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陽境界之內,共有三重阻道災劫,分是風火雷之三等。
一旦發出,便是絕滅法性、摧折神體、斷去根源。
無論是平日間怎般的道高德隆、水火既濟之士,但凡身在此境中,皆逃脫不了這“三災利害”。
渡過了,自然是功行大進,距離與道合真的至妙之境,又更得進一步。
而渡不過,也自然是一切灰灰。
五臟成空,四肢皆朽,其身自解,歸還了天地間的萬象,化作靈息,把萬千年的苦行道功,俱做虛幻…
能夠修成純陽道果的,個個皆是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之輩,在這“三災利害”發落之際,都必是提先有了感應。
有十成把握的,自是無懼,只需尋上一方道場,調集心身,便可從容應對。
而道行不足的,也另有他的去處。
那便是躲入一方洞天中藏骸匿形,以欺瞞天公交感,待得自覺火候已足,才又重新將身返了現世,再次應對渡劫。
這些遁入洞天中的純陽真君,雖不能以真身行走世間,卻也可以經由分化靈身、寄神于物諸般手段,來以此外見天地,行走于宇內外。
只要謹守心神門戶,不泄了純陽氣機,讓天公得了交感,便是無虞的。
但陳玉樞卻不同…
他的三災利害,非僅比胥都天內所有純陽真君的災劫都要來得更酷烈些,連道君都不能輕易小覷。
且連神意,都不能夠輕易現世。
否則頃刻便有劫滅降下…
而在那一聲笑后,越攸袖袍一動,就有一張寶光隱隱、金紋密布的斗箓,飄飄然飛出,臨于當空。
那斗箓綻出一圈燁燁彩光,只一伸一縮間,兀自無火自燃。
其先僅是一點如炬明光,不過幾息功夫,光炬就轟隆浮騰成一扇古樸門戶!
門戶上繪有著種種古怪星圖,山岳湖海,鳥獸蟲魚,遍體寶光大放,如一團從自玄穹上被捉拿而下的煌煌大日。
耀得整片海疆如有兩日并空!
天中似有萬萬道金光傾瀉而下!
臨焦島上。
一群妖猿此時連呼喊聲都不敢再發出,只瑟縮著雙臂抱頭,匍匐竄逃進山澗林溪中。
雙目被灼得恍惚朦朧,刺痛非常,一時間竟不能視物,淚水不由自主淌下。
“父親!父親!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見得那座耀勝天日的古樸門戶就凌空懸頂,離自家的山門道場也不算遠。只在約莫百里之內。
童子駭得驚叫出聲,忙一把扯住袁矩的袖袍,兩股戰戰,汗流浹背。
“無妨…那兩位神仙打架,并不關我等事。”
袁矩臉色略微難看,在沉吟片刻后,溫聲出言勸慰道:
“這幾日里,我對越攸都是持禮甚恭,挑不出什么錯處來,連遁界梭都當做了賠禮。
玉樞真君應不至于屈尊降罪于我,而君堯真人——”
袁矩目芒閃動。
他自奪位不成,被南海猿部驅來了東海后,便暗中投靠向了東海的九皇子,當了這位的臣下。
袁矩心中打算,是欲要借著奪嫡的功勛,在東海這里混上些權位,日后才好借著這東海的百萬水族之力,回南海再謀復國大事。
而越攸當時之所以在帶回鷲渠公的腦袋后,卻不見袁矩親身來相迎,也是因他被九皇子急召,正是脫身不得的時候…
袁矩心頭曉得,東海龍宮在天尊還尚宰執胥都天的那個古早時代,就一向與玉宸派存著不淺交情。
不論其他。
哪怕是看在九皇子的這層情面上,自己這臨焦島也應是無虞的…
心頭雖這般作想。
但袁矩知曉這童子是自己獨子,自幼便被宮人們寵壞的秉性,也不如實開口,只略勸慰了幾句,令他暫且安下心來。
隨即便深深吸了口靈息,有些驚悸又有些欣喜的將玄功運起。
一震元魄,法目睜開,兩眼中瞬時游走有無數蝌蚪狀的金光文字,小心翼翼打量著高穹上那兩位對峙中的動靜。
一位是玉宸派的高足。
丹成一品,更修成了近萬載都無有人修成的“社稷眾雷”法相,于丹元大會上奪魁,八派六宗都難有抗手!
而另一個,則是得了劫仙門下空空道人的法統。
棄玄入魔,累得八派六宗幾乎做過一場,再演一次“中瑯浩劫”的妖魔兇人!
這兩者皆是世間最頂級的英才俊杰,無論陳玉樞還是君堯,都曾于昔年丹元大會上奪魁,力壓一眾八派六宗內的英杰!
同境之內,舉世無敵!
雖然陳玉樞僅是分化了一道神意于此,連靈身都算不上。
但這兩者間的斗法,仍舊是一樁舉世都難尋的恢弘勝景,讓身歷此境中的袁矩心潮澎湃,血流都要狠狠加速了幾分。
猿性本就是好戰桀驁,盡管袁矩功行深厚,能壓得天性不泄,甚至比之凡俗濁世內的大多讀書人,都還要謙雅知禮些。
但骨子里那絲兇性,終還是抹不去的。
“我若是年輕上一甲子,以那時不知死活的脾性見著了此幕,恐怕早就抄上混元大棍,跟這兩位討上一招了。
縱是身死,也無怨無悔!”
袁矩心頭沉沉嘆了一口氣,又將目瞥向緊攥著自己衣袖不放,雙目渙散失神的童子,不由得一陣失望搖頭。
“不過,君堯真人也就罷了,這位玉樞真君的三災利害可是不同尋常,他將神意出游于洞天之外,難道不怕遭天譴的嗎?”
袁矩壓下對自家子嗣的無奈,又注目向極天之上,心內納悶道:
“這一仗,還能打得起來嗎?”
而在這時候。
那扇浮騰于玄穹上的古樸門戶終也是開始大放宏音,灼灼光量不斷向外飛擴,所至之處,靈機皆被盡數抽盡,補納進入了門戶之內。
“你竟敢以神意出游,難道就不懼天擊?陳玉樞,你今遭倒是夠拼命的。”
君堯緊握腰間玉印,雙目如一口淵潭般,沉深不見底,漠淡開口。
“賢婿,可聽過這一番話么?有舍必有得,舍了些道行,與我而言,雖輕易間也能重修回來。”
門戶徐徐一開,從里內傳出一道輕笑聲音,不緊不慢開口:
“但同你相較起來,那便是不值一提了。”
轟隆一聲。
門戶已是全然洞開!
俄而。
天地寂然,萬象無息。
那光焰之中,只見站立著一個紫衣金冠、神清骨秀的俊美男子。
他將袖一舉,便收了漫天的瑰奇光象,將目看向與之遙遙相對的君堯,微微一笑,道:
“賢婿,好生不知禮,岳丈便在此間,怎還不來拜見?”
君堯面無表情。
“剩下那張斗箓封存的不是‘坐見八極’?竟是你的一道神意?玉樞,你到底是怎么作想的?”
越攸不禁皺眉:“你以‘中天斗數’算到了君堯會過來截我?才留了這個后手,可怎么也不同我先說一聲?”
“不用算也知他會過來截你,十一年前,自你在吞象府避過一劫后,我的這位賢婿可是心心念念想著殺你,連穢變元丹這等事物,都不知從哪求來了一顆。
不過我猜也是從斗樞派討來的,說不得還正是親自出于我那位大師兄之手。”
陳玉樞拍手笑道:
“而至于為何不告知你,越攸道兄,還不明白嗎?你先前分明已用了一張斗箓來遮掩天機,卻還是被君堯尋了上來,此子應是修成了玉宸派的那門掐算之術。
我若是告知了你,你卻又是一個守不住心思的,豈不是輕易間就能被他推演出行蹤來?”
越攸聞言嚇了一跳。
他先是深深看了眼不遠處那顆已風化了大半的穢變元丹,又將目光投向君堯,瞳孔一縮。
“難怪玉樞說此子若是成道,便是他此生最大的一個敵手!
這才短短十一年,修成了九真教的‘九垓咫尺’也罷,竟連玉宸派中那門掐算神通也學會了?可怖!可畏!”
他定下心神,剛想問詢陳玉樞今遭以神意出游,要如何遮去天罰。
卻見那紫衣金冠的道人大袖一揮,淡淡道:
“我的純陽雷劫要來了,顧不上你了,先離遠些罷。”
越攸嚇了一跳,忙閉上了嘴,一聲也不吭,就化作一道灰色氣霧遁遠。
只見。
天中隱有雷聲宏烈,初始僅是幾聲霹靂爆響,然而只等上了數十息功夫,那雷聲就像是一頭巨靈神在用力擂鼓般,震得云靄散了又散,再無定形。
而在隨著一道金色霹靂劃破長空后!
眨眼之間,方圓數千里之內,更是霎時風云變色,汪洋翻卷!
再不見什么天日月星了,億萬萬的金色霹靂充塞了眼前的一切,光芒熾盛非常。
好似把罡氣層都打穿,正要隨著這雷電霹靂一同沉墜下來,砸爛這片現世州土!
天地齊顫,理道變轉!
一時之間,這仿是要滅世的雷災讓九州四海內的眾真皆是心生感應。
玉宸派、血河宗、北極苑、斗樞派、神御宗、雷霆府…
一道道或是冷然,或是嫌惡,或是譏嘲,或是好奇,又或是欣喜的目光隔空望來。
種種內里清晰,盡是不一。
無盡東海碧波之下。
高足有千仞的玉臺上,一個額生雙角、眸色深金的老嫗只抬頭望了一眼,思忖片刻,便笑了一聲,向四下吩咐道:
“這兩位到底是何意思?在東海就要做過一場了?來個人去向大皇子稟告一聲,請將門戶都閉上,勿要摻和此事。”
千仞玉臺下,一頭萬丈老龍匍匐在地,應了聲是,隨即便分開重冥海流,遁入了其中。
玉宸派。
一座孤懸天中的金紫宮觀。
火龍上人突然嘆了口氣,搖頭:
“真愚!真愚!本就壽元無多了,還非要逞能?就算今遭殺了他,又能如何?左右不過一道神意罷了,九牛之一毛!”
“那你又欲如何?”
虛無之處,傳來一道清脆女聲來應他。
“我能如何?我只是他師伯罷,又不是他師父!他師父如今為了給他尋續命之法,都跑去太素丈人那里求人參果了!”
火龍上人重重一擊掌,怒聲道:
“我能如何?眼不見為凈罷!好好一個丹元魁首,只為了個陳嫣便做這模樣!可恨!可恨至極!”
南闡州,先天魔宗。
對鏡描眉的莊姒放下銅鑒,她微微冷笑了一聲,便轉身問道:
“給陳玉樞新兒子特意起的那座宮觀,可建成了嗎?”
她身后隨侍著數百姿容妖冶的天魔女,聽得問話,都跪伏在地,恭敬答了聲是。
“連爹爹都說陳玉樞兒子,那個叫做陳珩,好似頗有些意思,只是推算不明。”
莊姒皺了皺眉,道:
“我還原想等他被那條蛇擒回來后,朝夕相處間,看看是何等的有意思。
但如今君堯既出面,一時半會間,那陳珩多半來不了先天魔宗了…”
而在這九州四海眾真側目,無數人各懷著心思之際。
雷聲洪烈!
純陽雷劫劈落的頃時,陳玉樞冷淡將手一張,便發出一張紫符,迎面接上。
“吾奉劫仙老祖敇命,今書篆符箓,萬圣助生,天丁助力,攝昭百真,速逞威靈,使劫消災避,陰陽定序,不可不知,及時應驗!”
他左手掐辰文,口中默誦。
只待那紫府轉上三轉,當空飛灰后。
俄而,那欲要斬盡滅絕諸般所有的雷災,便緩緩一熄。
在一陣駭然的明滅不定后,終是無力消去。
轉目間。
便又是天地清明,日月清朗。
然而只在雷災消去的下一刻。
便有兩道犀利無比的陰陽刀光割裂虛空,抓住著陳玉樞氣機運轉間的一個微小空隙,便朝他頭顱劈殺來!
“賢婿,你倒是抓得準戰機,只可惜,仍舊是小道耳。”
陳玉樞微微一笑,揚手便將那兩道刀光拍碎,可下一瞬,被拍碎的那兩道刀光竟是又分化出了四道刀光來。
四分為八,八分為十六,十六分為三十二,三十二分為六十四…
隨著陳玉樞的不斷破去,那刀光也是愈分愈多。
不過幾個呼吸間,就已是成千上萬之數,且刀光中那股犀利殺意,也是愈來愈盛,仿是無物不斬一般!
“這法門,是天外黃庭派的秘傳?看來你果然得了那頁地闕金章,倒是好運道。”
陳玉樞注目片刻,便不慌不忙點指化出一幢璀璨華蓋,立身其中,縱是那陰陽刀光化分出千萬之數,也只是斬得靈光搖曳,分毫寸進不得。
而這時,陳玉樞也終是雙眸開闔射出神光。
在一動不動打量了君堯近百息后,緩緩拉起唇角,拊掌大笑了起來。
“原來是真的,蠢貨!蠢貨!你真修行了那方術?
為了區區一個陳嫣?區區一個女人!你終是自毀了道途,哈哈哈哈!”
他將腰都狠狠彎下,笑聲快意:
“賢婿,你可知我今遭為何特意要神意出巡,還為此舍了一方劫仙老祖的符詔?”
千百陰陽刀光割裂虛空。
狠狠一撞,將陳玉樞立身的華蓋打得狠狠搖撼!
“是因你啊。”
陳玉樞絲毫不為所動,只嘆息道:
“雖然眾人都傳你因修行了那方術,命不長久,可不親眼一見,我怎知那傳言是否真切。”
“如今,你是真的活不長了,我也總算能夠高枕無憂了。”
陳玉樞仰天大笑:
“你君堯的道性還尚在我之上,你若死了,這偌大九州四海之內,誰能敵我?又有誰還能配做我陳玉樞的敵手!”
轟隆一聲!
裂地般的驚空大響,周遭光象頃是黯去。
只見得一尊“社稷眾雷”法相撞出君堯身外,將千百陰陽刀光一合,就以無可抵擋之勢震開狂瀾海水,猛得殺來!
“何必呢?就算有劫仙老祖的符詔,我也不過最多駐世一刻鐘。
殺了我,也只是一道神意折在這里,無傷大雅。”
陳玉樞聳聳肩,將華蓋消去:
“不過,你既要玩,我便陪陪你吧。”
他一振袖袍,背后同樣也浮出一尊極天高的莊嚴法相。
只頃刻間。
兩尊巍峨法相悍然相撞在一處!
在一道無可言喻的大聲響之中。
千里內云氣光靄俱是一空,好似天崩了般,回聲不斷,直震得海水裂開,深不見底!
碧藍海波上,越攸所化的那道灰光正在死命發力,聽得后面那轟隆狂震之聲,更是驚悸,連頭也不敢回。
“務必要把陳珩帶回先天魔宗,若不能生擒,就帶他的尸身回來?”
越攸發力一催,遁速又快了幾分,心中回想起陳玉樞方才對他的傳音,心下納悶。
“這小子不是尋尋常常嗎?何德何能,突然就被看中了?玉樞出了洞天之外,沒有天公妨礙,他方才又算得了什么?”
而不待他再作多想了,乍然之間,越攸猛得止住身形,驚移望向前方。
五十里外。
只見一個青衣掛印的年輕男子正在踏波而來,聲勢赫然,壓得海波靜若平湖,極是駭人。
“君堯?你不是在同玉樞——”
話到一半。
越攸便覺察到他的氣機異樣,顯然只是一具靈身而已。
“靈身?只是一具靈身也敢來阻我?可笑!可笑!”
越攸獰笑一聲,顯露出萬丈長的巴蛇真身,剛欲一口將君堯這具靈身吞下。
卻見他伸手一抹,便握住了一柄如若赤光鑄就的赤紅長劍。
“元都斬魔劍?!”
越攸硬生生將身一折,剛欲回返。
而下一瞬,一道幾乎劈開玄穹的劍光,就已經斬中了它的蛇軀,一分兩斷!
“究竟是我分出的這具靈身太弱…還是君堯太強?”
血雨滂沱灑落。
在劇痛之中,越攸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玉樞,看來今番老爺是帶不回那個陳珩了,還是留著以后,你自己再出手吧…”
在他的蛇瞳中。
又再次清晰映照出了一道犀利劍光。
霎時便將攔在面前的重云斬碎,攜著森然入骨的殺意,接著一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