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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無煙爨

  暑光溫煦——

  即是在金船中。

  都隱隱有股熱氣透襲而上,讓肌膚微微發暖,心神一時放輕。

  在地淵中久不見天日,乍一觸進這自然生氣。

  陳珩不禁瞇起雙目來,胸肺間為之暢然,如飲食甘露,有清霖降頂。

  但未過幾息。

  便有一陣滋滋聲尖細響起,如是兩柄銹跡斑駁的刀刃相互摩挲間擦出的刺響。

  他轉目看去。

  只見整艘金船正突得在日光下煙氣大放,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赫然已呈出了一派無火自燃之景。

  待得他飛出艙室,將這只去濁金船匆匆收入乾坤袋后,這詭異怪狀才猛得止住。

  這時。

  遁界梭器靈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小子,教你個乖!

  此船是由倒伏砂和細理灰做母材,熬練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成漿,又揉塑成舟船樣貌,以五金火燒制堅硬,才可得來的。

  那倒伏砂和細理灰是地淵里所特有的陰屬寶材,和丘墟的所產一般,是從未見過天日光景的,這艘去濁金船,自然也沿了它們兩者的根性。

  此船只可在地淵內行動,若出了地淵,令它見了陽生氣息,不過一時三刻,就要自燃崩毀,化作一灘灰灰了,可記住了么?”

  “原來如此,受教了。”

  陳珩頷首,又笑了一聲,道:“不過崔師兄在將這去濁金船交由我時,竟沒有言語到此處,也是怪異。若非前輩提點,我還真不知此中緣由。”

  “那姓崔的胖子…”

  遁界梭器靈發出一陣牙酸聲音,頓了一頓,才嘆息道:

  “那胖子背后靠著一尊純陽大真君,家大業大,又哪會將這點損耗放在眼中?只怕不是忘記提點你,而是根本沒想到此遭!

  你看他那些煉丹的所用靈藥、神砂、鼎爐,哪個不是貴重之物?放在外界,都是要修道人哄搶競價,才能夠得手的。可就這般,還不是任由他隨意取用!

  或非形貌氣度對不上,我都疑心他是喬真君暗地里私生的孩兒了…

  不過。

  似這般說來,你小子也是個不識趣。”

  言到此處。

  遁界梭器靈話鋒一轉,道:

  “當年若非是陳玉樞以一道神砂飛雪重創了喬真君,他只怕早已渡過純陽三災中的火災了,但他一身的殺力之烈,若持劍在手,尋常渡過火災的真君之流,只怕也并非敵手!

  依老夫的言語,你何苦去譙明峽妄自送死?

  不如同那個崔竟中一般,就留在金鼓洞罷,安安生生過上一輩子,無人可傷你,又何嘗不是件幸事?”

  他蒼老聲音中隱隱含有一股淡淡的規勸愛護之意,只怕連器靈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陳珩聞言一笑,眸光微微一閃,若有所思。

  自從那日相詢完陳珩為何不投陳玉樞,得了他親口言語答復后。

  這口遁界梭的態度,便突得莫名和藹起來。

  一改往日間油鹽不進、怙頑不悛的脾性。

  便連同陳珩的言語,也似添出了不少。

  “崔師兄只醉心于丹鼎黃白,他留于金鼓洞,自是另有一番福緣,而我矢志仙道長生,若也學去崔師兄做為,只怕會適得其反…”

  陳珩搖頭。

  地侶法材四等。

  皆是筑道攀升的石基。

  只單言說“法”字——

  若他留于金鼓洞,礙于喬氏族訓和中乙劍派的法規,喬真君盡管有心,卻無法將這兩家的上乘經典傳授于他。

  縱然一真法界可以拓印心相。

  但且莫說法界對于拓印心相的限制。

  單似這等仙門、世族,也皆是對上乘經典設有法禁,可以去做感知的。

  若到時候覺察到自家經法外泄,運起天機術一察,陳珩自也無可遁形。

  “大道行進,雖需得一顆堅心才能夠有所成就,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便并非是壯舉,而是愚行…”

  沉默許久后。

  遁界梭嘆息一聲。

  “前輩便這般不看好?或我能夠從譙明峽內活著出來,也未可知。”

  “老夫吃過的鹽可遠是要多出你嘗過的米!譙明峽是何地界?大兇之地!你若進去,全然是個九死一生相。”

  遁界梭沉聲開口:

  “這幾日相處間,勉強看你小子也算是順眼了!你只以為老夫是在小覷你?卻不知曉,我這是存心欲要救護你的性命!”

  陳珩將手一拱,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而遁界梭見他這做派,顯然是心中早已下了決斷,無法用言語做動搖。

  便也暗嘆一聲,不在多做勸說。

  “既然已經出離地淵了,你現下又有何打算,徑自去往東渾州?”

  他想了一想,言道:

  “大海汪洋,廣闊無際,風波險惡,其中更是有無數水族精怪在橫行肆虐,可不比你此先見的什么江河湖澤…

  你若執意要去譙明峽,我的意思是,還是先往擔山府去一遭為好,那里有六宮大海船可以乘坐,倒是免了些奔波之苦。”

  陳珩思忖片刻后,點了點頭,稱謝應是。

  “多謝前輩提點,不過在去往擔山府之前,我還有一事要辦。”

  他言道。

  “何事?”

  遁界梭突得莫名警惕起來,嘶聲道:

  “等等!你小子莫不是打著要老夫出力,徑自將你挪移去譙明峽的心思罷?那可不成!我本就壽元無多,全靠法力在做支撐,用了可是會折壽的!”

  陳珩搖頭,道:

  “還請前輩放心,我并無此意。喬真君曾言說過,去譙明峽試煉需以親身來丈量海陸,這也亦是中乙劍派的法規。我縱然想借你之力,也只怕會是違了此例。”

  “那你…”

  “譙明峽既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雖自信能做那出峽之人,卻也未自大到,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功成。

  此去譙明峽,說不得就再無回返之日,不得不交代后事。”

  陳珩灑然一笑,淡聲道:

  “我在派中有一位好友,他雖天資高絕,卻苦于心障未除,道業難有精益。在前往譙明峽前,我欲直言規勸他一次,再給他留下些我斬獲所得的道資。

  如此一來,他想必于行道時應能平穩幾分,倒也不枉我一番心意了。”

  遁界梭器靈聞言一怔,默然無言。

  “還有,我曾同一位修行神道的狐貍立下過法契,一路行來,他亦出力不少,就算沒有功勞,苦勞總是不缺的。”

  陳珩想起而今坐鎮煬山的涂山葛,緩緩開口,道了聲:

  “此行生死未卜,若真時運不濟,會死在峽中,那也應解了他的法契,不必連累他無辜送命。”

  “狐貍?區區一頭靈寵…”

  遁界梭低喝了一聲。

  不過聲音才剛發出,卻又戛然而止。

  許久后。

  他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

  “去罷!總歸是你的一片仁心所在,老夫年邁,要去調養生息去了,你自為之!”

  言罷。

  便再無動靜傳來。

  而此時。

  去濁金船因見不得陽生氣息,無法在地淵外使用。

  陳珩略一沉吟后,便伸手入袖,將一輛飛舟放出,算定了玄真派所在的方位后,直往那處電掣而去。

  他而今已修成了筑基境界,以真炁催動符器,自然比之胎息,要來得威能更盛。

  兩側景物飛速向后退去,連殘影都是模糊不清,可見其速。

  而未出五日。

  于飛舟中打坐修行的陳珩忽若有所覺,大袖一揮,將飛舟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山頭突兀停下。

  心神中顯然有一股異樣感觸泛起,壓得他經脈血氣都稍稍一僵。

  他皺了皺眉,將雙肩一抖,當下真炁飛出,撐起一片數丈長的皓白光霧,將周身團團護住,如蓋若蓬。

  而此時。

  數日未曾言語過的遁界梭也沉聲開口,肅然道:

  “小心些,好兇好烈的血煞味道!前面似有些不對勁!”

  岳山崩陷,河湖斷流。

  無窮林木摧折倒伏,地裂之痕觸目驚心,隱可見幾道深邃溝谷,正從其下冒躥出來幽幽冷氣——

  當陳珩出了飛舟艙室。

  見到的正是這一派荒蕪破敗之景。

  他眸光閃爍,一言不發,環視許久后,將飛舟一拍,繼續向著前方駛去。

  沿行所睹。

  并不見半絲炊煙氣息,人蹤不見,唯存有些被毀去的世俗小城。

  而這一行。

  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離小甘山也不算遠時,才終在一條大江邊見到了流民的行跡。

  長蛇般隊伍緩慢蜿蜒著,一眼都望不見盡頭。

  隊伍中的人一個個眼神呆滯,步履蹣跚,如若行尸走肉般,只全憑借一股意念在支持軀殼做行動。

  自云天向下望去。

  老幼相攜,夫婦流離,四面大哭,哀聲不絕。

  其景狀之凄慘,令人惻然…

  而在這隊流民的上空,還有數十道璀璨遁光正緩做盤旋,顯然在做護衛、接引之事。

  見陳珩所馭的飛舟過來。

  一條青芒從眾多遁光中分出,如電掠來。在距飛舟二十丈處就止住不動,然后便有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尊駕安康,不知可有甚么是小道能夠效勞的?”

  那條青芒中,站著一個大耳闊眉,須鬢油亮的黃衫道人。

  他身后負著一柄足有半人高的長劍,寒光凄凄,極是鋒銳的模樣。

  “浣花劍派?”

  陳珩見那道人的黃衫上,紋有一朵金漆奇花,其莖細如發,長半寸,花蕊明密,光彩鮮艷,便開口言道:

  “不知尊駕是浣花劍派的哪位師兄?”

  此方劍派與玄真派的山門相隔并不算遠。

  當初艾簡欲選定為小甘山做為基業時,同周遭的大小勢力皆是提劍做過了一場,浣花劍派自也不意外。

  因此緣故,陳珩對這方宗派的標識,倒也并不算是陌生。

  黃衫道人輕咦了一聲,將手一拱,道:“貧道樊舒,有禮了。”

  “原是樊師兄當面,幸會,幸會。貧道外出游歷,回返時卻見這破落之幕,不知到底可是有什么大事曾發生過?”

  “竟還不知曉嗎?難怪。”

  那叫樊舒的黃衫道人聞言一怔,頗為怪異地看了陳珩一眼,旋即嘆道:

  “可見尊駕倒真是個好運道,陰差陽錯,竟躲了大半月之前的那場魔災…”

  之后。

  樊舒沉聲便說出了一番言語來。

  而待得他說完。

  陳珩臉色一變。

  “玄真派主艾簡勾結魔賊,殺了玉宸派的弟子,又放出血魔,欲屠滅地上生靈…最后還是玉宸派大神通者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才驚走了艾簡等人?”

  他道:

  “樊師兄,敢問這其中確是無誤嗎?”

  樊舒連連搖頭,道:“怎會有誤?你一路行來時,可見得那前方山河俱陷的可怖景貌嗎?那正是血魔的隕身之處!

  我聽恩師言說,玉宸派的兩位真人,死了一個,走了一個。

  而正是走了的那個。

  他身上留有一道玉宸派前輩賜下的符詔,險要關頭,全靠他筑起法壇,又擺下旗幡,將符詔祭起來,才好讓玉宸派前輩借此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

  若非如此,這場殺孽的慘重,只怕還更要翻上個數倍都不止!”

  話了。

  樊舒臉上在閃過些后怕顏色之余,又有些悲愴涌起。

  那血魔可是來得兇虐非常。

  亂蜂一般的涌上,見人就撲。

  僅在一裹一撤間,眨眼功夫,就凄慘斷送了條人命。

雖說活著的那個玉宸派真人最終還是請出來門中長輩符詔,將血魔形體打滅,消了此災  但筑法壇,立旗幡,念術咒…

  哪個是不需功夫的?

  在血魔被打滅前。

  就已不知有幾多生靈,凄慘喪命。

  連同樊舒交好的幾位師兄弟,亦然身死魂消,連骸骨都尋不到齊整的一具…

  這時。

  陳珩沉默片刻后,道:“那玄真派已然是闔派覆亡,周遭也雞犬無存了?”

  “等等,尊駕是玄真派的人?”

  樊舒此時聽了這話,才方后知后覺。

  但面對這個“敵派”中人,他也不似往日一般,要同他斗狠較技。

  只默然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貧道明白了,多謝樊師兄相告。”

  陳珩眸光微沉。

  他打了稽首,將飛舟一催,這符器霎時又再沖飛而起,眨眼沒入云天不見。

  而過不多久。

  飛舟便在一座不甚高的峰岳上停下。

  陳珩步出艙室,揮袖將飛舟收進了乾坤袋。

  他望向腳下,喝道:

  “涂山道友,是我,還望現身一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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