…

  阿青不敢多想,拉著弟弟,匆匆走進藥鋪。

  “咳咳!”

  昏暗的藥鋪中,躺著一名老者,面黃肌瘦,形銷骨立,好似病鬼。

  “墨大夫!”

  阿青神色恭敬,取出一枚元寶,直接放到柜臺上:“我來給阿弟抓藥,就用上次您說的那個方子。”

  “哦?”

  老者坐起身來,看了看臺上的元寶,又看了看這倆姐弟,面上露出一個玩味的笑容:“這是捕到靈魚了?”

  “嗯!”

  阿青點了點頭,強笑說道:“碰巧捕到了一尾。”

  “是嗎?”

  老者一笑,收下元寶,再看姐弟二人:“本來我不想告訴你,但如今靈魚出世,時也命也,我便說了吧,你阿弟這病,就算用我那方子,最多也只能延命十年,想要真正拔除病根,還得用另一個方子!”

  阿青一怔,不知所措。

  若是換一個大夫說這話,阿青可能還會當做是江湖騙子。

  可這位“墨大夫”乃是遠近聞名的神醫,并且脾氣古怪,治病救人全看心情,這藥鋪也不開在城里,而是在這小小的魚市,還時開時不開,偏偏連飛虎幫都不敢為難,足可見他是何等的高人。

  她這阿弟,患有怪病,好些大夫看了都說活不過五歲,最后看到墨大夫這里,才得一個方子延命,有希望為他們家留個后繼香火。

  這樣的神醫高人,定然不會說假話騙她。

  真有方子可以治好阿弟的病?

  阿青眼神一凝,連忙將剩下的五兩銀子也取了出來:“墨大夫,那個方子要多少銀子?”

  “銀子?”

  墨大夫看了她一眼,隨即搖頭,森然笑道:“那不是銀子可以買到的。”

  “不是銀子可以買到的?”

  阿青捧著元寶,正在原地,不知所措。

  “不過…”

  墨大夫話鋒一轉:“如果你可以給我抓來一尾魚做引子,那這藥我可以免費配給你。”

  “魚?”

  “什么魚?”

  阿青一驚,回過神來:“靈魚嗎?”

  “是靈魚中的靈魚!”

  墨大夫笑道:“靈魚之中,有一魚王,通體閃耀靈光,凡人吃一口,便可增壽百年,用來煉丹配藥,更是百病皆消,如果你能捕到它,或者找到它,那我就免費給你阿弟治病。”

  “靈魚王?”

  阿青怔立在地,神色錯愕。

  墨大夫繼續說道:“靈魚不同魔魚,沒有那么兇悍,所以飛虎幫才會發動漁民大肆捕撈,同理,靈魚王也是一樣,說不定連你阿弟都能把它抓住。”

  “抓它,不難,難的是怎么找到它!”

  “阿青,老夫看你也是個有氣運的人,所以才會跟你說這些。”

  “只要你能抓到魚王,我保證治好你阿弟。”

  “另外,這件事情,不要聲張,對你對我都是好事。”

  “好了,你去吧。”

  阿青離開藥鋪,腦海之中卻還是墨大夫的話語。

  靈魚?

  魚王?

  吃一口就能多活百年?

  這五澤湖真有這樣的寶魚存在?

  怎么她從來沒聽說過?

  就算有這樣的魚,她能捕得上來嗎?

  還有飛虎幫,若是讓他們知道有人捕上靈魚王卻不上交…

  阿青一個激靈,腳步更快幾分,匆匆離開了魚市。

  當夜…

  “阿姐,夜里也要出船嗎?”

  烏篷船頭,掛著一盞油燈,在這黑夜的五澤湖中,只照得米粒大小,北風吹過還忽明忽暗。

  “你在船艙呆著,夜里風大,別把你刮下水來。”

  阿青披著蓑衣,站在船頭,一邊搖著船櫓,一邊盯著水底。

  按照飛虎幫的圖冊,還有墨大夫的說法,靈魚一大特點就是會發光,無論什么魚種,只要會發光,那就是靈魚,并且越光亮越好。

  “如果真有靈魚王存在,那在水中就跟燈籠一樣。”

  “可惜,五澤湖太廣太深,就算靈魚王亮得跟燈籠一樣,想要找到它也是大海撈針。”

  “白天根本看不到,只有晚上才有幾分希望。”

  “但就是晚上,那點光亮也很透出水面,必須潛水才好找尋。”

  “可天這么冷,水這么寒,湖里還有黑夜叉那樣可怕的怪魚。”

  “不行,不能下去,阿爹阿娘,你們在天之靈,保佑我撞見靈魚給阿弟治病…”

  北風呼嘯,吹亂思緒。

  阿青一個激靈,回過神來,繼續觀望,想要見到一抹夢幻的亮光。

  然而,一片黑暗,無邊無際。

  只有遠處的幾艘大船燈火通明,以及一些同樣掛著油燈的烏篷小船在游弋穿梭。

  顯然,想要“碰運氣”的人不止她一個。

  “不行,人太多了,就算撞得見也搶不到。”

  “只能去人少的地方,可湖中心那邊有黑夜叉活動。”

  “對了…”

  似想到了什么,阿青調轉船頭,向另外一處水域行去。

  烏篷小船漸行漸遠,周邊燈火也漸稀少。

  這是一片“貧瘠”的水域,下方疑似有地下水脈,還是只進不出的地下水脈,所以魚群很少,也少有漁人前來。

  以前她年紀小,不夠潑辣兇悍,搶不過別的漁人,只能來到這樣的地方打漁,久而久之就熟悉了。

  如今雖有靈魚出世,但這個地方還是不變,魚群依舊稀少,漁人更是不多,對她這孤家寡人而言,反倒有幾分機會…

  “阿姐,你看!”

  一聲呼喊,喚回心神。

  “怎么了?”

  阿青循聲望去,只見自己阿弟趴在窗邊,滿臉驚奇的盯著前方。

  阿青抬頭再望,只見前方,一艘烏篷船停在湖面上,船頭也掛著燈盞,但不同于她家那小得可憐的魚油燈,這燈盞又明又亮,好似一顆太陽。

  “那是黑叉魚油做的燈火,只有那樣的油,才能點起這樣的燈!”

  “烏篷船,怎會用這樣的燈?”

  “難道…”

  阿青心中一跳,凝目望去,只見燈火之下,烏篷船頭,坐著一個老人。

  他身上披著蓑衣,背后還有一頂斗笠,滿頭枯發灰白,面上溝壑分明,還有斑斑點點,盡是歲月滄桑,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老漁翁。

  但就是這一個老漁翁…

  他坐在船頭,手中握著一根極細極長的竹竿,正在做釣。

  這竹竿極長,粗的那頭握在手中雖然剛好,但細的那端在前頭就有些不適了,比女兒家的小指還要細上三分。

  丈八有余的釣竿,竿頭卻如此之細,用的還是青竹料子,讓人不禁懷疑,這要是上了魚,前頭能否受得住?

  不對,這地方,下網都撈不上幾條,釣能釣上什么,還是在這寒冬臘月,北風呼呼的夜里…

  “吱吱吱!”

  思緒未定,便見魚竿一沉,魚線極速拉動,水下浮現黑影。

  阿青怔立在地,有些錯愕。

  老翁神色不變,單手提竿,只是一揚。

  “砰!!!”

  魚竿提起,如鞭一揚,力柔成勁一瞬爆發,水面立時炸開,飛出一道黑影,落在了船板上。

  “這是…”

  “黑夜叉!”

  阿青眼瞳一縮,望著被釣上來的那條黑鱗大魚,目露驚駭之色。

  黑鱗如甲,利齒尖牙,更是五澤湖中有名的怪魚——黑夜叉。

  此魚力大如牛,水中更甚虎豹,經常襲擊漁人,甚能翻覆漁船,每年都有不少漁民喪生它口。

  可是現在…

  “砰!”

  體長三尺,重逾百斤的黑魚,直接被漁翁一腳踢進了魚艙,隨后便再無動靜,好似成了死魚,哪有以往“黑夜叉”的凜凜兇威。

  “這人一腳踢暈了黑夜叉?”

  “怎么可能?”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聽說最近五澤湖上,來了不少江湖人…”

  “算了,還是離遠點比較好。”

  老翁坐下,重新開釣。

  阿青也驚醒過來,搖動船櫓就要離開。

  此時卻見…

  黑暗之中,一道亮光閃過。

  “靈魚!”

  阿青眼瞳一縮,就要跳下水去,然而最后關頭,理智攔住了她。

  黑暗之中,雖見亮光,但并不在她船邊,而在湖心中央,那老漁翁面前。

  那可是能釣黑夜叉的高人,跟他搶,找死嗎?

  阿青果斷選擇了退讓。

  而那老翁,也未下水,仍是竹竿做釣,看得阿青暗暗心焦。

  “靈魚不像黑夜叉那樣兇悍,比其他魚也就是速度快點,力氣大點,還會發光而已,下水捕是最快的,這釣要釣到什么時候,說不定它直接跑了呢,這人不怕嗎?”

  “也是,靈魚十兩銀子,哪怕免稅也不過二十兩,黑夜叉一樣能賣出這個價,他當然不在乎,要是我也有這本領該多好…”

  “啪啪啪!”

  話語未完,水聲響動,漁翁提起魚竿,一尾閃著靈光的靈魚就從水中飛了出來,準確無誤的落在他面前。

  漁翁這才伸手,取下魚鉤,將靈魚丟到一旁的魚簍之中。

  等等,魚簍?

  阿青心中一跳,凝目望去,只見老翁坐旁,魚艙之中,赫然擺放著一個魚簍,一個靈光閃閃的魚簍。

  那是…

  “靈魚?”

  “這么多靈魚?”

  “他釣了這么多靈魚?”

  阿青看著魚簍,目瞪口呆,難以接受。

  就在此時…

  “老前輩果然釣技無雙!”

  “不過半夜時間,便得靈魚百條。”

  “厲害,厲害!”

  “天下奇人無數,今夜又開眼界。”

  響亮話語,四方傳來。

  阿青一怔,驚醒回神,左右張望而去。

  只見四面八方,不知何時明亮,均是那黑叉魚油所點的燈火。

  燈火明亮,又見船只,乃至精制的快艇輕舟,并非尋常漁家的烏篷小船。

  輕舟飛快,雖有幾人在上,但卻無人撐搖,不知動力何來。

  轉眼,幾艘輕舟就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但又留著一段距離,遠遠向那老翁拱手示意,各自報出名號。

  “在下江寧府歷飛虹,江湖各路英雄義氣,給了個飛虹劍的名號!”

  “在下江寧府李霸天,江湖朋友玩笑一聲鐵臂神拳,當真受之不起。”

  “在下寧州府陳洪濤…”

  “在下江洲府寧不凡…”

  “見過前輩!”

  幾人自報家門,老翁卻無反應。

  氣氛一時尷尬,隨即便覺緊張。

  最終,還是那歷飛虹出聲:“敢問前輩高姓大名?”

  聽此,老翁方才回應:“漂泊之人,何談姓名,湖上一釣叟而已。”

  “原來是釣叟前輩!”

  這話不冷不淡,但歷飛虹仍是順驢下坡,拱手說道:“前輩雅興,在此夜釣,我等已于船上備好宴席,不知前輩可否賣我等一個薄面?”

  “不賣。”

  釣叟提著魚竿,不冷不熱:“哪里來的,回哪里去,莫要在此驚嚇我的魚兒。”

  幾人相視一眼,無不皺眉,但還是硬著頭皮說道:“不瞞前輩,這五澤湖靈魚之事關系重大,并非我等一家之私利,前輩若是執意如此,不愿協商,那我等就只能…”

  “如何?”

  釣叟接過話語:“要動手,便快些,這夜才過半,還有半場可釣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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