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其實沒什么特別的。前世的時候,李無相聽過更多比這更勵志、更有新意的。
可它們是被李業在此時說出來的,他就在心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記住了。
然后他開始觀察自己——迷茫著、警惕著、掙扎著、偽裝著,一直到聽到那句話——
“醒醒,欸,快醒醒!你是不是外邪!?”
“這是你說的那個趙喜?”
“是。”李無相應了一聲,立即愣住,“你第一回知道她!?”
“第一回。”
“你不是說…已經許多回了嗎?”
“在你之前許多回。但現在你來了——你是空,也就在這世上擠出了許多原本不存在的事,我也就能用這些事再搏一次。”
“…那我來之前是怎么樣的?如果我不去幽九淵,如果在這里咱們沒來——啊,所以這也是第一回?現在,就是我當初這時候?現在不是咱們又回來了?”
李業該是聽懂了他的意思:“沒錯。你要這么想也可以,現在就是你當初的事。至于你沒來會怎么樣,現在還不知道。”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往后你會知道的。”
“我想不明白,現在要是第一回,那我之前——”
“沒有之前,沒有之后,也沒有現在。”李業淡淡地說,“我說過,你把過去、現在、未來,想成臥室、廳堂、廚房。你在過去睡了一覺,你在臥室睡了一覺。但還可以在臥室吃飯,你也就可以在過去吃飯——哦。你真把它們想成了臥室、廳堂、廚房,所以你覺得你在臥室睡覺的時候,不能同時在臥室吃飯?”
“…是。”
“如果這三間屋子不是都在一片平地上,而是在一個球里、彼此交融聯系著、重迭著呢?”
李無相覺得自己能理解了,但又不能完全理解。
然而,至少他心中長久以來的一個疑惑被解開了——
趙傀,為了求長生,可以拋下整個然山派。他拜祖師灶王爺、司命真君,還供奉東皇太一。
而自己,之前還曾裝神弄鬼,在石室中說“朕乃天下至尊”——在趙傀聽來,這該意味著,要么是東皇太一被請下來了,要么是有強大的外邪被請下來了。
那趙傀這種不擇手段求成仙的人、一個煉氣境界的修士,在遭遇這種狀況時最合理的做法應該是什么?
應該是,或者拜這太一,或者拜這外邪,以求得好處。因為他之前想要請的不過是太一的貴氣,可從沒奢望能請來這些東西!
然而他的做法卻是…打算把自己給煉化了!
趙傀不會有這么大的膽子的,即便有這么大的膽子也應該清楚他自己是幾斤幾兩…但如果是姜介這都天司命來找他了、降臨了、給他撐腰了,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這時候,李無相看到血流出來了。
他看到自己走到門邊,輕輕掀開了鐵板——鮮血立即從鐵板后順著墻壁流了下來,淌到地上。
他沒有松開鐵板,而盯著那血流。十幾次呼吸之后,血不再從上面流出來了。注1
趙喜死了。
死得有點可惜,到底是自己教她的東西太多了。趙傀想。
他捉刀在手,側耳捕捉從石道里傳來的聲響,等聽到下面傳來極輕微的、鐵板被合上的聲音,就也將上面的鐵板輕輕放下了。
然后他退開兩步,走到柜桌旁慢慢跪在地上、雙手合什、閉上眼睛——
“…上神,上仙?”
他無比虔誠恭敬地在神念中發聲,期待回應。
回應來了。
那是難以言喻的深邃幽暗,伴隨強大威壓,似乎握有無窮權柄,干涉過去未來、世間一切。
感受到這些東西的同時,一個名字也第二次從他的頭腦中跳了出來——
都天司命大帝。
剛才就是這位都天司命大帝將正在丹爐邊入定調息的自己警醒,才叫自己聽見趙喜跟底下那小兒的對話。
“大帝…帝君…底下那東西,它果然自稱是天下至尊。”
然后一些想法從他的心中升騰起來——
底下那東西是個外邪,不會是真正的太一真靈,真正的太一真靈不會被這么一間石室困在下面許多天而不得解脫。
而“都天司命大帝”…他的修為境界不高,可既為然山宗主,又練成了廣蟬子,知道的就總比尋常的江湖散修要多些。
有些靈山中的精怪野神會矯稱靈神名號,譬如下面的那東西。然而在剛才感知到這位都天司命的一瞬間,他大膽往靈山那邊飛快地瞥了一眼——在靈山中這么一瞥,所見的必然是這東西的真容、本源。
——的確是“都天司命大帝”。他“看”到了這位靈神的真容、本源、名號,他知道這是做不得假的。
可是…“大帝”!
靈山中何時出現了這么一位強大靈神,敢以帝君自稱!?
這個念頭尚未消散,神念中的想法又出現了——
喬裝趙喜,將底下那東西引出來徹底煉化掉。
這是都天司命向自己傳達的信息無疑,但趙傀心中迅速冒出幾個念頭——
底下那東西不可小覷。因為這位自稱帝君的都天司命竟然在此處降下啟示,借自己這煉氣修士之手除禍。
此事必定兇險異常。因為這是靈山之中的爭斗延續到了現世,兇險的不僅僅是底下的那東西,還有這位都天司命——在他眼中自己這煉氣也僅算是凡軀而已,自己修的還是廣蟬子,在成仙之前其實更容易為外邪所趁,要是…要是…
這兩個念頭生出來的一瞬間,趙傀就覺得自己又知道了。
知道的算是一種術法,也算是一種神通——叫他能以披金霞的修為、紙傀術的手段,頃刻之間奪舍地上趙喜的皮囊,用不著再像之前一樣辛苦煉化許多時日。
他能感覺到這種神通就明明白白地擺在自己眼前,只要心意一動,頃刻功成…這就是那位都天司命的權柄,竟然涉及人道氣運,能做到在現世轉世托生的地步了!
可是他心中又生出疑惑來——
世上怎么會有這種好事!?
一絲不悅與不耐轉瞬即逝,這感覺叫趙傀嚇了一跳,曉得或許是這位都天司命覺得自己冥頑不靈、不夠虔誠!
然而他堅守本心,把神念牢牢把握——從打定主意拋了然山基業要煉化成仙的那一刻開始,他就知道自己是要逆天的了!事已至此,自然要處處謹慎小心,已經苦守了十幾年,豈可功虧一簣?
這位帝君縱使再不悅…自己不應允,他也不能憑白把自己這肉身皮囊給奪了、強迫自己做事,因為——
“奪舍沒那么容易。”李業說,“這世上有許多鐵律,這也是其一。一個人本心堅定,即便是我、都天司命,也無法可想,非要被入體的人誠心接納才行。而趙傀這人敢用這星槎煉太一,要不論對錯、只論心性,也算是天下間第一流的了。”
“所以在這里對付姜介,我所說的幫手就是他。”
“你在業都,召出來的那些人好像都對付不了姜介…第一批召出來的就是你當初的那些弟子、后來的各派祖師是不是?他們都不行,趙傀就行嗎?”
“你還是要收心。不要因為這趙喜的死,亂了你的心境、蒙蔽你的雙目。等你成就金仙——要是個活金仙——未必不能再救她。”李業溫和地說。
“至于在業都的那些人,你說得沒錯。叫姜介判生死的那些權柄幻相之中,的確有三十六宗的祖師,其中也就有你們然山祖師李椒圖。不過你當真覺得我在業都的神通就僅此而已?哈哈。”
李業笑了一聲,這也是李無相頭一次聽到他這樣笑:“三十宗的祖師領著我的人道氣運,姜介把他們判去了幽冥,也就剝去了我的權柄,壯大了他自己。如今你們然山派這司命真君的權柄,也就被我送去他那里了。”
“他既然想成就靈神,我就在這里幫他成就一回。當然,趙傀也會幫忙。他這人能守在這里十幾年,自然心志堅定,不會輕易為外物所侵。除非是——”
——司命真君。
趙傀覺得自己心頭一跳,頭腦中又冒出這個念頭來。
都天司命…
司命真君…
靈神的名號不是沒有來由的,都與其權柄、愿心相關。然山祖師爺李椒圖成道之后是“司命真君”,就是因為掌管天下百姓的飲食供奉——這位祖師爺在業帝成道時應該是立下了什么不為人所知的大功勞,因此東皇太一將這權柄賜給了他。
人要活就要吃,不吃就會死,因此他是司命真君!
而都天司命大帝…都天司命大帝就是然山祖師司命真君成道…祖師爺成就了金仙,掌握都天權柄了!
這個念頭在他的腦袋里確鑿無疑地跳了出來,他知道這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都天司命的啟示!
這一剎那,他心中的疑慮完全放下了,像被一陣暖風吹散。盡管覺得風中還有些別的什么東西,卻都不在乎了。
這不是有所圖,而是祖師庇佑弟子…就像天心派的癸陰真君真靈降世、庇佑宗門一樣!
再堅定警惕的心思,也在此時被完全破除開了。趙傀咬緊牙關、屏息凝神,向著虛空之中誠心一拜:“然山宗主趙傀,司命真君、都天司命大帝座下弟子,參拜祖師!”
他重重地磕下一個頭,聽到額頭與地面相觸時發出的“咚”的一聲響。他覺得自己似乎還聽到了什么別的聲音…就像他這一拜一樣,確鑿無疑、于此即成!
他這一個頭磕完,立即發出神念,抓住都天司命賜下的那一點神通——
眼前稍一恍惚,再睜開時,瞧見自己了躺倒在地上、就在三步之外,胸膛微微起伏,似乎還在喘著氣。
他再低頭一看,發覺自己已披上了趙喜的肉身皮囊,胸前的刀痕猶在,流出的血液將半邊身子都染紅了。
如此神通…自己原本那已經被金纏子煉化的皮囊重新凝實了血肉,而趙喜這皮囊裹著金纏子,竟又有了披金霞的修為!
他不再猶豫,起身走到自己原本那肉身之前,一把將刀插了進去——
肉身一頓,雙眼死死睜開。自己殺自己,這感覺真是神異又荒謬,但趙傀面無表情,只將刀子再稍稍一轉——肉身吐盡最后一口氣,不動了。
他將自己的尸身搬到鐵板旁,叫它靠墻坐著。
然后再收斂神識,向都天司命祖師誠心祈問。
回應很快到來,極簡單——將底下那東西引上來,按著他原本的打算,叫他修廣蟬子。等他將自己修成了一具空皮囊,再奪他的舍、將其神志魂魄徹底抹殺。
“可是,祖師,他想要出去怎么辦?我說外頭是一片火海,這話騙得了我這洞天里的人,但騙不了底下那東西的。”
他問了這話,都天司命立即賜下回應。
只是這回應卻叫趙傀覺得滿頭霧水、百思不得其解——這世上本就被劫火滅世了。
才怪!
這是自己拿來騙人的,豈能騙得過底下那外邪?
然而都天司命這話必有深意,趙傀就起了身,走到石室的另外一頭,稍作猶豫,往外推了一下——
一股強勁的熱浪倒卷進來,幾乎將他吹退,室內頓時被映成一片火紅色。
門外就是懸崖…這門似乎就開在某處峭壁的極高處。
趙傀看到了一片雷光翻卷的天空——濃云轉動、劫雷隱而不發,將天頂映成了紫金色,其中似還有人在爭斗,震蕩得整片天宇轟鳴不休。
遠處的大地上,無數根巨大的石柱仿佛傾倒的參天巨木一般斜立著,像一只無比巨大的猛獸口中的獠牙。而就在這“巨口”中,翻滾的熔巖像是猛烈迸發的噴泉,向著整片大地、四面八方奔涌而去,目力所及之處,大地一片赤紅,一切都在燃燒…林木、城鎮、甚至溪流!
他的頭腦中冒出七個字——
“大劫山地火滅世”!
注1:詳見第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