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風蕭瑟,松動如濤——
喬蕤低著腦袋,慢騰騰走在林間的小道上,像是在一寸一寸的挪。
滿心糾結,臉上神情也有著幾分悵惘。
她幾次抬頭看向那道修長清薄的背影,唇動了動,似有什么話想說,但最后還是唇線抿直,兀得緘默下去。
在她正垂頭喪氣時候,前方腳步聲忽然一停,然后便有聲音響起。
喬蕤怔了怔,抬起低垂的眼眉,憋了半晌,才慢慢搖了搖頭,小聲道:
“師兄,我不想留在鶴鳴山,可以的話,我想和師兄一起去洞天里面。”
這句在說完之后,卻不見有回應。
喬蕤有些慌了,臉上升溫,耳尖微緋,連忙辯解道:
“師兄,我不是信不過沈上師,只是因為喬文敦,他…”
在將喬文敦的事一五一十言說了遍后。
喬蕤沉默了片刻,握緊手指,忽得道:
“喬文敦一定是會來的,那我留在此地,縱使是有沈上師的庇佑,只怕也難以脫災,與其如此,還不如進入到洞天里面,去撞個運氣。”
山霧濕寒,竹聲簌簌,像一場急雨要潑面而來,天地都霧蒙蒙的一片,擾人心緒不寧。
陳珩垂眸看她,看她手指因為用力而狠狠發白,像是某種發狠的小獸。
他慢慢搖了搖頭,頓了一頓后,才平靜道:
“我既已應承過會助你,便斷沒有食言的道理。只是在洞天之中,我的仇家并不少,他們難免要施些鬼蜮手段,也少不了一番流血苦戰,到那時候…”
他微微將語氣一緩,難得安撫似的笑了笑,道:
“只怕就是我要連累喬師妹,要累你同我一并受罪了…”
眼前之人的語聲溫緩,眸光淡靜。
在這視線注視中,喬蕤心中存有的惶然和焦急,好似做冰雪消去,兀得就散了大半。
自她被喬靜儀和幾位親族長輩騙出白商院后,便一直是四面碰壁,也顛沛流離了一路,直到遇上眼前這人,才勉強是尋得了個可以稍作喘息的空當。
而這時,陳珩也并沒有把她當做累贅丟開。
這個發現,讓喬蕤黯淡的杏眸猛得一亮,騰起驚喜之色,光華灼灼,流光溢彩。
她后退兩步,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分明是不想的,可還是眼睫一顫,于是又連忙背過身去。
半晌后。
她語聲才含混不清響起:
“師兄,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蠢?這么輕易就被人騙出了山門,連袖囊都被騙了過去,可我真的沒有想過他們會騙我…”
釀造成今日之果的,也不止一個喬靜儀,還有喬鼎那一脈的幾位家老。
喬鼎雖因一場三十萬年未有之大動亂被突兀絆在了法圣天,措不及防。
但即是在這等形勢下,他在族中也還是留有提防準備,并非勢力全無,兩手空空。
不過事到如今。
只怕喬鼎也是未曾料想的。
那幾個自少年時候便隨他出生入死,被他引為腹心,甚至還有一位和他留著相同父血的弟兄,皆是因不明不白的緣故,突然就叛了他。
在喬靜儀和幾個家老的示意下,喬蕤也不疑有他,自然也離了白商院。
至于之后種種。
也更不必多言…
“將生死操之于他人之手,的確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只是人非圣賢,孰能無過。”
陳珩移開目光,投向空處,也不看她的局促狼狽之態,略想了想,淡淡道:
“吃一塹、長一智便好了,日后行事時,多些思慮,再來下決斷罷。”
喬蕤揉著眼睛,忙不迭將腦袋用力點了一點,再點一點,方才那幾分在外人面前的端莊從容皆是不見,只現出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可愛。
“師兄也曾被人騙過嗎?”
她猶豫半晌,又難免好奇問道。
“騙過,還騙得極慘。”
陳珩腦中不由想起前世種種,不過昔日的慘痛,而今早皆俱做風煙散去,在他也再心中難留下什么波瀾。
倒是有種隔岸觀火的感觸。
仿是事不關己了一般,可以冷眼視之…
喬蕤聞言驚異又懵懂,眨眨眼睛,看向陳珩,卻沒什么多問什么。
“我也是人,凡夫俗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陳珩一笑,向著前處的院落走去。
按理來說,四院的眾弟子應是皆居在五音峰,而這座羅煙峰,乃是四院幾位上師的下榻之所。
不過為防不測,沈爰支倒是令陳珩和喬蕤移到了瓊宮不遠處的一座樓舍,以方便照應。
之后兩人一路無話,氣氛微有些寂然。
“師兄。”
而在臨近樓舍前。
喬蕤忽得上前幾步,走到與陳珩并肩處,抬頭臉,對上他的眼睛。
她似將腦中的話語想了許久,這時才終于鼓起了勇氣,認認真真說:
“師兄方才說不愿連累我,我知曉這只是一句戲言,但師兄有大恩于我,喬蕤也并非是不知回報之人。”
她定了定神,極為肅然,一字一句開口言道:
“我愿意被師兄連累,今后若有不測,我也愿意同師兄一并受罪!”
眼前樹影斑駁,靜謐無聲。
那雙杏眸亮得驚人,對視時候,像是一束日光猝不及防照進了眼底。
陳珩眼簾微垂,淡淡看她片刻,又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此語不祥。”
他一指前方掩映在青竹綠蔭中,若隱若現的樓舍,并不多說什么,只一笑道:
“先走罷。”
二日光景不過彈指即逝。
許是因流火宏化洞天將要落回鶴鳴山緣故。
在冥冥中的牽引之下,這二日間,異氣沸騰洶涌,靈機生亂,倒是鬧出了好幾次地龍翻身的變故。
不過在場的都是修行之人,這點小事,也還不至于太過放在眼中。
在幾個小族特意拿出幾卷陣圖,鎮在東西南北的四極方位后,那些山石崩裂、飛泉斷流的異狀瞬得少了。
雖腳下還隱有震蕩之感,卻也比先前要好上太多。
而因后日,便是流火宏化洞天徹底墜回胥都天之時。
陳珩也一直是心懷戒備,留意著外界的風吹草動。
但出乎意料,那喬文敦也不知是畏懼玉宸派,又或是被其他事情絆住了手腳。
竟是一次都未現出過行蹤,鶴鳴山也太平無事。
這令陳珩微覺訝然。
但心下。
也著實松了口氣…
那喬文敦據說是魔道六宗中神御宗的棄徒,因為脾性、行事極是和他老師投緣,所以也深得他老師的喜愛。
甚至不顧喬文敦世族的出身,將一身本領,幾乎是傾囊相授了。
彼時的喬文敦。
可謂聲名無量。
在十二世族之中,也是一等一的風光人物!
只是后來,喬文敦也不知到底是犯了何過,竟然將他師祖惹得勃然大怒,且此過非小,連他老師苦苦哀求,也未能將喬文敦保全,只能無奈看他被開革出山門,成了神御宗的棄徒。
但縱然是遭了如此責罰,可在喬文敦老師的奔走出力下,喬文敦一身得自神御宗的修為,卻還是沒有被宗門收回。
居然容他將道果全須全尾帶回了密山喬氏,到底成全了一番師徒間情誼。
此事一出,在當時也是惹得議論不小,一片嘩然。
令不少宗門棄徒聞訊眼紅,皆是嗟嘆不已…
隨著時過境遷。
而今的喬文敦修為早已精深無比,一身道法也自是煉得神妙。
且他身為密山喬氏的實權人物,以世族的萬世積累,手上想必也不缺護身至寶。
淵虛伏魔劍箓盡管殺力無匹,一旦發出,便難有阻抗之物!
但為了穩妥起見。
能夠省卻一樁未知的麻煩。
總歸也是好的…
這一日。
陳珩正在靜室中打坐,默默參悟功決。
忽聽得門外有一陣叫喊聲音響起,言辭甚是驕橫無禮,還隱約夾雜著他名字,皺了皺眉,便也起步來到室外,將目看去。
而遠遠門處,只見一個面目陌生的藍衣修士手拿木盒,正同守在樓舍外的幾個奴仆爭執了起來。
兩方吵吵鬧鬧,語聲甚是響亮,叫幾個路過的小族管事都忍不住將目光投來,隱約擺出一副看戲的做派。
“出了何事?”
陳珩道。
一見他出面。
那幾個奴仆也瞬時精神一震,忙湊過來,七嘴八舌向陳珩訴苦。
在這嘈亂語聲中,陳珩也是得知了。
這藍衣修士也不知是哪來的狂生,一到得此間,便大搖大擺命奴仆將陳珩喚出,說有要事欲同陳珩吩咐,姿態甚是輕慢,言辭也不甚恭謹,儼然是故意要尋釁的模樣。
似這等得罪的人的事情,那幾個奴仆自然不敢為,只能賠著笑臉,好言相勸,希冀可以搪塞過去。
不過藍衣修士卻變本加厲,愈發驕狂。
以至最后刻意立在樓外,大吵大嚷,惹得來往的管事、奴仆紛紛注目,將此地鬧得直如市井一般。
聽完這幾個奴仆的訴苦后,陳珩不禁冷笑,這必是世族那邊的手筆,欲給他一個難堪瞧瞧。
不過如此拙劣的尋釁,直來直去,叫人一眼就能夠猜中心思。
想來主事者也并非是世族出身的幾位上師,應是下面的小輩私自所為。
而今他身在鶴鳴山之中,眾目睽睽下,世族縱有鬼蜮手段,也不好施展。
所謂應對,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他心中倒是泰然自若…
“我便是你要見的那個陳珩,是閣下有言語要同我分說?”
這時。
他目光一掃,便落于了那個藍衣修士臉上,淡淡道。
此道人一身藍衫,頭戴山陽冠,面白體寬,唇處留有兩撇小須,兩眼閃亮如燭,神采奕奕,顯是個有修為在身的。
初始見得陳珩時,他還有些畏懼,不自覺向后退了一退。
但見陳珩言辭還有幾分溫文,又念起身后的那位主人。
藍衣道人腰桿忽得就挺直了,不自覺就拿出了平素間的神氣。
“叫你出來敘話,怎還磨磨蹭蹭的,好不爽利!”
他笑了一聲,得意道:
“我奉我家——”
話未說話,陳珩目芒一閃。
只聞幾聲爆響!
藍衣修士周身幾處骨骼狠狠彎折,仰面便向后栽去,口中鮮血狂噴,瞬得氣息狂跌!
周遭幾個路過的小族管事見藍衣修士凄慘模樣,俱是嚇了一跳,以他們的眼力,都未能看出陳珩是何時動手的,對視一眼,皆是看出了彼此的駭然。
對著陳珩訕訕一笑后,忙拱手施禮,就急匆匆告辭,轉眼就不見了行蹤。
而在頭暈眼花中,好一陣恍惚。
藍衣修士才慢悠悠緩過神來。
他駭然朝陳珩望了一眼,忍著劇痛,忙將頭一低,原本臉上的囂狂之氣再也不復,嘴唇哆嗦。
“不知閣下的那主人是哪位,又有什么話要交代?”
陳珩似是什么都未曾發生,依是淡淡說道。
藍衣道人心思百轉,剛欲咬牙起身。
卻在瞥見陳珩眸中那絲似笑非笑的神色時,剛提起來的那股勁,兀得也散了。
他訕笑兩聲,顫抖言道:
“我家主人是赤朔劉氏的出身,乃是劉齡正劉郎君,主人差小奴前來,只是欲將進入洞天的符詔,提先分給長嬴院的幾位俊彥們,以免誤了時期,實無他意…”
“符詔?”
“是,是…”
陳珩接過藍衣道人恭敬遞上來的木匣,開了匣蓋,見里面果然是一封信箋。
其言辭倒客氣有禮,只是約他今晚前往五音峰赴宴,順帶還提了一提符詔之事。
陳珩知曉,這符詔乃是將來出入流火宏化洞天的憑證,必不可缺,沈爰支也言說,此物會在近日由長嬴院的幾位洞玄弟子代為分發。
只是不知。
這差事如何是落得了那什么劉齡正頭上?
“你家主人似乎并非我長嬴院之人?”
陳珩隨意收了信箋,道。
藍衣道人也算是見識這人的厲害,為了不多受苦,只老老實實道:
“我家主人乃青陽院的人,不過主人兄長,卻是貴院的洞玄弟子。”
“如此,看來倒是要有一出好戲了。”
陳珩微微一笑。
藍衣道人低頭不敢答。
“去罷,回稟你家主人,今晚我會去赴約的。”
他淡淡說了一句,便將袖一拂,回了屋內。
藍衣道人聞言如蒙大赦,忙連滾帶爬,忍著劇痛,匆匆駕云而走,不欲在此地多留片刻。
“師兄。”
早就站在一旁的喬蕤小聲開口:“今晚我陪你一起吧?”
“無妨。”
看著一旁微微蹙眉,面有憂色的喬蕤,陳珩搖頭:
“此輩的手段并不高明,我一人足以應付了。”
而另一處。
在藍衣道人急匆匆回了五音峰,將事情一五一十的稟告了之后。
劉齡正見他的狼狽模樣,也是慍怒,賞了幾瓶療傷的丹丸,又溫言撫慰了一番,便將藍衣道人打發出了殿中,讓他好生將養。
“賢弟,成了,等到今晚,為兄必好好替你出上一口惡氣!”
此時偌大殿中唯坐有兩人。
劉齡正微微轉頭,對這身旁的王典開口,神色陰戾。
“劉兄要如何出這口惡氣?拿符詔做文章?此事絕不可行!幾位上師都在看著呢,令兄也絕不會應允,說不定還會將你責罰一番。”
王典眸光一沉,道。
“誰敢拿符詔開玩笑?不要命了?我只是欲以符詔為名,將陳珩和諸位師兄弟當庭聚在一處!”
“聚在一處?”
王典不解:
“聚在一處后又當如何?”
“聚在一處后,自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讓陳珩出個大丑!姜氏和我劉氏古來就最是交好,且你又同我脾性相投,是我至交好友。
他陳珩辱你,便是在辱我了!此恨怎可不報?”
劉齡正嘿然一笑,用力一拍桌案,起身喝道:
“我知曉那陳珩的一樁舊日丑事,此事一旦言出,看他怎還有臉做那光風霽月的姿態?在洞天中殺他之前,先挫其心氣,才是好手段,也才是真正的痛快事情!”
“丑事?什么丑事?”
王典聞言一時正色。
“不急,不急。”
劉齡正看他一眼,意味深長一笑,賣了個關子:
“今晚時候,你便知曉了,一定令賢弟你看個大熱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