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目光移向徐真:“徐妖王,現在記起自己是誰了?”
徐真將手一撐,要向后躍起。但傷勢比他想象的要重,跳是跳起來了,只是落地之后身子又一歪,踉蹌幾步才站穩,模樣看著十分狼狽。
他轉臉去看薛寶瓶,卻見她早已經拖著木僵的李歸塵和昏迷著胡薇的從后面繞到李無相那邊去了,又把手一揚:“李無相!”
小劍被她拋過來,李無相一抬手就接住了。劍一到他手里,立即變得通體透明,仿佛是用金光化成的。李無相再將手指一勾,小劍升至半空、懸在頭頂,一下子幻化出另外八柄一模一樣的劍,仿佛一輪光暈一樣襯在他腦后。
“拜徐妖王所賜,我現在成了大劫劍經的元嬰第一重。覺得周身氣血充盈、力量無窮,還覺得斬殺你不在話下。”李無相微笑著說,“不過我有一個對你我都好的提議——”
“徐翩翩在我這里,看著你是很喜歡她的。你修行不容易,自然也不會想就這么被我斬了。要是你現在——”
徐真冷笑一聲:“納頭膜拜、做你的奴隸仆從么?”
李無相一挑眉,張開雙手:“這里是中陸,不是東陸。我們中陸的人有自己的一套習慣。比方說,這位趙奇從前是我的師父、仇人,想要害我,但也被我害死了。兜兜轉轉這么久,我們倆現在的關系還很不錯,對吧趙奇?”
趙奇把劍背在身后,也學他的樣子微微一笑:“對。咱們已經一笑泯恩仇了,往后還是各論各的。我從前是你師父,你現在是然山宗主,算是平輩論交了。我年紀大,吃個虧,你就叫我一聲趙哥就好了。”
李無相一抬手,看著徐真:“你看,趙哥都這么說了。還不止趙哥,還有這位,李歸塵。”
“徐妖王知道他是怎么來的嗎?按著中陸的說法,他原本算是我的心魔。只是這心魔也現在也因為司命真君的神通成了真,我一樣把他視做朋友家人。我在大盤山上捉住了一只鱷妖…”
他瞥了一眼李歸塵:“現在鱷妖也一樣成了我的朋友家人。在我這里沒有什么門戶、族類的異見。只要人有人改頭換面,都可以做朋友。”
徐真站在那里稍做沉默。趙奇盯著他看了看,在李無相身后小聲說:“你別跟他廢話了。你看不出來嗎?他在等他身上的傷勢恢復呢,你在等什么啊?”
徐真哼了一下:“笑話,我在等?我只是在想你們為什么要跟我說這些話,而現在想清楚了。”
他抬手一指:“你之前是用我的神通,在你這件叫萬化方的法寶里生造了一片天地出來。如今么,這里是哪里,金水鎮?”
李無相向四周環視,點點頭:“對,金水鎮。”
此處還是金水的模樣。陳家大院同他記憶中一模一樣,往遠處還能瞧見鎮上的房屋。徐真剛才入迷化成趙傀的時候,整片金水連帶一條金水河都在萬化方中一起化出來了。從這片天地一端的迷霧中流入,又從另一端的迷霧中流出。遠處,則襯著那座很像是九誅峰的孤山。
現在這小鎮上寂靜無聲,可在李無相的記憶中,鎮上很多時候也是像這樣安靜的。因為鎮上的生活不算好,雞犬養得少,也就不相聞。到了夜里,燈火一滅,就真很像是一座空鎮子。
“你是想要留住這萬化方里的天地。所以要是把我斬殺了,我的神通一滅,你這天地也就留不住了。所以不是你心軟要留和我和翩翩活命,而是你想要留住這里。”
李無相笑了笑:“徐妖王,你還是東陸的想法。在我們中陸,有些事情不是非要‘因為’什么,才會去做的。現在你的骨頭在我身上,我剛才就用你的神通把你化假為真的。你是死活,其實都沒什么影響。我只是覺得你這妖王有些不同。至少在徐辰記得的那些事里,雖然按著中陸的看法,你是很殘忍暴虐的,可相比于東陸其他的妖王,你竟然跟我一樣,在東陸算得上是大善人了。”
徐真笑了一下,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傷口。傷口不再流血,但還是沒有想要愈合的意思,他就抬手摸了摸。
李無相也看他的傷口:“你入妄太深、走火入魔,從前又是法獸獬豸,所的確很難對付。我剛才叫你入迷,你把你所有的力量都用來將自己化成趙傀了。趙哥在你趙傀的身上戳了十幾個洞,之后我又提點你一句,叫你想起了自己是徐真——所以這傷其實還在趙傀的身上,而不在你身上,自然愈合不了了。”
“你大半的功力都耗在了趙傀那邊,現在可能連之前的徐翩翩還不如。做妖這么久,能在東陸活下來實在很不容易,何苦自尋死路呢?”
薛寶瓶微微皺起眉,瞥了一下李無相。
她感覺有點不對勁兒。要是從前的她,會覺得自己對李無相還不夠了解——原來他比自己想的更…善良?圓滑一點兒?甚至還想要把徐真這個東陸大妖王給說服。
可現在她對許多事情都看得極為清楚了。李無相在中陸算得上是個善人,梅秋露、曾劍秋也算。但是李無相的善是棱角分明的,他有一點自己的原則,那原則變成了一個框子。凡是在這框子里面的,都有資格感受他的善,但在框子之外的,則絕無可能。
而梅秋露、曾劍秋的善,其實邊界要模糊一些。他們兩個似乎沒有那個框子…中陸的人其實也沒有。
就像是徐翩翩。在薛寶瓶看來,徐翩翩手段殘忍,也害死過許多人。可她知道徐翩翩的這種壞是因為待在東陸,耳濡目染才如此。換一個環境,極有可能變成另一個小鱷。
徐翩翩要是誠心悔改求饒,梅秋露和曾劍秋是一定會接納她的。但李無相未必,他極有可能僅會暫且饒她,然后等她以死贖罪之后再做打算。
所以李無相眼下在勸徐真,這事就叫她覺得很奇怪。徐真這種大妖是沒什么幡然悔悟的可能的,即便迫于威壓暫且順從,心里也絕不會悔過。李無相對這種人向來是除惡務盡,為什么現在要同他廢話?
他在…忌憚什么?
絕不會什么這片天地里的金水鎮!
然后一個可怕而不可思議的念頭從她心里冒出來了。接著她聽到了李無相的話,而這話更證實了她的想法——
“如果你還不信我,徐妖王,我可以把你的骨頭還給你。”李無相抬手在自己胸前一劃,露出皮囊底下的東西。
那原本應該是金纏子的,可現在不再是一片金網了,而更像是許許多多流淌淡金色血液的血管。皮囊之下生出血肉來了,薄薄的一層。透過那層血肉,能看到里面的骨骼。不像人的骨骼結構,而更像是被雜亂地塞在了里面,從中擠出扭曲畸形的臟器,就好像那些骨頭實在太多了,他的身子要裝不下了。
李無相抬手探入自己的胸口,取出一段骨頭。像是之前被燉煮過、被啃干凈了,又放了好一段時間。顏色蒼白,軟骨都沒了,露出端頭蜂窩狀的結構。
李無相抬手一指,這段骨頭懸在半空。接著他繼續從胸口掏出更多曾經屬于獬豸的骸骨,慢慢將它們拼了起來、拼成一個獸形的模樣。
“你的一身骸骨就在這里。徐真,只要你說一聲,我東陸妖王徐真不愿再爭斗,而要留在這萬化方里過一段與世無爭的日子,我立即物歸原主。我曾經是太一劍俠,現在是劍宗宗主。我這話由東皇太一和大劫真君鑒證,如果違誓,必遭天誅。”
趙哥聽得快傻眼了:“我說李無相,你來真的啊!?這個人養不熟的啊!你把他留在這兒不是找死嗎?他一旦緩過氣來了肯定要弄你的!你應該叫他對那個什么西皇勾陳發誓!不對,也不行,發了誓又怎么樣?咱們都是堂堂玄門正宗,說出去留了個東陸妖王在身邊,要被中陸人罵的!”
薛寶瓶立即開口:“徐真只是生錯了地方而已。他是東陸天地生養的法獸獬豸,趙奇你沒聽過中陸是怎么說獬豸的嗎?業朝的時候官府衙門就把獬豸雕在照壁上,說他可以明辨是非!徐妖王原本也是可以明辨是非的,只是東陸的習慣跟中陸不同而已,即便不同,像李無相說的,他在東陸也還算得上是個很仁善的妖王了。”
“徐真,你之前還饒了我的命呢,剛說要跟我學我的神通呢!你是想用那種神通來救徐翩翩的對吧?你也是世俗凡塵中人,也有心的!”
徐真不說話,微微皺起眉,似乎被勸得猶豫起來了。他低頭摸摸自己身上的傷口,又抬頭看看李無相身前的那副獸樣骸骨,慢慢將雙手抱在胸前。
趙奇還要說話,薛寶瓶過去一拉他的衣袖:“趙奇,你來幫我看看李歸塵。我解不開他的禁制,你應該行吧?你都是血神了,神通比我厲害得多。”
趙奇一下子把話咽了回去,高興起來:“哦?那我就瞧瞧。”
他走到李歸塵身邊,抬手在他身上摸了摸,微微一笑:“就這點兒小麻煩啊。”
又洋洋得意地在李歸塵額頭一拍:“好了。”
李歸塵啊的一聲吸入一口氣,一下子從地上坐起來。
趙奇更得意了,又要再說話,卻被徐真的笑聲打斷。
他是忽然大笑,聽起來極為舒爽,指著李無相:“同樣的當,我上過一次,你以為還會有第二次嗎?”
“李無相!看來你是弄清楚了——你知道你施展神通的時候,是從我這里借來的!怎么,上一回要叫我覺得自己是趙傀,這一回,又要叫我覺得自己真是獬豸、徐真了!?”
“你說你那神通拜我所賜,此刻我倒也要多謝你了——我剛才心里還稍有些疑惑,可你的這些話,倒是叫我疑慮全消了!”
趙哥聽傻了,還蹲在李歸塵身邊,立即轉臉去看徐真,又看李無相,再看薛寶瓶:“不是,他笑什么?說什么?這話什么意思啊?”
李歸塵剛剛清醒過來。可之前發生的一切他卻都看了、聽了。此時立即跳了起來,把手在腰間一摸,抽出一柄短劍。薛寶瓶也站起身,把插在腰間的匕首拔了出來。
瞧見趙奇懵懵的模樣,李歸塵低嘆一聲:“他可能真是渭水真君、九公子的真靈轉生。”
趙奇:“哈?”
“李無相說他一直都在徐真入妄之后叫他自己走火入魔、叫他的神志承受不住。”薛寶瓶接口說,“之后又說徐真的神通遠比他想的要強,竟然能能出一片改變現世的妄心幻境來!”
李歸塵再開口:“他那神通要是他自己的,沒道理這么強。要是像中陸修士一樣是從別處借來的,那到了這萬化方里之后,剛才與天地阻隔,你赤紅天的里的那個血神本尊都被隔絕了,他的神通應該更是進不來了。”
“可李無相剛才叫你化成血神的神通,要是從他那里借來的——他到底是什么東西,才能叫你化成血神?小孩子能搬得動千斤巨石嗎?元嬰境界的神通能造出你這血神來嗎?所以他才要叫徐真說他自己就是個天地生養的法獸、是個肉體凡胎!”
趙奇愣住了,看看李歸塵,看看薛寶瓶:“你倆…瞎猜的吧!?李無相,他倆——”
李無相身前的獬豸骨骼忽然崩裂,頃刻之間化為一片骨粉。他不再微笑,而垂下雙手:“可惜。我所知道的渭水真君本尊,安安靜靜地守在靈山里,還算是一個很和善的人。他幫我照顧過趙奇,也曾幫我答疑解惑,我是將他視做一位很有趣的前輩高人的。”
“我引你入迷的時候沒想過你真會是他的真靈轉生,可也算歪打正著,這或許就是因為天地氣運無可更改吧。只是我剛才在想,也許還可以用你來救一救現在被困在赤紅天中的他。現在看,你這真靈已經在現世完全迷失心智,空有他的神通本領,別的,是半點兒也不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