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傷哪了?誰能把你傷得這么重?”
衛令姜微微顰眉,走了上前,上上下下地看他,猶豫幾息后,忽得將他袖袍扯起,又拉著他像哄小孩子般轉了幾個圈。
見陳珩右臂軟軟耷著,瞳孔再一緊。
“贅婿骨頭好像斷了不少根啊?這么慘?!”
兩腮圓鼓鼓的青枝方才費力咽下嘴里的餅,又狠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
“還好小姐你沒跟著去那什么懷悟洞,伱要是也傷了哪里,就沒人帶我去吃東西,那青枝就要餓死了!”
“…小姐,贅婿?”
袁揚圣還尚在懵懂中,便被眼前這一幕給真正怔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了,一雙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我還說你長著這張臉,不好生吃頓軟飯著實可惜了,頗多暴殄天物,沒想到你竟是早就吃上了!”
袁揚圣此刻胸中是萬般的煩悶,心底暗暗嚎了一聲:
“入贅了居然還玩命?小陳這也是夠拼的!也不知哪家的大戶人家還尚缺個入贅的,我也不想努力了。
為了幾道精氣和壽火煞袁某都是在打生打死的,更不知后面的采天罡種種,又是如何的艱難…”
他這邊在苦苦琢磨著日后前程時,陳珩又被衛令姜強行拉著轉了幾轉。
“你兩臂的骨頭都斷了,手還能抬嗎?”
“能,我并無什么大礙,回去后調息番便好了。”
雖是天色漸暮,浮橋上還是有不少人在穿行走過。
見得一妙齡女郎正握著一個男子衣袖,像擺弄布娃娃一樣將他上下摸索,柳葉般的黛眉緊鎖,眼中憂色深重,正專心致志,仿若是旁若無人般。
不由得覺得驚奇又訝異,好笑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最后還有好事者忍不住駐足停下,只是被青枝和袁揚圣齊齊瞪眼,自覺失禮,才尷尬笑了一聲,拔足而走…
日輪緩緩將浸,天空里火燒似的霞光漫天瀲滟變幻,萬般的迷離,時為河岳,時為金鼓,時為羊牛,時為樓閣,時為艨艟,形體瞬息百變,氤氳生意,冥濛萬狀。
浮橋上的男女皆是身若秀樹,男子蕭疏軒舉、風神高邁,女子顏如舜華,灼似芙蕖。
兩人衣袂隨風飄飛翩躚時,如帶煙霞顏色,望之實乃神仙中人,令人莫敢仰視。
即便那些想要駐足打量個仔細的,被袁揚圣和青枝用眼瞪走,不好厚著面皮久留,但還是有不少,偷偷離得遠了些,心頭驚羨,又忍不住用眼來瞧看。
這方浦嶼的浮橋畔,人就不自覺聚了不少,引得一場小小騷動。
在路旁,一個中年道姑見得這幕,手指是握了又松,松了又握,最后臉上終是微帶了幾分凝重,嘆了口氣出來。
“男女歡愛,也是人之常情,我也不好阻攔,來枉做個惡人。但你又怎知這是真心喜愛還是結丹前的外障內魔,特意要來阻道的呢?
更何況此子又是玉樞真君的血裔,身上負著莫大的因果麻煩,能否活過二十年都未可知,早晚都是一抔黃土…到了那時,你又豈不傷心難過?”
中年道姑心底在這句嘆息之后,竟隱隱生出了幾絲殺意來。
修長鳳目之中冷芒躥動,惹得這片天地都有交感,霎時要降下雷霆霹靂、金火烈火來,蕩滅去諸般有無形的光景!
但見得衛令姜帷帽下那雙晶瑩的雙目,神色極為認真的模樣。
中年道姑猶豫了許久,還是將眸光一斂,搖了搖頭,垂目斂息了下來。
在這短短幾息的功夫,只見天色霎時好似沉重深暗了,如若一口無底的深淵,要將萬象都吞碾的粉碎!
但這股無可言喻的大恐怖感僅是一閃而逝,便不見了端倪,抬頭望去,仍舊是一派霞動云飛、如火燒天的絢燦光景,安閑無事。
而這股天象的倏而異動,在這偌大的浮玉泊之內,也唯有寥寥兩人隱隱有了交感,心頭疑惑。
至于其他修士,都是渾然未覺的模樣,分毫不曉…
一座靈峰上。
蒲團上打坐的謝覃忽得收了周身流轉氤氳的五色花神氣,他疑惑踱步了幾合,從袖中掏出一只三尺大小的金龜。
有首有尾,雙瞳金赤,背甲的花紋先天勾勒成八卦九宮的紋樣,看起來甚是神秘莫測。
“金老方才覺察到了什么?天象異動了?”
他對金龜皺眉道。
這只金龜乃是他離了長右謝氏,來到南域花神府修道后,長右謝氏家主在其臨行前,下賜給他的一件秘寶。
此金龜上能合天機數算,下可占陰陽卦理,不受劫氣靈元的消磨折損,乃是一件極珍貴的物什。
這還是因謝覃出身旁支,且不受寵。
若是他乃長右謝氏的真正主支子弟,在離家修道后,所得的護身寶物,更要足足是這金龜價值的幾倍、甚至十倍,都不罕見!
“仿佛有大神通者發了怒,引得天機大勢都亂,將我從那通照之境中打了出來。”
過來足足大半柱香,金龜才一字一句,口吐出了人言,它的聲線極是衰弱無力,上氣都不接下氣,仿若一個行將就木的老者,喘息不了幾口,就要倒斃在了地。
“不過…老朽已快臨近了壽數大限,不像年輕時候,能時時合身在那上下之紀、天地經緯里,或是我覺察出了錯吧,也不稀奇。”
金龜又頓了許久,才出言道:
“謝覃,我無用了,只怕再難替你遮天機數算了,勿要怪罪…”
“金老這是在說什么話,若無你庇佑,謝某在筑基的時候,早就被算計死了,又何來今日的洞玄,更莫說金丹了。”
雖說若非這金龜傷過本命根果,壽數不長久,長右謝氏也不會將其大方贈給自己。
但這一路風雨艱難,饒是謝覃念及往昔,也難免神傷。
他沉沉嘆息一聲,小心將金龜收入大袖,送進自己紫府中來孕養。
爾后又取出一方亮銀色澤的羅盤和幾個竹籌,當即是起了一掛,但饒是他如何費勁心神掐算,都捉摸不著絲毫靈感,反而還是徒勞費了心神。
在無奈一拂袖后,也索性將這些物什都收了,重新入定打坐去了。
而這偌大浮玉泊內僅僅只有兩人覺察到了天象異動。
除去謝覃之外。
此時。
懷悟洞主的居處,一座龐然的巨闕飛宮內。
最下層的朱紅門戶忽得劇烈響了兩響,震得門戶上無數蝌蚪狀的金符秘箓都如水波漾蕩,閃爍明滅,密如梭織。
好似里內藏匿著一頭獅虎,正按捺不住腹中饑渴,要撞碎門戶,外出食人了般!
巨響接連不斷!
那看守在門戶畔的兩個童子皆是神情一緊,掐了個決,將手中拂塵同時祭起,往門戶處重重一掃。
兩柄拂塵顯是被精心祭煉過的符器,別有用途,一被祭起,登時就便射出了兩照星螢似的滔滔光華,悉數傾注到了朱紅門戶上。
原本門上的蝌蚪狀的金符秘箓本是要渙散開的樣子,行將黯滅,卻被兩柄拂塵這一助力,又重新晶亮,維系住了形體。
但撐不過多久,又漸有了崩滅的態勢。
而正當兩個童子正滿頭大汗之際,身畔忽得憑空生了一陣清風,轉頭看去,只見懷悟洞主沉著臉,將口一吐,便有一束毫光大放,其中隱隱是一朵三品蓮花模樣。
也不見有他如何動作。
只看那毫光放出后,巨響聲雖又繼續了數十息,卻一聲低似一聲,最后終是歸于平靜,朱紅門戶也停了震顫。
“回去吧。我自同夫人說幾句話。”
未等看守門戶的兩位童子先開口,懷悟洞主便一揮手,兩童子也是見怪不怪了,稽首一禮后,便躬身離去。
場中霎時寂了許久。
懷悟洞主幾番欲分開門戶,抬足走進去,卻又屢屢猶豫,在觸到門戶時,總是仿佛被火狠狠灼了般,將手顫抖縮進袖里。
“鄧郎,鄧郎,是你又來看我了嗎?”
在懷悟洞主沉默之際,門戶內忽得傳來一聲尖利女聲,然后便狠狠嚎哭了起來:
“艾媛,是艾媛!這個艾氏的賤婦又來找我了!我知道,我就知道,她必是不肯放過我的!她只有把我這頭惡嗔陰勝魔收服了,她才能過了試法,如愿拜進怙照宗里!
鄧郎,我們東躲西逃了這么多年,還是躲不過這個賤婦…我不想死啊,我不想變成艾媛的資糧,我們一起逃吧,逃出胥都天,逃出這九州四海去,她艾媛縱是十二世族的出身,也不可能跑來天外捉拿我!”
女聲發泄似的怨憤咒罵了一通,過了許久,見門外始終沒有應答,才又啜泣著停下,漸漸沒了聲息。
“柳娘,我同你說過的,你現在若是想逃出胥都天,需得先穿過罡氣層…你知曉的,你自家的天魔之軀根本瞞不過罡氣層陣靈,祂會殺了你…”
等那罵聲停住,懷悟洞主才嘴唇顫了顫,輕聲開口。
“那要我等死?要我等死?你非得看我被艾媛擒殺,才肯滿意嗎?”
見懷悟洞主應聲,那被他喚作柳娘的女子又尖叫起來。
“她找不到你。”
“當年是她煉出我的,她又怎會找不到?!”
“艾媛已經找你這么多年了,她都尋不到絲毫行蹤。”
“今日找不到?明日呢?后日,總有一天,她會殺上門來的!”
懷悟洞主嘆息重復著著已講過了無數年的話。
最后,仍是不出意外,同往日一般,以柳娘的一句怨毒唾罵結了尾。
“對了,你方才又怎么突然不安分,你我不是已約好了,在大事面前,須得忍耐一二嗎?”
臨走前,懷悟洞主才遲遲問出了他此行的來意。
“方才虛空胎膜異動了,好像是什么東西惹得天象都變化。”
朱紅門戶內,柳娘冷笑道:“定是艾媛要來了,這是她把艾氏的老東西一起找了過來,要來殺我!”
“果真是天象異動?”
懷悟洞主沒有理會她那一貫的疑神疑鬼,神色突得肅了,沉聲開口問道。
他這難得對自己威嚴的語氣,也將柳娘震住了。
“好似…是天象異動吧,我也不太清楚,只感覺虛空胎膜似是顫了顫,大概是我多日未進血食,有些分神了?”
她猶豫了一下,才道。
“分神,那還好,應是無事了。”
聽到這句話。懷悟洞主才將面色一緩。
他又躊躇了半晌,才方如下定決意般,將兩拳握緊。
“我尋到了個叫陳珩的好苗子,天資高絕,是連花神府的煉師都要看好的人杰!有他在,你必必能修成那頁地闕金章…”
懷悟洞主說。
這句話總算讓朱紅門戶內的柳娘喜悅起來,她連珠似炮問了半晌,聽得切實后,才縱情放聲大笑起來,如若一頭鷹梟般。
懷悟洞主本還想說些什么,見得這幕,嘴唇蠕動了幾下,還是咽回喉頭,沒有出聲。
“鄧郎,鄧郎!這真正是天助我!若能修成了那門天魔法,我就不必再怕艾媛!這九州四海,我就再也不是過街的老鼠!”
而柳娘在肆意狂笑一番后,又像是突得念起了懷悟洞主的首功。
語氣嬌媚低柔了下去,力邀他進入門內,要與其顛鸞倒鳳,暢快行一場魚水之歡。
“我不敢開門,柳娘,我怕你會殺我…”
懷悟洞主朝門戶處深深看了一眼,拂袖離去,最后道:
“后日申時,我會把那個陳珩以聽講的名義帶過來,你提先準備一二吧。”
中年道姑不經意間惹起的天象動亂,雖被這兩者隱隱感知,卻并猜不中實情。
而浮橋上。
眼見著打量來的目光愈來愈多,衛令姜仍是憂心忡忡的不放心,陳珩眉尖微微一蹙,無奈喚了幾聲都不見應答。
沉默片刻,兀得五指一翻,反握了她的手。
“你還傷了肺金處,是體中歲火太盛,應用百丈丹先——”
衛令姜還在出神琢磨著,手腕忽得被一把握緊了,沒有了衣料的遮擋,男子掌心的滾燙溫度在肌膚相觸的霎時傳徹過來,令人發顫,將她猛得一把驚醒。
慌慌張張抬起腦袋。
衛令姜只看見了咫尺之間,那雙冷沉的,幽深若潭的眸子,不帶著什么溫度。
“師姐,我很好。”
陳珩頓了頓,開口:
“還是放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