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姐姐,他姐夫…誰?”
尹權愕然片刻后,忽得搖頭:
“等等,你說得那人不會是君堯吧?”
那聲音道:“除了他還能有誰?”
“…什么玩意,你自己覺得這好笑嗎?”
尹權翻了個白眼,懶得理會。
“不好笑?怎么就不好笑了?”
在尹權不遠處,先是一團碧光蕩漾而起,悠悠升到了半空之處,清明澄澈,光滑若織錦,其搖搖晃晃之態,好比月影入室,迷離恍惚。
隨后那團碧光一漲一縮,就當空現出一個長身玉立,唇紅齒白,大有神仙之概的少年道人。
其雖生得豐標清徹,但身上的青衣卻是臟污,沾著大片大片黃泥漬,像是剛從田壟當中脫身出來,姿態狼狽。
“小師叔…你這是出去偷食被狗攆了,在田里順道洗了個身?”
見少年道人走進亭閣,一屁股落下時候。
他身上一股渾腥濁氣就撲面而來,熏得尹權頭暈腦脹,仿是咽喉被一只大手扼住了,喘息艱難,腦中也隱有無數殘怖幻象生起,奪人心神,
尹權將玄功暗自運起幾轉,都難驅散。
在無奈之下,他只得遠遠退開十數丈,留那少年一個獨坐亭閣之中,旁若無人般大吃大嚼。
“在這龍宮當中轉了一轉,好巧不巧,回來路上居然碰得了先天魔宗的陶少筠。
這婆娘是個火爆脾氣,開不得玩笑的,被我略微逗弄兩句便有些發火了…”
少年道人喉頭一動,嘆了口氣,將舉到唇邊的茶壺緩緩放下,無奈道:
“伱小師叔我和她斗了一場,雖沒分出什么勝負來,但也不知陶少筠她是從哪學了這么一門惡心人的奇門神通來。
被此黃堊泥一沾身,縱我寶體清凈無垢,難以損壞。
但等閑十天半月內,這氣味就要牢沾于我身,莫想消去了,也是難堪的緊!”
此時被林間清風一送。
那氣味再次微微一蕩。
逼得尹權又不得不退開幾步,臉上神情甚是古怪。
“我記得恩師曾言說過,小師叔你若不是九真教的出身,憑這張嘴,出來在外便是被人活活打死的下場,今日倒見識了。”
尹權以袖掩鼻,心頭嘀咕一句,旋即又問道:
“那陶少筠為何也會來龍宮,莫非——”
“你是我教俊杰,師兄見我在山門里閑來無事,故打發我來為你此行護道。
而那周師遠也是先天魔宗的人物了,他身旁,自然也有大神通者在旁暗中護持!”
而不待尹權說完。
少年道人便也猜得了他要說的話,將手一揮,懶洋洋打斷道。
“竟是陶少筠為周師遠的龍宮之行來護道嗎?”
尹權咂咂嘴,心下有些吃驚,不禁感慨道:
“看來周師遠自拜陳玉樞為義父后,還真是得了不少好處,連這等人物居然都愿意出山,為他而奔波了,也是離奇。”
“這等事情哪能理得清?”
少年道人搖搖頭:
“還是說說你三戰三敗的事情罷,我倒是好奇,你分明已修成了二十四羅經山,為何還能輸得這般慘烈?”
尹權將肩一聳,也不以為意,只將那斗法時的細節道了一遍,沒一處漏過,還順道將陳珩來意也一并道出。
待得聽完他的一席話后。
少年道人微微挑眉,半晌無言。
而尹權沉吟片刻,卻又問道:
“小師叔,以你眼力,陳珩和怙照宗顧漪、瘟癀宗的那位陰無忌相比。
這三者,究竟誰能更勝一籌?”
“若你所言無差,他與顧漪若同在紫府境界時候,最多可斗個旗鼓相當,至于陰無忌…”
少年道人搖搖頭,其意不言而喻,緩聲道:
“陰無忌乃是瘟癀宗這三千載以來,最大的一個變數!
其人根性高絕,又天生契合瘟癀宗這一脈的道典,你也是知曉的,當年在他初成紫府時候,中乙劍派的沈性粹和盧停云兩人合力,都是拿不下他。
此等人物,也不可用常理來作揣度,更兼他近日又得了北海那處真空洞府造化…
我敢在此斷言,待得陰無忌修為精進之后,瘟癀宗的道子大位,必為他所執有!”
“北海的真空洞府?”
尹權瞳孔微微一縮,顯是第一次聽得這個訊息,難免有些驚訝。
不過在片刻恍惚后。
他也便收拾起了心神,問道:
“既是如此,那依小師叔看來,陳珩他在法會上的那場籌謀,又是否可以功成。”
少年道人聽得這話,倒是一笑,道:
“難!難!就算你不出手,但場中除你之外的那七十位好手,卻都是陳珩的敵手!
盡管他有劍遁傍身,但也是兇險,一個不慎,落入圍攻境地中,任他是如何的道法通神,支撐不了多久,也定然會被逐出場去。
此舉雖然驚人,一旦傳出,必是要揚名諸派,成為一樁美談!
但他陳珩是否能夠功成,倒的確不好說,可謂微乎其微了。”
尹權默默頷首,沒有說話。
不過這時。
少年道人卻是奇道:
“不過我卻有一事不明,他陳珩若欲做成此事,你的二十四羅經山卻是一重阻滯,絕難繞過去。
可偏偏他卻于法會開場之前,與你立約,先行去了你這個敵手,這倒有趣。”
他將眼一瞇,若有所思道:
“莫非…他已提先知曉你修成了二十四羅經山不成?”
“怎會?小師叔你多想了,大概只是看在同為八派玄宗份上,我又是歲旦評上的有名之人。
陳珩不愿過多樹敵,亂了他的謀劃,才做此施為罷。”
尹權聞言思索片刻,自覺荒謬,搖了搖頭,道:
“他不來尋我這個玄派的同道,莫非還能去尋周師遠不成?
至于章羽玄,恕我直言,此人走到這般地步,雖然不易,但終究也是被出身所限,若論手段,他同我等終究還要遜了一些…”
二十四羅經山乃是九真教一門極為高明秘法。
便是以尹權身份,也是最近才得授此法,并將之修成傍身。
莫說其他玄派之人。
便連九真教中,知曉尹權修成了二十四羅經山者,也不過五指之數,絕不會多,更難外泄!
而此時聽得這話。
再思忖一番后。
少年道人也覺自己先前那番揣測的確太過離奇,自嘲一笑后,便不再多想。
“罷了,罷了,一切種種,便在五日之后的法會,看他陳珩究竟是一飛沖天,還是功敗垂成罷。”
少年道人也不再多言,只一擺手,又叮囑一句:
“總而言之,九真教與玉宸派互相結成盟會,已是多年的交情了,我教道子與故去的君堯也是至交好友。
陳珩既能三戰三勝于你,想必日后也定是玉宸的上真長老人物,交好于他,也是應當的。
更何況…”
話到這時。
少年道人又不陰不陽補了一句:
“你姐姐喜歡他姐夫,你們兩位,若是細論起來,可是淵源不淺呵!”
“不就是我姐姐當年不愿做你道侶嗎?還真夠記仇的,都記到今天來了?”
尹權腹誹一句,爾后見少年道人又摸了幾枚瓜果,便大搖大擺走出亭中,不由問道:
“小師叔,你又要去何處?”
“身上味太沖,出去躲躲,若是叫熟人看見,我哪還有顏面?”
說了時候,他身形便忽得不見,只見一道白霧緩緩潰散于原地,很快便沒了行蹤,也不知是去了何處。
“黃堊土,我記得恩師提及過,這邪法專能污人污穢,陰毒無比…可小師叔身染此法,卻怎若無其事一般?”
待得少年道人不見后。
那股渾腥濁氣才緩緩一消。
尹權思索了片刻,搖搖頭,將袖一拂,也回了自己房中,閉門修煉去了。
與此同時。
龍宮,一座綠頂朱瓦的三層閣樓中。
周師遠忽得全身一震,從入定當中醒轉過來。
而隨著他這一突兀睜目,在其身周漂浮縈繞的五頭若虛若實幽鬼也是齊齊發出一聲慘嚎,無火自焚,很快化作一灘膿水,跌墜入地,生機全無。
“又錯了…究竟是差在了何處?”
周師遠看著那五灘漆黑如墨的膿水,面色微沉。
他隨意發出一團暗綠魔火,毀去地上的痕跡后,便在室內踱步不停,負在身上的手掌也不自覺握緊成拳,眸光閃動。
“煉法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通幽散魄真光更是玉樞真君親手創開出的上法,哪是那么好修成的?”
在這時,這間室中忽有一道聲音響起,帶著些微的嘲弄之色:
“周師遠,你的心亂了,這倒也有意思。
平素時候,你敗在中乙劍派的那個沈性粹手下可不止三回五回了,可從未流出這般顏色。
反是愈挫愈勇,最后以‘氣禁白刃’術與他斗平,逼得他去了西方二州試劍。
緣何這回僅是在陳珩手中略微受挫,便露出這等可憐姿態,何其可笑!”
周師遠聽聞此言,好似被一盆冷水兜頭潑下,半截身子皆一涼,打了個激靈。
他急循聲望去,只見在屋中東角,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個冰肌玉骨,豐姿嫣然的美貌女子。
她身穿霓裳羽衣,梳著墮馬髻,膚色潔白溫潤如玉雪,體態窈窕,艷光逼人,可謂國色天香,實是世間難得的美人之流。
不過周師遠在見得此女時候,眼底卻無一絲動容,神態反而恭謹了不少,行了一禮,道:
“弟子見過陶長老。”
陶少筠瞥他一眼,搖搖頭:
“你是在擔心什么,玉樞真君的責罰?這點小事,還不至被元師他放在心中。
輸了便是輸了,你若僅有這般器量,那還修什么道?遲早去做元師手中的人傀罷,于你而言,或還更好一些!”
周師遠聞言面不改色,一語不發。
而見他如此做派,陶少筠暗中搖頭,心下倒也著實是感慨萬千。
自改換門庭,投入到陳玉樞的麾下后。
這些年下來。
她知陳玉樞非僅一身魔功厲害,神通廣大。
同樣這位元師也是精于御下一道,對人心把控,堪稱細致入微,已然是到得了一個防不勝防的地步!
不到千年功夫。
在陳玉樞尚自囚于“水中容成度命”洞天的景狀下。
其麾下的勢力竟從無至有,一點點蠶食四方,發展壯大,如蛇吞象。
到得今日。
他那一脈的體量,更是足可與莊姒等老牌先天魔宗真君分庭抗禮了。
在先天魔宗內,也算是一方龐然巨物,忽視不能!
這其中固然有陳玉樞的修為緣故,才會引來諸修投效賣力。
但他的心機手段。
卻也是其中的重要一環!
不過周師遠乃是歲旦評上的英才,且名次不低。
似這等人,居然也對陳玉樞死心塌地,甘愿作犬馬,為他奔走效勞。
不是人傀,卻更勝人傀…
這等情形,倒也是令陶少筠心中微訝了。
而再想起除周師遠外,先天魔宗內,居然還有幾位天資不在周師遠之下的英才,他們卻皆是如周師遠一般的做派。
這令陶少筠在訝然之余,心頭也不禁有股寒意生起,不知陳玉樞究竟施了什么手段,才會令這些人如此賣命。
不過這時也不是多想之際。
陶少筠從袖中一本道書,便朝周師遠拋去:
“他勝一時,卻未必就能勝一世,既紫府你敵不過,那便等得洞玄、金丹,或是元神罷。
有玉樞真君相助,你大道已是比旁人不知順暢凡幾,務要喪了心志,”
“這是?”
周師遠疑惑接過。
“這是玉樞真君命我轉贈于你的道術,本該在你修成洞玄時候再交予你,不過你如今心緒不寧,看看個中玄妙,我想應可暫安你心。”
陶少筠淡淡開口,旋即似想起了什么,又不禁一笑:
“不過,我上句倒是說得差了,他陳珩只怕未必有修成洞玄、金丹的時候,就算是,那也是在先天魔宗內!”
“真君終要動手了?”
周師遠驟然驚喜道。
“元師可沒有養虎為患的習慣。”
陶少筠也不多答,道出一句后,便行蹤不見。
只留下滿腔疑惑的周師遠捧著道書,徒留室中。
而在陶少筠離去后,周師遠皺眉將道書一翻。
不多時。
他眼中便有一絲狂喜流出,眸光迫人!
“若我能在法會之前修成此術…區區劍遁,又何足道也!”
他瞑目掩卷,沉沉長嘆了一聲。
而五日后。
忽聞浩蕩一聲鐘動,又是法會啟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