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連朔氣,月掛天中——
待得君堯躬身施禮已畢,抬首時候,目光觸到青巖大石之上那個矮胖樵夫的形體時。
饒是他身為道子,早已是聽得了不少關于這位祖師的隱秘之事。
可當親眼見證的這剎,目瞳還是微微一閃,心下不禁思忖起來。
諸般桎梏,仙道艱難——
自金丹之后,便是元神返虛。
純陽境界,卻又有三重阻道災劫,若無大神通、大法力來做護持之術,風火雷三災一至,任爾昔日是如何的震爍古今、驚才絕艷,都難免要作灰灰而去,再也不複全體。
而就算純陽成就,三朵中央大道慶云凝練聚定而出,自此之后,便是真正步入合道之大境界,與世同君,可為天宇萬靈之尊長,號為“道君”!
是三界之亞君,元洞之冢宰!
若能夠尋得一方天宇來寄托䗼命根果,道君之輩的壽數幾是無窮無盡,與天宇常在。
只要是不遇上無可阻抗的外劫,便再無生老病死之苦,近乎是證得了長生永壽之大逍遙自在境界!
但合道境界,也終究只是近得長生,并非是真正證得長生…
若是天宇遇得陽九百六的災劫,或遭逢外力破敗,一旦崩毀滅壞,再也不複。
那將䗼命根果寄托在天宇之中的道君,也絕然討不了好,要元氣大傷。
唯有在合道之上更進一步,摘得仙業入身,成為一尊真仙人…
那時候,才方是徹底的長生不死,超脫凡俗,宇宙壞而我身不朽,萬劫都難磨!
自此之后。
便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便是在前古那個強盛無極,以一己之力彈壓萬天萬道,壓得宇宙萬靈都無可喘息的道廷時代,摘得仙業之流,也是需受禮敬之輩,絕然不可等閑視之,要慎重對待。
而證就仙業固然是存有無限好處,但從合道至真仙這一步,卻又有九重阻礙,唯有度過,才方可摘得仙業,完滿功成。
這合道境界的九重阻礙,又被共謂之——
合道九難!
君堯知曉。
在這一紀的胥都天玉宸派,乃是由威靈、通烜、山簡這三位道君祖師共同治世。
不過通烜道君卻甚少理事,只在大事面前,才偶會分神化身出來,與威靈、山簡兩位道君共同相商。
縱是君堯他尊為道子。
今日這也是第一次,目睹到通烜道君的真身,而非是分神化身…
他隱隱聽有傳聞,這位居于深山溪谷中的祖師,早年間曾摘上乘仙業不成,最后雖退求其次,勉強羽化超脫了,卻到底還是心有不甘,后因一件大事當前,更是索䗼自傷了境界,從頭再來過。
可今日君堯切實一觀,哪怕不刻意運起法目望去。
那青巖大石上的人形,也如若是一尊無極混沌所出的高上大圣,項后的清凈圓光似包攬了一切空色有無,眸光古老深邃。
其身形在老少青壯之間變化無定,仿是在一瞬之間,就有萬千載時光流逝沖刷而過,將垂髫幼童變作了枯朽死寂的形骸,而定睛觀去,卻不過在轉睫之間,又倏爾光陰倒卷,生氣勃勃的形貌兀自顯化而出。
隱景潛形,變化莫測。
威如雷霆,明如星斗!
此等境界,已是展露出幾分先天地之始的氣象。
是真常寂然。
也是智慧圓妙!
然而還不待君堯再細觀。
只忽聞得一聲鐘磬聲音,所有異象瞬時皆斂藏不見,仿是從未發生過一般。
青巖大石上,矮胖的老樵夫面目和藹,發鬢已是蒼蒼然的一片,兩條白眉如老蠶,平平凡凡,再也看不出分毫的神異來。
英華收斂,就如若是山林間的一個尋常砍樵人。
“道子,許久未見了,請坐。”
通烜道君笑道。
他伸手一指,地上的青藤便蔓延爬長,結成了一方座椅,君堯也不推辭,躬身稽首為禮后,便坐于其上。
“恭喜祖師修為又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怕離功成仙業,也并不算遙遠了。”
他贊道。
通烜道君搖了搖頭,擺手道:
“我如今若是強摘仙業,至多也不過是得一個尸解仙果位,最下乘的仙果,似是這般仙業,還不如不摘。
縱使得了,也是平白枉費了我重修的心血,也是應付不了我的那個老對頭,這般成就,又算得什么?”
君堯拱手再一拜,卻是無言。
此紀于玉宸派治世的三位道君祖師,皆各有玄異神妙。
威靈祖師殺力無匹,一身劍道修為早已是臻至了“一劍生萬法”的至境,神通也亦無上,被中乙劍派的岷丘道君視作生平大敵和至交好友,兩人切磋過百十回,皆勝負難分。
而山簡祖師卻是以陣法成道。
此老曾在長文天布下過一道“天漢星斗大陣”,硬生生將青崖洞的數位人道至人困鎖在學宮中,阻了足足大半年,最后還是長文天那位閉關潛修的大至人實在看不過眼,出手破去了那道“天漢星河大陣”,才解了僵局。
可縱是這兩位祖師如此無上,可平素在言行舉止間,還是隱隱奉通烜道君為尊長的意思。
若遇宗派興衰大事,總是要待得他先行出言,才再作開口。
而君堯在威靈祖師座下聽講之際,曾聽得這位笑言道,通烜道君乃是此紀玉宸治世的三位祖師中,最為深不可測者,一身修為早已通天貫地,如若北冥之洋,不可揣度!
此言雖是一提便過,但君堯卻是將之牢記在了心中,并未忘卻。
而直至今日。
他才終是見了這位祖師的真身。
雖早有預料,但卻還是不免心生震撼…
“道子,你是個聰明人,觀你之神情,仿是早已猜得今日這幕了,不知是從何時侯開始的?”
這時候。
通烜道君忽將手輕輕一捋長須,和藹笑道。
“自金冊那時,我分明是將陳珩安置到白商院處,由吳升真人來教導他修行,可未曾想,最后他落籍時,竟是長贏院…”
沉默片刻。
君堯搖了搖頭,道:
“自那時起,我心中便隱有猜疑,今日一面,倒的確是證實了此想。”
以堂堂道子之尊,能于暗中更改他的決議的,玉宸派內,也唯有是掌門至尊和此紀的三位治世祖師了。
而玉宸掌門裴叔陽此刻正于法圣天內,與八派的掌門至尊在一并籌謀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并無暇關注這等微末小事。
至于威靈和山簡兩位道君祖師,皆非愛多管閑事的䗼情,陳珩的所謂生死存亡,也從來不被他們放于心中。
那思來想來。
便唯剩下一人了…
而通烜道君之所以這般施為的緣故,君堯也一清二楚了。
陳珩的身世,便是最好的切入之處!
也不必去刻意安排什么恩怨…
只要陳珩還活著一日,那些世族中人便不會輕易舍棄舊怨,兩方之間的沖突摩擦,便就是可以預見的必然之事!
而世族中人愈發猖獗,已漸成尾大不掉之勢,甚至還同天外頗還有些牽連不清,欲掀起一場大變來,改天換地,君堯也是將之看在眼中。
他在位時候,對十二世族的打壓也從來不遺余力,惹得無數人暗中叫苦,恨不能將之先殺后快。
不過他到底還是因未能功成,將削世族之事徹底完滿。
而這時候。
想必也是需另一個來繼他的任,行他未盡的事。
至于那人究竟為誰…
“沒想到,祖師竟會如此看好陳珩,倒實是出乎弟子意料。”
君堯沉默了片刻,似在斟酌些什么,他將眉緩緩一皺,懇聲言道:
“不過弟子有一事相請,還望祖師——”
“若事有不諧,老夫自會出手保下他,世族中人不過癬疥之疾罷了,在我等眼中,并不算什么大害,若他們真個膽大包天,想要行變天之事,八派六宗頃刻便能摒棄舊見,將之扼殺在掌指間。”
通烜道君不以為然擺擺手,打斷道:
“老夫只是欲覓得一個佳徒,看一看他的能為,還不至將他逼到絕路上,那可非師長的心腸。”
話了時候。
通烜道君又似想起什么,笑了一聲,道:
“今日同你的這番話,幾月之前,我似是也對郁羅仙府的那個陳元吉言過一遍,你兩人倒是有長兄之風,對那小子關照的很。”
“陳元吉?倒是聞名許久了。”
君堯拱手言道。
同時。
聽得通烜道君這答複,他心底也終是微松了一口氣,唇角露出一絲笑來。
而他的這神情被通烜道君看在眼中,不免搖頭,長嘆道:
“若非是猜到了是老夫在后面布局,今日之事,只怕就不僅是阿鼻劍的斷塊和一口總真印了,道子,你都恨不能將自己的元都斬魔劍都舍出去罷?
你倒是癡情,為了一個陳嫣,居然做到此等地步?”
“她生前請我照拂那些弟兄姐妹,弟子是應承過的。”
君堯眼簾微微一搭,頓了頓,一笑道:
“既然如此,總是不好違約…”
“而今日我見你,除了讓你安心之外,還是欲最后勸你一次,替威靈來傳一句話,你此去天外枚公興處,生死實在難料,禍福未知。”
通烜道君語聲突然一高,沉喝道:
“威靈托我最后問你一次,道子,那《白水大魔靈詛密咒》,你到底是舍或不舍?”
君堯抬眸。
“你若是肯棄了這方術,壽元流逝之相,便可一歇,而虧空的那些壽數,我等自有方法替你彌足!”
此時。
通烜道君面容微微一肅,難得一字一句規勸道:
“最后一次,好生想一想…
只要若舍了那道方術,你便還是我玉宸的道子!”
君堯聞言沉默半晌,一時無言。
人生天地之間,必有元靈一點,居住紫府之中,由此孕成三魂七魄來。
此又名為“元始祖氣”,含有真陰、真陽,其產于人身自然之先,混沌之始。
五臟血肉,渾身筋骨,內外大竅,天地百脈——
全賴這一點元靈在居中做主持!
人無元靈而必不得生,這也是鐵律一條,任誰也無可指摘。
而《白水大魔靈詛密咒》這門自前古道廷時代便被創出,被太史令枚公興見之嘉許,然后親自奏請封禁的方術,雖也并不例外。
但其卻是在此鐵律之外。
又另辟出了一條取巧之法…
人無元靈必是不得生,但若是趁著元靈未曾散盡之前,又曾是收攏過死者三魂七魄的其一,抓緊時機,施以妙法外力,是否又可將死者元靈凝定而出,使之由死還生?
所謂《白水大魔靈詛密咒》,便是以此理為宗旨,被刻意創出。
其中的異想天開之處,連太史令枚公興見之,都是擊節贊嘆,以為妙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