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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什么毛病

  薛寶瓶的神志一下子恢復清明,把自己剛才取劍、抬手、刺向百會穴的動作全想起來了。只要現在她愿意,立即就能將手收回。可她卻沒有,而就是叫劍停在自己的顱骨中,一邊忍受錐心刺痛一邊心里叫:“師父,是你嗎!?”

  “是我。多虧我往這兒瞥了一眼。你這是怎么了?想不開?”

  往這兒瞥了一眼?他是靈神嗎?在此界外?薛寶瓶顧不得多想:“師父救我,救李無相!”

  “你給我看看。”他的語氣沒那么放松了,但也談不上嚴肅。

  薛寶瓶愣了愣,但下一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剛才刺劍的時候她微微低頭、眼神下垂,到現在還恍恍惚惚地盯著身前的地面。聽了他的話立即把頭微微抬了抬,目光從徐真、佟栩、湖面上掃過。

  就聽他哦了一聲:“哦豁,真境大妖啊。李無相呢?”

  “他好像在湖上,在霧氣里!”

  “哦,那兒還有一個真境。你想一想,怎么回事?”

  他說話好像沒頭沒尾,但像薛寶瓶這種腦子靈光的一聽就明白了——她這位師父想要了解此間事情的前因后果,于是叫她在心里想一想。

  她就飛快地想了一遍——只是循著本能叫心中生出幾個念頭,他就又“哦”了一聲:“還是你們這兒的事情啊。我還以為了不得了。這樣啊,我現在忙,時機也不對,不方便過來幫你,這么辦吧——我留一口氣在你這里,等到李無相出來了,你把這口氣悶著噴出去。知道怎么悶著噴嗎?就是把嘴巴閉上,也不要用鼻子出氣,先把氣呼在嘴里,然后把嘴張開。”

  他說得不清楚,可薛寶瓶正好就懂了——在金水的時候有一回吃肉,李無相說這豬宰得不好,一股騷味兒。薛寶瓶說吃不出,李無相就教她這樣回味一下,她就聞到一點點了。

  她立即在心里說:“好!”

  這時徐真見她的動作停了,眉頭微微一皺,盯著她仔細看了看:“煉氣的小姑娘,神志還這么清明,真是難得。我來幫你一把吧。”

  他向這邊走出一步,薛寶瓶還沒在心里問該怎么辦,就聽到聲音:“你問他九公子既然自稱九公子,那他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嗎?九公子跟他說過沒有?”

  薛寶瓶立即開口:“徐真!九公子既然自稱九公子,那你知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公子在哪嗎?九公子跟你說過沒有?”

  徐真稍稍一愣,看著她:“到這種時候,你還要說這些云山霧罩的鬼話?”

  他腳步不停,又走了一步過來。

  薛寶瓶聽見她師父說:“喲?那你背詩給他聽——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誤逐世間樂,頗窮理亂情。就背到這里看看。”

  薛寶瓶立即開口,原原本本背出來。

  也不知道徐真想到什么了,這回腳步停了,皺起眉:“你從哪兒聽到的?后面的?”

  “我就知道。”薛寶瓶聽到他說了一句——但這回她是真不知道他是“知道”什么了。“哼一聲,笑一下,邪魅一點就差不多了。”

  薛寶瓶依言照做。徐真看了她這笑又了愣了愣,稍隔一會兒才問:“你說的然山,真有九公子的法脈傳下來?”

  薛寶瓶等著聽她師父教她接下來怎么說,可聽見的卻是別的話——

  “我看了看你剛才心里想的,怎么,你往這兒走的時候還真想把自己弄死,叫他們沒法兒拿你去威脅李無相?”

  “…啊?”

  “我告訴你,你這么想是有問題的。我建議你還是別跟李無相待在一起了,對你倆都沒好處。你現在這種狀態是把自己當成了李無相的附庸,但是沒人應該當誰的附庸,懂嗎?”

  “我…”

  “好了,你自己再想想,想想要是沒有李無相,你自己想要做什么。我走了。”

  “師父,等等,我該怎么尊稱你?”

  是隔了一會兒,薛寶瓶以為他真走了,才說:“不用尊稱我,我叫李云心——也不要對人說。”

  薛寶瓶剛在心中默念了一遍這名字,就聽到徐真又問——這回是喝問:“你怎么知道后面幾句的!?”

  這次該怎么說?還笑嗎!?

  可是用不著了——

  湖面上那團濃霧忽然炸開了,像是被內里陡然生發出的一團颶風橫掃,霧氣化作絲絲縷縷,一下子散往四面八方,又化為青煙。

  湖面上的東西露出來了,先是一只巨大無比的虎——只有老虎的輪廓,像一座小山一般。它身上絕大部分都不是毛發,而是鱗甲,形狀不規則的、像血痂一樣的鱗甲,只在縫隙里才生長著黑黃白色的雜毛。那一雙虎眼也不是黑的,而像是兩枚血紅色的銅鈴,一枚就該有一棟小屋大。

  颶風就是被它吼出來的,它身上鱗甲翕張,從那些甲片之下噴涌出滾滾血腥氣。無數虛影一般的亡魂,頂盔摜甲,在那血腥氣中往四面八方飛散出來。

  “…你不答應我就把他們都殺了!都殺——”

  徐翩翩怒吼出這一句才看到湖畔的徐真,兩只大眼一瞪,立即叫起來:“徐真!他不是人!他是——”

  這時候才能看到李無相。相比于現出原形的徐翩翩他太小了,小到就像她的一枚鱗甲。他正被徐翩翩噴出的狂風掀在了半空,身上的軟甲和內袍被風刮得七零八落。那風此時吹到湖畔了,徐真抬手一撐,風便從他身旁掠過,把身后的幾個人都護住了。

  可別的被風吹到的地方,樹木即時枯朽,頑石化成碎渣,上池派的太一殿就建在湖邊,被這風一吹,木質的結構轟然崩塌,只露出里頭的一尊太一像在風中搖搖晃晃。

  這風看著是要吹遍整個大盤山的了,這時候李無相的身形一晃,也像是被這風吹大了、吹散了、吹成了一張皮——

  先是由一個人形變成了一張包袱皮,又在風中烈烈作響越來越大,隨后一下子罩住了虎妖的腦袋。徐翩翩立即抬爪去抓、大聲怒吼,想要把他給吹走,可越往他身子里面吹氣李無相這人皮就變得越大,先是腦袋,然后是肩頸,接著是整個上半身,最后是把整個巨大的虎妖都罩了進去、再兜起好多的湖水——

  把它給吞到肚子里去了!

  虎妖一被裹住,湖面的風立即消散。就見水面上一張薄得幾乎能透光的皮囊中發散著絲絲縷縷的金光,還能瞧見虎妖的輪廓在里頭拼命掙扎。可這人皮越縮越小、越縮越厚,里頭的虎妖也就漸漸像是掙扎不動了,只發出嗚嗚的哀鳴。

  要問此時徐真站在湖畔做什么?

  他就是在看!

  起初看,是想要瞧瞧李無相用什么手段去對付徐翩翩、想要瞧瞧太一飛劍的厲害。

  可等到聽徐翩翩大叫了一聲“他不是人”,他就立即轉臉看了一眼薛寶瓶,想到她剛才說的了——然山有九公子的法脈傳承,歷代宗主早都成妖了。

  不過這時候他倒并不是很擔心——李無相要真是個妖修,此時的修為境界倒也是不值一提的,一會兒…

  就在這時候,薛寶瓶按著李云心教她的,將胸腹中留存的一口氣吐了出去。

  她沒想到這口氣會是這樣——

  就在李無相把徐翩翩給吞下去的一剎那,整座大盤山頂立即起了一股惡風!

  這股風不像徐翩翩噴出的風那樣有摧枯拉朽一般的威能,而就像秋冬季節的大風刮過,從每一個人的衣裳與發絲之間穿了過去。

  但風里似乎蘊含了濃重到極致的惡意,還隱含叫人暈眩惡威能,甚至無視了徐真的神通,就從他撐開的指縫中穿過!

  這種風、風里的這種味道,徐真是再熟悉不過了——

  好強!好大的妖氣!

  這個李無相真的不是人,而也是個大妖!

  徐真一時間怔在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要說李無相真是個妖魔,倒也還不至于叫他這么驚詫。東陸的大妖并不少,妖氣比這強橫猛烈的也有許多。他怔,是因為李無相把徐翩翩吞了進去的神通。

  世人常將神通與法術連在一起說,但其實兩者還有不同的。法術是些小手段,尋常人使的障眼法兒都能稱作法術,無非是用各種法子利用世上的東西來達成目的罷了。極好分辨的一點,就是法術憑借的全是自己的力量。

  但神通這種東西不是世上的,而是來自世外的靈神的,是被賜下來的。這種東西的強弱也極好分辨——賜下的神通的靈神越強,這神通也就越強。雖然使用神通的人修為有高下,也只是關系到神通用得好不好,而不是能不能用得了。

  徐翩翩此時現的其實不算是真正的原形,而是龍形,這就是一種神通。她拜的是西皇勾陳座下的渭水真君,是龍屬一脈,因此修行到盡頭才要化生麒麟、成為龍屬的。李無相有手段將她吞了并不很叫人吃驚,可徐真眼見著徐翩翩被吞之后在他的皮囊中越縮越小,竟被強壓回了人形——這就是李無相這大妖的神通壓過了徐翩翩的神通,將她強行打回了!

  他心中這一驚,就站在原地沒有動,而起了神念感應——

  東陸的西皇勾陳與中陸的東皇太一差不多是同時成道,中陸的妖族該是沒有傳承了的,這李無相的神通是哪里來的?怎么強到這個地步?

  他這一感應,果然覺察了——

  不像六部玄教的人那樣,從靈山里來,而似乎是從天外某處來。以他的修行是看不清的,只能覺察一種宏大暴虐的氣息同李無相聯系著,蘊蓄無窮惡意與災厄。

  他凝神試了試,向那股氣息靠了靠,想要分辨得再清晰一點,可這時那氣息似乎也感應到了他,又或者李無相也覺察到了他——徐真只覺眼前忽然閃過一陣紅芒,神識中生出一點刺痛。

  他連忙退了出來,覺察自己氣息和身體無恙,但體內似乎又多了一些什么東西,說不清、道不明。

  可他來不及細想了。因為此時李無相的身子越縮越小,最后變成了九尺高矮,像個小小的巨人一樣站在水面上。又抻了抻脖子,像咽下了什么東西,身子再猛地一縮——他體內就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叫。

  薛寶瓶一見他瞧見自己,立即對徐真叫道:“你看我有沒有騙你——然山一脈都是妖王!”

  徐真瞥了她一眼,又去看李無相。卻見李無相站在水上,眉頭一皺:“你對他說這些有什么用。他是東陸妖族,跟我有什么關系——你就是徐真了?”

  徐真向后退出一步,確保身邊幾人全都跑不掉,沉聲問:“你真不是人?”

  “我是啊,從前是。只不過被人關在一個地方、剝了皮,我這張皮就慢慢有了道行、成了妖,跟你們這些東西可不同。”

  “你拜的是哪一位?”

  李無相冷冷一笑:“怎么,你剛才還想要窺測天機,沒看清楚嗎?”

  徐真沉默片刻,臉色忽然緩和下來:“我從前當你是個人修,你既然也是同屬,又何苦跟我們過不去呢?我帶了你身邊這小姑娘過來,既不曾無禮,也不曾殺傷——你把翩翩還我,我把她還你,咱們之間的事往后慢慢說過,怎么樣?”

  什么情況?

  李無相倒是能明白薛寶瓶剛才的話——不知道她之前對徐真說了什么,總之自己要承認自己不是人、而是個妖就是了。

  他剛才感覺到徐真的妖氣了——那一陣惡風強得離譜,其中蘊含的威能與惡意快要滴出水來了。徐翩翩說徐真是個大妖,李無相也想過他的本事可能在自己之上,只是一沒想到他會趁今天跑到上池派來,二沒想到他會厲害到這種地步。只瞧這妖氣,別說自己,恐怕就連梅師姐過來對付他,都要稍微花點心思的。

  瞧徐翩翩的樣子,徐真也絕不是那種極重感情、樂于退讓的人。那這么強的一個妖,此時又有薛寶瓶和謝祁在手,為什么忽然跟自己說要換了人、“慢慢說過”?

  這個徐真有什么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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