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一出口,饒是陳珩養氣功夫再足,也還是不禁神情動容,霍然后退一步,鄭重躬身施禮。
而在怪林之外恭敬垂手侍立的老猿和山谷外正豎著耳朵聽的周濟,也皆是一驚。
他們遙遙對視一眼,臉上神態不一。
“這破谷里總算要來個小主人,也不知他為人怎樣?若是個心底良善的,說不得我還能出門放風耍耍。
整日窩在這鳥地方打轉,都要悶出一肚子的鳥氣!”
老猿抓耳撓腮,暗忖道:
“不過丹成一品可不容易,此事八字都還未有一撇,倒也不必過分著急…”
而另一處,周濟則是咂咂嘴。
他在嘿然一笑過后,便默不作聲。
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臉上神情逐漸快活起來…
“你此番離開宵明大澤外出尋藥,若無意外的話,陳玉樞必會在暗地動些手腳。
不過我早有言在先,同這九州四海的諸位同道都是好言相商過。”
通烜看向陳珩,道:
“若是有人當真不知死活,過分倚仗境界壓你,以大欺小,我自會出面替你擺平,不必心憂,伱大可放開手腳。
只是同境之間爭鋒,便需靠你自家手段了…
依著各派的舊例俗尚,你便是在采藥途中身死,老夫也不會多管什么,勝敗生死,全在你一人之身!”
陳珩面色不變,只一笑道:
“弟子省得。”
通烜贊許點點頭,擺手道:
“既如此,老夫便不多留了,你自去便是,待你功成回山之際,你我自有相見時候。
游行在外,一切需當心。”
這句說完,待得陳珩稽首答禮過后。
老猿也是躡手躡腳走進,躬身一禮,將陳珩領了出去,親自將他送回了長離島中。
而不多時。
僅是眼前一晃,陳珩身形便憑空出現在了殿中。
一如去時便靜靜悄悄,未驚動什么人。
而殿中翠點珠懸,彩棟飛龍——
他負手在后,凝望著近前的燭光幽微,光影恍惚,好比青山隱霧一般,朦朦朧朧。
在半晌過后,他才平淡收回目光,不禁一笑。
“親傳弟子…丹成一品嗎?”
陳珩眸光微微一斂,暗道。
而七日功夫轉瞬即逝。
在將諸般雜務和人情往來都悉數料理了干凈后。
靈寶殿也恰時是將屬于他的那座玉景飛宮打造完畢,遣人送來了長離島。
此時萬事都已是妥當,陳珩自不會過多耽擱。
他同涂山葛吩咐一句,又留下一本記錄了他修道心得的手札,命涂山葛轉贈給涂山寧寧后。
陳珩便緩步行到峰頭處,抬手對著云頭一放。
只見一道瑩瑩玉光自他袖中迅疾鉆出,迎風便漲!
僅眨眼之間,島上諸多女侍雜役便見一座華美宮闕排開罡風,巍巍然落至了云頭,放出耀目至極的光華出來,絢爛若星,叫人難以逼視。
此時涂山葛抬眼看去,見盤踞在云頭上面的宮闕足足有一座小城般大小,好似一朵碩大無朋的景云覆在了長離島的上空。
氣象萬千,自具神異!
而在這座玉景飛宮當中,又有種種樓閣亭臺,碧園水榭,繁木簇擁,祥云環繞,著實是一副仙家靈地的模樣。
若是世俗凡人見得此宮,難免會疑心是世外神仙的府邸,要驚嘆連聲,嘖嘖稱奇。
“這便是玉景飛宮…百聞不如一見,今番還真是長見識了!”
涂山葛瞳孔微縮,心下著實是吃了一驚,感慨言道。
他前主人曾為赤明派弟子,也是進入過鹿臺山修行的人物,涂山葛見識自然也是有些的,也知曉一些八派六宗的故事。
在修道有成,可以真正進入靈窟重地打磨玄功后。
諸派大多都會特意賜下車架來,以方便弟子出行,這也算是約定俗成了。
此舉意義,一來是為了在外游歷時,方便向大小勢力表明身份。
二來,也是為了表彰眾弟子的功行,故而賜下此寶,好使他們護命存身。
赤明派有瑯玕靈舟,怙照宗有旋螺金殿,先天魔宗有上相樓,北極苑有北斗閣。
至于玉宸派,則是玉景飛宮。
這些都是八派六宗的獨門法器。
在離開山門之后,外界修士一見這法器,便也可識得了里內之人的身份。
只要不是極大的沖突過節,無緣無故的景狀下,外界修士自然便不敢造次。
而玉景飛宮非僅遼闊廣大,遁速極快無比。
若是能得手此寶,趕路時候便要方便許多,無論天海幽冥處都可任意去得,實是一寶!
且它身為法器之屬,守御之能也是頗強,可擋住種種雷火飛劍的攻伐。
有此寶護身,只要是不胡亂尋死,行事存個警惕之心。
出門在外時候,大多情況下,便都可存下一條性命來。
當初在危雍國兩宗斗法,若不是鄧云籍立功心切,疏于戒備。
以他那座玉景飛宮的品質,他只要老老實實躲進玉景飛宮里面,不露頭出來。
顧漪雖有困龍釘這等秘寶,可以打穿玉景飛宮的禁制。
但趁著困龍釘被飛宮擋上了一擋的間隙,以鄧云籍的身份,也可趁機拿出其他秘寶來脫身,逃離生天。
并不止于被一記困龍釘凄慘打落塵頭,毫無還手之力。
饒是有師門重寶護身,但還是瀕死昏厥過去,敗軍喪師,為世人笑,平白揚了顧漪的名頭。
即便回到了宵明大澤,也要被師長責罰。
可謂辛辛苦苦一趟,卻半分好處都未能夠得手,著實難堪…
而被靈寶殿打造出來的玉景飛宮初始都是下品法器之屬。
大多景狀下,若是想將玉景飛宮的品質更提升一層樓。
要么是求師長出力,以大法力再祭煉一番。
要么便是花費道功,請動靈寶殿的長老出手,由他們來幫忙。
如于世通和鄧云籍手中的飛宮,都是被再次祭煉過的,品質極高。
不過這兩類常見法門,對陳珩而言都不算良法。
師長一事不必多提,等到他拜師,那也是丹成一品之后的事情了。
至于如今,這等提升法器品質的小事,卻還不好麻煩到那位玉宸前輩的頭上。
且就算他有心,卻也是尋不到那位玉宸前輩究竟身在何處…
而至于道功,陳珩雖先得了《大滌真功》,將其獻給道錄殿,與沈澄平分了道功。
后又在隅陽國歸來,同樣所獲不小。
但這些道功,乃是留待兌換太乙神雷或者梅花易數等二十五正法的,現在卻浪費不得。
“所幸因四院魁首身份,這座玉景飛宮的品質不同尋常,已是中品了,雖非上品法器,但也足夠我使用了…”
陳珩望著云頭上的縹緲宮闕,眸光微微一閃。
在同涂山葛最后拱手作別,便也飛身來到宮闕當中,穿過三重洞門,來到了主殿上的玉榻坐定。
此時縱目一望,見重重朱戶嵌金釘,密密雕檐鋪碧瓦,崇閣巍峨,層樓高起。
其珠簾玉訞,祥光籠戶之狀,只令人疑心是置身在世外仙島當中。
種種陳設都是精致華美,片塵不染,可見是精心布置過的。
他袖袍一卷,將這座玉景飛宮的禁制揮開,旋即朝階下喚了一聲:
“童兒何在?”
話音剛落,便見殿外忽有一道玉煙飛起,投至階下,須臾化作一個雙目晶瑩,望去甚是聰慧,身著一襲玉色羽衣的童子來。
這玉景飛宮的器靈雖是個童子模樣,神色卻穩重老成,恭恭敬敬拱了拱手,道:
“童兒在此,不知老爺有何吩咐?”
“往北顥州一行,先去采云華龍膏罷。”
陳珩思慮片刻,道。
他如今六門外藥僅是得了玄室水這一門,還尚缺其他五門。
而北顥州的葫口川中,卻盛產云華龍膏,其品質大多皆是上乘。
故而葫口川比之東彌州內的各處云華龍膏產地,顯然是要強出不止一籌。
欲得上品的云華龍膏,這世間修士往往也少不得要往葫口川一行。
而西素州中,因那些外道天人的特意栽培養護。
天游泥和七明九光芝這兩門外藥,在西素州的產量也是頗豐。
因此緣故。
西素州便也成了采藥游歷時候的一處必經場所。
唯剩下的明合砂與老仙須…
前者是丹砂之屬,有“聚陰以為地,積陽以為天,盜得三才理,積陽合自然”的美譽。
其雖然珍貴,但在特意培育之下,產量卻是頗豐。
往往在各大寶會上面,便可見得這類外藥的蹤形。
莫說中品,便連上品,也是時常都有的!
如陳珩在東海的玉泉仙市上,便曾見得明合砂的拍賣場景,可惜囊中羞澀,再加之那枚明合砂并非真正上品,他才未競價。
而老仙須,這門外藥雖有此大名,但也并非特指。
只要是可以護持經脈內腑,含木行生機的草木精華即可。
聽聞在許久之前,這八派六宗的弟子只要到了采藥凝丹的這地步,便無一例外,皆會前往陽壤山的太符宮拜訪。
向符參老祖求一節根須,用其當作老仙須而用。
符參老祖乃是仙藥大哉延性參化形,為太符宮的四代掌門親自手植,歷經了無窮年歲后,才漸開靈智。
此等草木精靈。
便是放眼諸宇之間,也是極珍稀之物!
那他的一點根須,自然也是貴重無比,絕對可被稱為是至上等的老仙須!
只可惜由于符參老祖為人豪邁灑脫,幾乎來者不拒,有求必應。
莫說八派六宗和十二世族的人了,便是散修和天外之人可以來到陽壤山求見,只要是看得順眼,此老也分毫不吝嗇自己那點根須。
縱然他本體是仙藥之屬,龐然巍峨,但也經不得這般消磨。
在當年幾乎被薅禿的景狀下,太符宮掌門也是親自下了符詔,不許符參老祖再舍出根須,這樁盛事,才總算終了。
自此之后。
便無人可從太符宮再求來半點根須…
不過雖是未能趕來那等好時候。
但上等的草木精華,以九州四海之廣大,只要細細尋覓,卻也可尋得。
如此一來。
陳珩此番外出尋藥的路線,便也是清晰了。
先是往北顥州的葫口川一行,采來云華龍膏,再轉道前往西素州,覓得天游泥和七明九光芝這兩門外藥。
途中還需細心探訪明合砂以及老仙須的下落。
種種外藥,皆是非上品不用!
而就在陳珩思忖時候,玉景童子見陳珩沉吟無語,也是不敢打擾。
心念一動,玉景飛宮便排開罡風,帶起光流萬千,如若虹橋經天一般,直往北顥州行去。
此時見大氣若濁水一般,被無聲無息排蕩于兩側。
天地遼闊,一派無垠之景,好似可以包羅萬象,叫人眉頭不覺一舒。
陳珩心頭莫名一動,也是暗自立下誓言,此行若不是丹成一品,那便絕不回山!
而這股一往無回的銳意生起,也是將眉心紫府中的阿鼻圭劍感染。
剎那便有一股高亢劍吟響徹天地,好似金鼓震裂,管弦齊鳴!
在云中激烈回響,久久不散!
一年光景之后,
北顥州,葫口川。
一座高聳如云的絕嶺上,尸首狼藉,有十數之眾,大多都是天魔妖物的模樣,血液顏色五花八門。
殘破的兵戈碎了一地,其寒光森然之狀,望去甚是刺眼可怖。
此時陳珩二十四道劍光齊齊一聚,忽凝為一道,倏得一閃,抓住了對面那人守御時候的一個空隙。
趁他舊力已盡而新力未生之際,劈開層層魔云,轉瞬便欺身進了他三丈之內!
那與陳珩斗法的是一個金袍男子。
見得此狀,他心頭猛然一沉,瞳孔圓瞪。
而不待他另施手段,劍光一個抖顫,又是當空分作二十四道,寒芒飚射,自上下四方齊齊朝他斬去!
只聞幾聲好似線繩崩斷般的炸響,一瞬即逝!
待得劍光落回陳珩袖袍不見。
此時金袍男子立身的原地,只剩殘肢斷骸,還夾著點點靈光。
竟是軀殼連同著所穿法衣,都被干凈斬了個粉碎!
陳珩伸手一招,在殘肢不遠,一個滾落進草叢的木匣便被隔空攝開,落到了掌心處。
他揭開一看,見里內之物恰是他先前所得的那方云華龍膏,品質上乘,便也微微頷首,將其小心收起。
“這葫口川當中,上品的云華龍膏雖然稀有,但以你展露出的手段,只要細細搜尋,但也不難得手,只可惜…”
陳珩看著金袍男子殘軀,微微搖頭:
“你先是以方術暗中攝走我手中的云華龍膏,又不知死活向我出手偷襲,想挑戰我在歲旦評上的名次,以我性命,揚你威風。
結果為了區區一個虛名,反而是連累自己平白喪命,可見天下之大,倒也無奇不有。”
他微微感慨一句,便欲將地上的散碎遺物收起。
而就在這時,陳珩眉頭忽一皺,動作停下。
與此同時,他身后忽有一道聲音響起,淡淡道:
“說得不錯,天下之大,倒也無奇不有。
你這豎子現身此處,看來也是到采藥凝丹的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