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霧煙繚繞,幻化出萬般形狀,只見一個紫衣金冠的年輕男子負手當空而立,衣袂隨風獵獵而動。
他身周好似有萬千清光如水,星星點點,來回旋轉。
時而如飛塵四散,游絲亂飛,時而又相聚一處,復合為一。
分明并未多做什么動作,卻也給人一股難以言喻的壓迫之感,叫人心下不免沉重…
陳玉樞見此時對面的道人眸底戾氣乍然滋生,幾乎要凝成實質。
一股鋒銳殺意喧囂放出,好似龍蛇夭矯,攪弄風云,激蕩大氣!
但不過剎那功夫,這短瞬的失態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
只是眼瞳深處閃過一道迫人冷光,在凝神戒備,并不動聲色。
“你倒是類我,似這般景狀之下,都能不動怒,你我果真是父子呵…”
陳玉樞拍手稱奇,故意嘆息言道:
“不過多年父子未曾相見,何必今日一重逢,便要作此劍拔弩張之狀?
不若先相談幾句,待得你我誤會解開了,到時候伱若還想動手,為父便陪你玩玩,此論如何?”
“神降法,看來你倒是鉆了一個好空子。”
陳珩眸光一掃,言道。
這時在以玉蟬將對面之人暗中拉入一真法界后。
那凝練而出的心相肉身,雖然是周師遠。
但真正宰執肉身的,卻僅是陳玉樞的一道神念…
見到此景。
陳珩稍一思忖,便也立時會意了過來。
不過陳玉樞既然故作大方,不急著立馬動手。
陳珩也樂得如此,將胸臆間的殺意暫且按下,開始以言語同他拖延起了功夫。
左右他有一真法界在手。
可以在法界當中不斷試錯,試出陳玉樞的種種手段。
不論會敗亡多少回,但只需在法界當中勝過了一次。
那在現世當中,便是大局將定!
而今周師遠的這具心相,同東海那時候相較,已又多出了幾門陌生手段來。
這想來,也是陳玉樞為了對付自己,而特意留下的后手布置。
既是如此。
陳珩自然也要將這幾門手段摸個通透,弄清楚它們的底細。
知己知彼,才方能百戰百勝!
“周師遠雖從萬魔洞中走出,得了不少好處,但倘若同你相較,卻還是差了一籌,難以取勝。”
陳玉樞惋惜一搖頭:
“可惜,你倒是拜了一個好老師,不然我何需如此大費周章,舍了一張渡厄符詔,借這神降法來親力親為?
想同你見上一面,倒著實是不容易,代價不小呵。”
陳珩聞言眸光稍凝,想起臨行前通烜對自己的那番叮囑言語。
他心中一動,若有所思,倒也對自己先前的猜想更相信了幾分。
不過眼下也并不容細細思忖。
他只繼續拖延起了功夫,搖頭一笑,道:
“數年前在東海,你便費勁苦心欲除去我性命,如今又以神降之法大費周章,親力親為,如此一來,你也認定我便是你的人劫了?”
“人劫…”
陳玉樞略一搖頭,啞然失笑,他抬手指天:
“天數蒼茫,濛鴻元形,常人若欲觀望天數,不過是如隔水看花,霧中觀月,雖大略可視形影,但終究不得真切,往往差之毫厘,便是謬以千里。
而所謂窮于天數者,也大抵為冥冥天數所戲,便是此理了。
我雖說精通一手中天斗數,莫說仙道真君,便連一些與道合真的道君人物,在先天神算的造詣都要低我一頭,但也不敢說可以真正測中自己的劫數。”
“你的意思是?”
陳珩問。
“你可知劫字何解?”
陳玉樞淡聲言道:
“前古大德曾云:夫人之受天地元氣,始因父精母血,陰陽會合,上下和順而成,若欲得道樞,逍遙長生,需斷六賊,絕七慢,消九敗,最終受十四德,悟‘知一萬事畢’之理,方能享自在。
在此之間,所謂才智關、口舌關、書魔關、色身關、輕慢關等,便皆是劫數。
莫說修行中人,便連世俗凡人,亦有生、老、病、死、苦五劫,長相陪伴,難以逃脫。
而所謂化劫一事,直來直往雖說可行,但在我看來,卻畢竟是落了下乘,勞心勞力不說,還有適得其反之妨礙…”
此時的陳玉樞雖未明言,將話留了一半。
但陳珩還是聽出了他的意思,心下嗤笑了一聲,道:“所以,你此行是欲招攬我?”
“細數起來,你我之間雖有些恩怨,但那也是在不得已之下而為之,遠算不上什么深仇大恨。”
陳玉樞雙手一攤,臉上微微帶著一絲笑,坦然視向陳珩,開口:
“地淵與東海之事固然是我冒犯在先,不過我兒,你需知曉,我正是因看重你,才會視你為生平大敵!
對于你這等敵手,要么便是及早拉攏,要么便是及早制之,否則待得將來時日一長,必成禍端!
而至于我給你帶來的麻煩,那些世族…”
說到這里時候。
陳玉樞也是不禁一笑,面露不屑之色,道:
“自天尊身死后,十二世族便已是如冢中枯骨了,何足介意?區區一群跳梁小丑罷,能鬧出些什么風浪來,不過是個笑話罷!”
“你陳玉樞的信譽,我可信不過。”
此時陳珩一面在法界當中,與心相磨礪爭斗,一面則是分神應付陳玉樞,拖延功夫。
“看來你對為父的成見著實不小,我向來是一言九鼎的人物。”
陳玉樞嘆息搖首:“只要你同我立約,此生誓不與我為敵,我可用身上的六宗氣數和將來道途許諾,今后絕不會尋你一絲麻煩,修行之上,只要你有所求,我自無不允,再且…”
他眼簾掀動,意味深長道:
“玉宸是八派六宗…那先天魔宗,難道便不是了嗎?”
陳珩眼眸中精芒隱現,微微皺了皺眉,卻并不答話。
“陳珩,你我雖今日是初見,但我一眼便知曉,你我乃是同類之人。”
陳玉樞繼續循循善誘:
“你倘若是真肯應下此事,我可做主,讓你進入到先天魔宗修行,且在來此之前,我已得了派中三位治世祖師的囑托。
只要你愿改換門庭,我派的玄冥五顯祖師便可親自收徒,將你收入門下!
能夠得這位教導,又有為父的援手,先天魔宗的道子,說不得你日后也可爭上一爭!”
這話一出,即便陳珩也微微動容。
九州四海,八派六宗——
在玄門八派,是隱隱以玉宸和赤明為首,實力底蘊最強,但卻終究難分個確切高下。
可六宗便是不同了。
即便放眼偌大六宗,先天魔宗也是無可置疑的執牛耳者,地位最是尊顯!
能做被先天魔宗的玄冥五顯道君收徒,成為一位道君弟子。
這便是對于先天魔宗的真傳弟子而言,也絕然是一個莫大的殊榮,要感恩戴德。
更莫說,這份恩德是可以落到一個外派中人的頭上。
此事若是傳揚出去,在九州四海,也要掀起一場不小風波…
而見陳珩佯裝意動的模樣。
此時陳玉樞也是淡淡一笑,繼續趁熱打鐵:
“非僅是玄冥五顯道君可以收你為徒,待得為父劫數圓滿,功成登仙,摘得了那天仙道果時候。
只要你有能耐合運,我也可將身上的六宗氣數交予你!
到得那時,你便是下一個我,還沒有天公阻道的困擾…如此一來,豈不是長生大道在望!”
陳玉樞雖并未動用什么天魔邪法,但這語聲卻自帶著蠱惑之意,在引誘人心。
陳珩臉上若有所思,并不答話。
而此時在一真法界當中。
陳玉樞心相雙手揮動,便有一圈圈毫光映現,懸至了天中,好比千虹煥彩。
而經這光圈一照。
陳珩心相便也行動微微一滯,身內強盛無極的氣血被攝走不少,連軀殼也被生生削弱了數分,似被某股無形秘力壓制住了般。
“法空大玉靈光…”
見一真法界當中,自己僅是剎時間的錯漏,便已被陳玉樞敏銳捉得了時機。
連環打出來重手,并不容絲毫喘息功夫。
直至最后以這門法空大玉靈光,將太素玉身也給壓制住。
陳珩心下贊了一聲,不過既已不計代價探出了陳玉樞這門法空大玉靈光的真正功用,他也終是達成了目的。
遂將劍光驅起,鼓足精神,便同陳玉樞再次斗在了一處…
而與此同時。
東彌州,玉宸派。
威靈看了通烜一眼,微一搖頭,道:
“此人倒是慣會蠱惑人心,心思險惡,不過依師兄你看來,他方才的這番言語,又有幾真幾假?”
“六宗之運一說,我看來只怕是不實,模棱兩可罷。”
通烜沉吟道:“今后數萬載歲月里,當是六宗大興,魔運大昌,陳玉樞縱使脫災飛升,成了天仙位業,這六宗氣數于他而言,也是裨益不小。
他若這能夠棄了,便連我也要贊上一句,贊他的氣度取舍了。
至于玄冥五顯收徒…”
通烜嘿了一聲,卻不開口。
陳玉樞方才開出的條件雖是優厚,便是放眼偌大九州四海。
在這等利誘面前,能夠不動心的年輕一輩,只怕是屈指可數。
但內里用意卻絕非單純,必還隱藏著一番用心…
而威靈見通烜忽停下話頭,多年默契之下,也是明了他的意思。
不過剛欲開口時候,他卻忽若有所察,將目光望向南處,淡淡道了聲:
“他來了。”
裴叔陽聞言若有所思,暗將大法力運起,睜動了眉心處的周延天目。
初始時候只是一片空空茫茫,不見一物。
但不過才僅十數息功夫過去,須臾便見魔云煙濤滾滾,自四面八方聚攏過來,使得天如染墨,視野當中一片昏黑,幾乎伸手不見五指!
而待得眼前一清時候,無論什么陰風幽霧,濁氣煙煞皆是不見。
唯是幾步遠處,不知何時,竟靜靜站著一個長眉垂頰的和善老者。
“見過玄冥五顯道君。”
裴叔陽一笑,道。
“裴掌門的道行真是愈發精深了,依老朽看來,只怕再過上不遠,乾元司辰宮中,便又可添上一張坐席了,可喜,可喜。”
這位曾與玉宸派的通烜道君并稱一時之秀,獨占六宗風流的玄冥五顯道君倒是態度親善。
他在對裴叔陽微微頷首過后,便視線轉向亭中,道:
“看來兩位道友應當早做些準備,再次冊立道子,不然等得裴掌門成為我輩中人,到時這偌大門派,又該交予何人?”
“你這老東西倒還是喜歡明知故問,道子之位,我分明已有屬意之人,偏你又跳出來橫叉一腳,興風作浪。”
通烜看他一眼,淡淡道:
“你如今又是在打著什么算盤,莫非以為一具化身,便能夠阻我行事了?”
玄冥五顯道君搖頭:“通烜師兄說笑了,不過是許久未論道談玄了,特意來尋你和威靈道友敘話罷了,至于藥園之事…”
他往西方看了一眼,平靜言道:
“他們之間的私事,便由他們自行決斷罷。
旁人插手,終究是不美,不知師兄意下如何?”
而西素州,甘琉藥園。
在沉吟許久后,陳珩見陳玉樞臉上也是微有疑色。
他知曉自己恐怕再難拖延下去,遂也干脆搖頭,拒了這提議。
“這是為何?”
陳玉樞挑挑眉,饒有興致。
“一來,我當年是因道子緣故,才能活命,而道子與你存有深仇大恨,我若投你,心下如何能安?”
陳珩開口。
“君堯嗎?”
陳玉樞不禁拍手一笑。
“而二來,陳玉樞,我并信不過你…”
陳珩冷眼看著他:
“縱你說得再是天花亂墜,我也不敢信你,如你這等虎狼之輩,言辭即便再是可親,也終是要飲血食肉的,如此,又怎可與你為伍?”
兩人隔空對視一眼,彼此皆是面無表情,眸中殺意涌動,并不掩飾。
“既如此,倒還真是可惜了…”
陳玉樞輕嘆一聲,惋惜開口。
下一瞬,他袖袍卷動,一團稠密森然的陰風猛呼嘯而起,帶起無數鬼哭神嚎之音,猛朝陳珩撲去!
不過此風未去多遠,忽戛然而止,只聽得一聲炸響過后,便生生消去!
而同時在陰風潰散之處。
只見一道劍光仿佛長虹貫日般,斬開大氣,眨眼之間便割面而來!
“劍氣雷音,這做派,倒有幾分玉璧年少時的模樣了…”
陳玉樞心下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