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霄風動,虛谷云開——
冰輪欲動搖星佩,瓊闕徐開散桂香。
萬里穹天星云之上。
忽得虛空一凸一陷,便赫然呈出了一派全然陌生之景,如是生生被嵌入了一卷綺麗畫圖。
只見桂花浮玉、綠云剪葉、蛟龍偃蹇,霜華涂地——
水晶宮中,一個高臥在玉床上的紫衣少年忽擲了手中書卷,若笑將眼看來。
他兩側的女侍皆是姿容端麗,其美無極,黃金釵兮碧云發,嫷披服,侻薄裝,沐蘭澤,含若芳,遠之有望,如若天宮神女。
“宋真君…”
見紫衣少年含笑望過來。
無論是正預備伸手入袖的荀長老,亦或是已將自家神意攀升至了巔峰的女修等眾,皆是吃了一驚,忙躬身施禮。
“見過靈寶殿主。”
銅雀車上。
那個面若涂朱,頜下三綹長須的道人則是起身,和周遭幾位長老一齊打了個稽首,卻換了種稱謂。
“師兄。”
玄氅道人也不行禮,只微微頷首示意。
不過卻被紫衣少年沒好氣的給瞪了一眼,他嘴唇微微翕動,也不知道是悄悄罵了些什么…
“好了,本就渡三災艱難,近日里累得我時時在洞天中以淚洗面,心緒不寧,偏生遇上你們來鬧事,卻又擾我的清閑!”
紫衣少年長嘆了一聲,道:
“怎么?你們心頭也存有什么煩事不成?”
荀長老眸光一閃,將身一挺,剛欲出言。
同時,手拿玉笛的女修面上亦微微一緊。
“不必爾等來置辯!”
紫衣少年將手一揮,目光卻突得轉向一處。
侯溫肩頭,那只正得意洋洋掻癢的九眼鸚鵡忽覺身上一冷,然后驚恐便大叫一聲,腦中所藏所載再無一絲隱秘可言,當即像坨爛肉般頹然栽倒下去。
過得數息后。
它才顫巍巍抖著羽翅,重新站起。
“鳧如!鳧如…”
九眼鸚鵡氣急敗壞將脖子一轉,惱怒瞪向穹天之上。
它本欲放上幾句恨話來,卻在觸及到紫衣少年笑瞇瞇的目光時,渾身又如過電般狠狠一顫。
爾后。
竟是一言不發,夾著脖子就灰溜溜飛走,頭也不敢回。
“司空師兄當初就不該養這破玩意,硬生生偷吃了我一葫蘆乾元造化丹,還只是得了這點微末道行?當真是廢物無用!”
紫衣少年看向荀長老:“師兄將它轉贈于你了。”
“回稟真君,正是。”
“改天趁司空師兄不在,將這賊鳥拔毛滾水下鍋罷,也算是你孝敬本真君一回了,我若哪日被雷災劈殺了,便抬舉你一個靈寶殿左殿主的職司,如何?”
紫衣少年笑道。
荀長老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唯將頭一低,拱手告罪而已。
他知這位靈寶殿主善戲謔,生性謙和,并不拘小節,不過事涉師門長者,倒不是他能夠以笑言摻和其中的。
“倒是和司空師兄一個脾性,他教出的好徒弟,一個個渾像泥塑木雕…算了。”
紫衣少年嘟囔一句,旋即面容微微正色,沉聲道:
“話說回來,你們可知過嗎?尤是你們幾個,平日間外出,同陳玉樞那些魔宗子嗣斗法也就罷。今番在宵明大澤,于山門之內,怎還敢胡來?
宗門法度在爾等眼中,莫非是不存么!”
紫衣少年語聲陡然嚴厲起來,響徹天漢,令得罡云驟分,余音久久不絕!
王長老和美貌女修一眾神情僵硬,紛紛躬身下來,主動請罪。
“不過,這陳珩怎會陰差陽錯,偏生來了我玉宸派…”
這時。
紫衣少年又自顧自低言一句。
他臉容一時繃緊,似在強壓心中的某種情緒。
但幾息過后,還終是破功,不禁搖頭笑了起來:
“算了,算了,倒也實是有趣!今日便算事畢了,還好你們遇見的是我,若是其他幾位殿主,可不會似這般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荀長老,接下來可還有外事么?”
“不知真君有何吩咐?”荀長老眼皮一跳,忙道。
“請入洞天一敘。”紫衣少年微微一笑。
他將手輕輕望空一摩,便有一道靈光降下,落于荀長老身前不遠處。
而荀長老只略猶豫了片刻,便一整衣冠袍服,昂首邁步進入靈光之內。
霎時間。
他身軀便被靈光裹住,飛升而上,被接引到了洞天之內。
“蘇師兄…靈寶殿主這是何意?”
于光華消盡后。
洞天也兀自隱沒不見。
極天之上,唯見有霜云幾朵,隨風而動,晃晃悠悠。
銅雀車內。
那個面若涂朱的道人皺眉半晌,才出言問道。
“他行事素來如若天馬行空,我亦難做猜測。”
玄氅道人搖了搖頭,旋即將手一拱,便腳踏丹霞,縱云遠去。
而在他離去后,一眾長老亦紛紛告辭。
“若非陳白,那陳珩倒是能入個道脈去做修行,可而今,倒是連我都看不透了…”
于諸真皆散盡后。
唯剩下道人還在原地思忖了半晌。
最后,他也終還是晃晃腦袋,將雙手一拍,馭著銅雀車沒入了云空深處,電掣遠走。
金鳳細細,斜陽照水——
而行不多時。
腳下一座浦嶼中,便忽有一道白光沖天而起,停于不遠處,將銅雀車當空截住。
“欒朔師兄,許久未見,你是何時從北戮州回返山門的?”
于白光之中,有聲音笑言道。
“本是要覓些玄水龍膏,好助我那幾個蠢徒兒修成一門轉劫術,日后出了山門行走時,多少也是有幾分依仗存身。可誰知曉,那玄水龍膏竟早被北極苑的人采得干干凈凈,連半滴都未留給我!”
面若涂朱的欒朔道人一見來人,眼底眸光便微微一亮,神情喜悅,但還是裝作渾不在意般,嘆了一聲,道:
“最后我只得拿出幾味天外奇珍做交換,才勉強得了半掌之數,這一回去北戮州,可當真是虧慘了。”
“師兄也是愛護門下弟子。”
“只盼他們能稍出息些,勿要枉死,勿要墜了我的威名,便是天公眷佑了。”
欒朔搖搖頭,看向前方道:
“倒是師弟你,怎有暇破關而出,莫非已祭煉出了那面雷牌不成?”
于銅雀車前的白光中,正是一個童顏鶴發,身穿八卦杏黃仙衣的老者。
他聞言一笑,對欒朔拱手道:
“雷牌還尚且了幾味主材,不得成就,聽聞靈寶殿的蘇師兄手中有一卷九霄雷霆圖,貧道正欲借來觀閱一二,完善那面雷牌,只可惜——”
“只可惜你同蘇師兄之間平素并無交情,才特意截住我,讓我來當個中間人?”
未等老者說完。
欒朔已然會意,搖頭大笑道:
“師弟啊師弟,既然有求于人,怎能言語說說便罷,豈可無些好處?”
“新得了一壇仙釀,正要請師兄痛飲一番。”
老者道。
欒朔哈哈大笑。
他揮袖收了銅雀車,落下云頭,被老者引入了洞府中招待。
宵明大澤內除九山九島外,亦有不少上真長老,喜好清凈幽寂,是以又開辟了不少水府諸島、懸空陸洲,將之當做成了自家的道場。
而這老者名為米景世,是玄教殿的一位長老,雖修為要低弱一些,但卻是精通驅蟲馭獸之類的小道。
欒朔早年曾得他幾回助力,因而二人之間倒也是存下了一番交情。
待得酒過三巡之后。
欒朔已微微有了些醉意,不再推杯換盞。
兩人談了些門中舊事,又嗟嘆感慨了一番。
而不知不覺。
欒朔也將話頭引到了今日之事上。
待得他說完靈寶殿主的那意態莫名的處置后。
主座上的米景世難得一怔,緩緩皺眉,面上頗有些復雜之色流露出。
“王師兄么?此人脾性我自是知曉的…自陳玉樞滅了他的族人后,王師兄便形同瘋魔了,好幾次都向我借了‘十天羅蟲’去,用來圍剿陳玉樞在魔宗修行的子嗣。”
“若是殺陳玉樞那些在魔宗的子嗣,我也并不會阻礙,似那等為虎作倀之輩,縱是身死,也是他們咎由自取。”
欒朔搖搖頭,道:
“只是這陳珩一身氣機堂皇純正,分明還未習得魔宗術法,且他更是我派在南域道脈的弟子,若連他都要遷怒,也實在說不過去。”
米景世聞言沉默片刻,忽然笑道:
“本來今日是我堵你,沒想到竟讓師兄你拿住了我。”
“米師弟此言何解?”欒朔亦是一笑。
“你分明知曉我家小女同陳蔚之間的干系,若我不做個援手,難免會被小女見怪,而這陳珩,同陳蔚當年的景狀,倒實是相似的很…”
米景世苦笑一聲,緩聲道:
“師兄,你倒是上下嘴皮子一碰便罷,可卻要讓師弟我跑斷了腿,當真可恨的很!”
欒朔見被揭破心思,也不尷尬,只一捋長須,得意道:
“米師弟,你只有一個獨女,自然是要當做寶貝來捧著,可偏生你家獨女又同陳蔚有了私情,此事不由你來做,難不成要我來辦嗎?
而縱是你不來尋我,我亦是打著要尋你的心思!這般一想,可不正是巧了么?”
“此事…此事…”
米景世清咳幾聲,一時頗有些舉棋不定,難下定論。
他當年之所以舍了老臉,四下尋人求情,全是因獨女同陳蔚有了私情,并已暗結珠胎。
米景世雖再是不愿,卻也不得不如此…
而當年救護下一個陳蔚,便已讓他用了無數人情,更得罪了不少同門師兄弟,大虧特虧。
甚至于最后。
若不是那位道子總算從九真教歸來,下旨護住了陳蔚,一錘定音。
米景世的一番努力,只怕都要付之東流水。
但而今。
米景世已再沒有第二個女兒了…
若要他像當年救護陳蔚一般,再救下一個陳珩來。
個中代價。
著實是能夠讓他再思慮個六七日的。
見米景世皺眉不語,欒朔清咳一聲,道:
“米師弟,不知令愛和陳蔚而今在何處?”
“他倆正在郁羅仙府內,此事師兄應當是知曉的,為何——”
米景世話到一半,便臉色猛變,似想起了什么,忙從座上起身,向欒朔拱手稱謝。
“若非師兄出言教我,幾誤大事矣!”
他愧聲開口。
陳蔚雖同樣生得有一副好皮囊,卻于仙道修行上,并無什么天分。
哪怕有“太始元真”改換了他的根骨、資質,陳蔚亦在下院中稱不上什么逸才,屢次爭奪十大弟子的席位,皆狠狠失利,無緣拜入上宗修行。
最后,在無奈之下,陳蔚只得遠渡星海,去郁羅仙府求那一線或有可能的成道之機。
而米景世的小女,也自然是隨他同去。
被欒朔這一點撥,米景世才猛得回想起來。
如今執掌郁羅仙府的陳潤子和陳元吉二人,對于他們血裔兄弟的扶助,正可謂是不遺余力!
而自己若僅僅坐視,什么都不施為。
此事一旦傳去了郁羅仙府,雖說陳潤子、陳元吉素來雅量高致,是個弘博君子的性情,但也難保不會心生芥蒂。
陳蔚應可無礙。
但他獨女保不齊就是難了。
凡事不怕萬一,就怕萬一。
米景世絕不愿拿自己獨女去賭,哪怕那可能再是微小,他亦不愿…
“米師弟能夠想通此間干系便好,更何況,今時可不比往日了,你亦無需似救護陳蔚那時,四處奔走。”
他低聲開口,示意米景世附耳過來,道:
“師兄我有一計要教你!”
在欒朔言語期間。
米景世臉色連番變化,最后終是微露釋然之色,頷首應是。
“若靈寶殿主開釋了那陳珩也就罷,自不必你出手,而若殿主態度曖昧…”
欒朔長笑一聲,將杯中殘酒一飲而盡,便不再多留,大步離去。
“若靈寶殿主要殺他呢?”
米景世在后忙追問道。
“非僅靈寶殿主,幾位殿主皆是些得道的真仙真,絕不會殺他!米師弟你的施為,不過順水推舟罷,不需多想,去也!我去也!”
欒朔連頭也不回,高聲答道。
然后此人便放出了銅雀車,眨眼遁入云天深處,行蹤不見。
而米景世見狀搖了搖頭,在原地站立許久后,終還是無奈折過身去。
“罷了,罷了…便依他的言語罷!”
他心中暗道。
而此刻云空中。
正端坐于銅雀車內的欒朔忽得微微側目,他袖中有一道脆聲響起,道:
“你想法設法,也要救那陳珩一命,這是究竟為何?”
“哦?你家老爺我宅心仁厚呵,莫非還尚不夠?”
欒朔聞言笑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