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嬰心中知曉。
這普天之下,能夠讓陳潤子自愧不如,做如此稱呼的,便唯僅有一人而已。
陳象先——
那個八百年前同陳玉樞互換一招,折斷了龍角大殺劍的陳象先!
八百年前。
那時的陳玉樞才剛叛出斗樞教,被玄冥五顯道君接應進了先天魔宗,礙于天地劫數緣故,只能夠在洞天里畫地為牢,寸步不能輕出。
便是在那時刻,陳象先徑自殺進先天魔宗,攻破了陳玉樞用以棲身的「水中容成度命洞天」。
在洞中之內。
同陳玉樞以命相搏,做過了一場!
先天魔宗的勢力被陳象先特意請來的幾位仙道巨頭攔下。
而同樣被陳象先請來的,還有赤精陶镕萬福神王麾下的幾位得力戰將。
燭龍大圣,赫然正在其中!
那近乎是陳玉樞在踏入修行門戶后,所面臨的最為兇險的一場危局。
一個不慎,便要當場凄慘身死!
而先天魔宗。
甚至整個魔道六宗。
也不知為何,或許是為了試試陳玉樞的真正成色,只虛應故事,并未拿出壓箱底的殺手锏來應敵。
竟是放任陳象先殺進了「水中容成度命洞天」,容他同陳玉樞一對一,決個勝敗。
若非是拼著龍角大殺劍被折斷的損害,險勝了一招,率先將陳象先的肉身打滅。
陳玉樞早便死在了八百年前了,哪得今日在九州四海的赫赫兇名?
也正是因此勝局——
陳玉樞也才真正合了魔道六宗的起勢氣數,成了六宗道君都要庇佑看顧的人杰,從此魔焰更盛,風頭無兩!
早在陳玉樞開壇說法時,陳嬰便曾不止一次,聽得了陳象先這個名字。
雖是陳玉樞曾笑言過,君堯一日不死,他便一日難以高枕安眠。
但陳嬰曉得,在里內實則。
相比于君堯。
陳象先——
才是陳玉樞真正的那個生平大敵!
此人在殺入「水中容成度命洞天」后,曾將陳玉樞一度逼迫進了絕境,幾乎要不管不顧,棄劍而逃了。
憶起當時在說出這段往事時,陳玉樞面上雖是微微帶著笑,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只當個舊聞奇事來取樂。
但陳嬰還是聽出了陳玉樞話語內的那絲凝重和殺意,顯然印象深刻,忘懷不能。
不過陳象先在棋差一著,被打滅了肉身后,雖是被燭龍大圣等匆匆救起元靈,卻也是受了重創,爾后再無現過行蹤。
可而今居然再聽得了陳象先的音訊。
他竟還以先天神算,測得了陳珩的名姓?
陳嬰在駭然之下,心下也是一陣苦澀。
「陳象先已然傷勢大好,能夠再度現世了?而兄長居然肯同我一介家賊說這些…莫非,是存了殺我的心思?」
陳嬰苦笑一聲。
這時刻。
他終是體會到了同艾簡方才一般無二的心緒。
連脊背都竄上了股森森寒意,在手心捏了把汗。
若陳潤子真個動了殺心,哪怕自己只是一道神識進入了郁羅仙府,他都自有辦法,來慢慢炮制。
畢竟此人和陳元吉可謂是精通百家之術,巫蠱、詛咒,自然也是有所涉獵。
連空空道人都憐惜他們的修道天資,譽為是「神水真金,妙絕仙種」!
陳潤子搖頭道:
「大兄醒轉過來的訊息,欺瞞不過旁人的,尤是陳玉樞。我縱然是不同你說這些,
待過上不久,你也能從陳玉樞那處聽聞。」
「那個陳珩究竟有何神異?竟是讓陳象先都施展先天神算,測出了他的名姓?」
陳嬰忍不住開口問道:「莫非陳象先認定此子是個修道種子,前程無量,因而才讓兄長率先拉攏,不使之落入到父親手中?」
陳潤之不置可否道:
「大兄醒后算得了一卦,同正如日中天的陳玉樞相較,而今我郁羅仙府一方,正是「或躍在淵」之相。興許那個陳珩,就是日后的一大變數,也未可知。而縱然他道性不顯,哪怕日后并無個什么成就,見著流落在外的弟兄,也終究是要把他接來郁羅仙府的。:
即便陳珩注定會死在陳玉樞帶來的天地劫數下,最后時日,也該讓他來過上些安生日子,不可淪為陳玉樞合道路上的薪柴…」
陳嬰聞言一時默然,久久無言。
他嘴唇張了張。
最后卻沒說出什么話來,只是嘆息了一聲。
「你在東彌州?」
陳潤子突然開口。
陳嬰吃了一驚,雖不知他是如何知曉的,但還是頷首。
「赤龍道人身上的東西可沒那么容易得手,不管是那口無形劍,還是他留下的無生寶鑒…據我所知,若不是身負赤龍許家的血脈,不論無形劍,還是那無生寶鑒,應都難認同你。
雖不知你從何處竟尋得了那道無生劍派根本法決來,但也不過至多三成可能,莫要竹籃打水,最后落得一場空了。」
陳潤子在淡淡說完后,又勸了一句:
「而你縱是僥幸得手,也會同前古的無生劍派,同赤龍許家扯上干系,欠下無生劍派的因果。這方前古玄宗的覆亡,幕后可是存有不少黑手,是個大秘。
陳嬰,以你如今的修為來做此事,還是草率了些。」
這話在說出后。
陳嬰更是驚疑不定。
只覺得自己的所有謀算心思。
在陳潤子那雙眼中,皆是被看了個一清二楚,無處遁形!
「兄長,你——」
他澀聲開口。
「我并非是到了什么神而明之的境界,所學的先天神算,也算不至此處。只是另有來路,偶然聽聞了此事,」陳潤子搖頭。
陳嬰聞言心頭稍松,剛要開口。
卻突得想起一事。
便不由得微微躊躇起來…
赤龍道人許元化當年因為傷勢積重難返,無力回天。
因而將無生劍派的兩樁至寶,無形劍和無生寶鑒,在托付給了他摯友元岱后,便坐化身死。
而元岱——
正是地淵中那尊尸解仙的本來名姓!
此時。
這兩樁仙寶與尸解仙皆同在地淵內沉眠,借助自然濁陰來安置形骸,封存道果。
而陳嬰也因得了無生劍派的一道根本法決,已與怙照宗的幾位實權長老議好。
正是要借用元磁金光球顛倒兩儀,將濁潮牽引上來,震動地膜,以驚醒那隨尸解仙一同陷入沉睡中的無形劍和無形寶鑒。
爾后。
便是由陳嬰出面,誦出那道法決,看看能否得到無形劍或是無生寶鑒的認可。
此法子實際上也是無可奈何。
畢竟地淵廣袤非常,而以一尊尸解仙的無邊大神通,他若是想藏匿的話,誰又能夠找得到?
唯有借用怙照宗的元磁金光球,震動地膜,來強自將這兩樁仙寶進行個呼喚…
不過借用元磁金光球來震動地膜,亦是要掐算準時機、方位,分毫草率不得。
須知地 淵不僅關押著一眾從前古道廷時代存活至今的大兇,是一方不朽的天地牢籠;也同樣,是胥都天所有修道人的輪回轉生之所。
若是元磁金光球一個不慎。
無論是震塌牢籠,放出來了幾頭大兇,亦或亂了輪回轉生的定理。
那便真個是滔天的災劫!
怙照宗和他陳嬰,都是要擔上大罪!
可而今陳珩竟是身在地淵里…
若只是陳議潮要人的話,那倒還好說。
陳嬰非僅不做理會,還要奚落一番,狠狠削他的面皮。
可這竟然是陳象先的意思,由陳潤子來做個傳話的。
這倒令陳嬰一時躊躇,頗有些舉棋不定了…
「催動元磁金光球的時辰、方位都是被精心計算過的,更改不能,而我的真身又尚要熟悉這樁道器,卻是分身乏術。看來只能是欠下人情,讓怙照宗的長老出面相幫,將陳珩從地淵撈出來了…」
陳嬰暗自心道。
而有那等神通法力,能趕在元磁金光球催發前,進入地淵將人接出。
又與自己是相熟。
能夠應承下這一樁苦差的?
陳嬰心念電轉。
很快,便在腦中浮出了一個人名來。
陰公皓!
此老在成就返虛境界后,便已然是一尊仙道大能了!
且在這大半年的相處間,與自己也算是脾性契合,相處倒也和睦。
請托他去地淵一趟,將陳珩帶出來,應當不是什么難事。
正當他面上微現喜色,想向陳潤子說出這番言語時。
陳潤子卻淡淡揮手,好似猜中了陳嬰心思,率先言道:
「我已知曉陳珩現正在地淵內,也知曉你們那元磁金光球,亦是要算準時辰,多上一分,少上一分,都做不得數,因而我早有安排了。」
「兄長的意思是?」陳嬰問。
「你來此可見著元吉了?」
陳元吉?
陳嬰一怔,猶豫了一下,慢慢搖頭。
陳潤子和陳元吉得了道廷的古仙傳承,因為二人是共同執掌這座郁儀仙府。
往常前來仙府時,倒是常能夠見到陳元吉的身影。
今日還以為他是有要事在身,或是去往空空道人的居所,聽講純陽道果去了,故而不見。
聽陳潤子這特意一說,才得知這其中原是存著蹊蹺。
「在從大兄那處得出陳珩的名姓后,元吉便向空空老師討要了「廓虛寶船」,而今已是在去往胥都天的路上了,在一月之內,便能夠進入那片天宇。」
陳潤子笑道。
廓虛寶船…
一個月之內嗎?
陳嬰在心下盤算了一遍,微微頷首。
「原來兄長早已有謀算,倒是小弟庸人自擾了。」他道。
「屆時,等元吉到了胥都天后,卻還要勞煩你出力,將他引進罡氣層內,陳宣武、袁揚圣和陳珩之事,便是拜托了。」
陳潤子從坐上緩緩起身,朝向陳嬰長揖及地,斂容一禮。
見他這般鄭重其事,陳嬰不敢怠慢,慌亂退開了幾個身位,連連擺手,并不敢坦然受之。
「今日呼喚你,除了此事外,卻還有一句話要交代。」
陳潤子道:「聽上次聚會時的言語,你似是已決意投向陳玉樞那處,不再猶豫了?」
見陳嬰訥訥無言的模樣。
陳潤子也不動怒,微微一笑,開口:
「陳玉樞,世之虎狼也,刻薄貪鄙,忌害才能,不足以信!
不過你既心中存了念頭,我縱然是再多言語,也倒顯得是個懷險巇之謀的小人,非潔白之士。」
他嘴唇翕動,便誦出了一篇法決來。
而陳嬰在聽得后,又細細琢磨一番,心頭卻有些惴惴不安。
「兄長——」
「你既甘愿冒著被陳玉樞所厭的風險,來替我等辦事,卻是應有賞賜才對。這是大兄曾在胥都天北戮州留下的一座別府,你既得了這法決,便去將別府啟了,拿了里內的寶貝罷!」
不等陳嬰出言推辭。
陳潤子將袖輕輕一揮,閉上雙目,露出送客之意。
而直到面容復雜的陳嬰即要走出殿門時。
他才嘆息一聲。
輕聲開口:
「既已是下定決意,回去后,就把郁羅仙府的符詔毀去了罷。留著它,非僅是陳玉樞不喜,仙府中的這些弟兄,同樣會深厭你。」
「兄長!」
陳嬰手心微微一顫,叫道。
「做事最忌是首尾兩端了,修道路上,需得一顆堅心,才能走得長遠,你如今能明白這個道理,很好。」
陳潤子道:
「去罷!」
「…弟明白了。」
陳嬰再無言以對,只俯首拜叩。
待得起身時,他身軀瞬間潰去,將神識從郁羅仙府抽離回了現世。
一時間。
殿中便只余陳潤子一人而已。
他負手在后。
良久都沉默無言。
「現下是個「或躍在淵」之相?也便是說,日后對上陳玉樞時,竟還有轉機嗎?」
不過——
誰又會是那個最大的變數?
大兄陳象先?
陳元吉?
他陳潤子自己?
還是修成了《黃庭經》,被黃庭派的幾位道君親自敇封為道子的陳涓?
亦或…
是那個被大兄陳象先特意提到的陳珩?
「也不知陳珩的天資究竟如何,只盼元吉能速將他接來仙府之中,「或躍在淵」,這個變數,若無意外的話。只怕是最后的翻盤時運了!」
望著殿內的空蕩蕩的一片。
陳潤子眸光閃了閃,倏忽架起一道星光,身形不見。
另一處。
胥都天,地淵。
在穿過一口陰邃漆黑,仿是深不見底的地窟后,眼前突得光明大作,像是他已經來到了地面世界,得見天日了般。
「陰蝕紅水,終是到達了。」
看著眼前的景狀,陳珩輕嘆一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