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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不同

  香霧繾綣,水流泊泊。

  絲絲縷縷的輕煙從殿閣的縫隙處徐徐騰起,潮潤的靄霧仿是只在撲面,柔柔裊裊,清清玉潤。

  “要試我?”

  陳珩早已將胎息改換成了“錠金真炁”在練炁境界時的屬相。

  一身金銳的本性,鋒銳無比,連在眸光轉動間,都似是要打碰出滾砂磨刃時的刺響,鏗鏘難當,逼人耳目。

  氣血精氣,也皆被散景斂形術遮蓋下了不少,只余了泰半之數。

  這時的他,就如若只是一個小宗派的天才俊杰。

  氣機外放時,雖甚昂揚肆意,洶洶烈烈,卻缺了一點玄門根性所在。

  若是有道行高強的修士在此,只略一觀,無需多察什么,便知這僅不過是外強中干而已。

  好似個壁里安柱、窯頭土坯,分明未得大道正傳。

  雖能逞得一時威風,卻也終究長久不得。

  未經過水火鍛打,寒暑煎磨,若有一朝大雨滂沱、河潮泛濫,不需一時三刻,當即便是個房塌屋消的凄慘下場,根基孱弱,望不得無上長生。

  事實上。

  那些小宗派的天才弟子,如白鶴洞周行靈、血蓮宗秦憲或是玄真派的晏蓁等等,都俱是此等表象。

  九階三十六品的真炁,每一品間,皆是存著天差地別。

  大派弟子和小宗弟子,僅只是第一步練炁法門的不同,便已拉開了深廣如天淵的距離…

  自窺破懷悟洞主的別有用心后,陳珩示現于人前的,便一直是這副玄真派“錠金真炁”的屬相,掩了“太始元真”的內實。

  就連在懷悟洞中,與那群血蓮宗的修士斗法時,也是刻意控住了氣機,不讓其外泄。

  否則不必什么太素玉身。

  光是他那足以比擬尋常真炁的胎息功夫,便足夠來做應付了。

  陳珩目芒閃爍之間,心中雖存幾分警惕,但此刻早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之勢,若是躊躇難決,怕是會平白惹得懷悟洞主心下警惕,還誤了大事,

  故而只頓了幾息,便大步甩袖上前。

  而待得他剛要分開殿閣門戶時。

  那彩衣女侍中,一個為首的,眉心點著梨花妝容,容貌嫵媚姣好的女子,突得盈盈一拜,向陳珩開言道。

  “尊客還請少待。”

  陳珩看去一眼,將步履一止,也不說話。

  “請容我等姐妹幾人先行換了衣衫,再侍奉尊客洗身。”

  只見為首開口這女子約莫二十上下,膚光勝雪,唇似丹朱,與其他女侍不同,她腰間還懸了一顆璀璨放光的明珠,漣漪照光,更顯出身份的不同來。

  她含羞帶嗔似地瞥了陳珩一眼,眼波流轉,自有一股妖冶多姿的風情,嬌聲笑道:

  “奴家綠珠,不知尊客喜歡什么樣式的衣物,在洗身時,奴家和姐妹們都可盡數換上,供尊客賞玩,還有——”

  “我無須人服侍。”

  綠珠話還未說完,便被陳珩冷淡打斷:

  “洞主講道在即,在前輩的法場之內,我又怎好與他的女侍歡好?速速退去,勿要多言了!”

  “尊客,這其中并無不敬的意味,讓我等姐妹來服侍,這也是老爺特意吩咐過的,是——”

  眼見煮熟的鴨子便要飛走。

  綠珠不由得有些急了,也顧不得什么體面,伸手就要拽住他的衣袖,

  只是青蔥般玉指才剛一動,便被陳珩面無表情地掃了眼。

  頃刻間,頓覺肌膚仿佛被刀刮過似,片片生疼,難以忍耐。

  一時香汗涔涔如雨下,似被某種撲食猛獸給盯上了般,身軀僵直。

  等得過上好一會兒才勉強定下神時,才驚覺自己已是汗濕重衣,連面上的香妝都已花了不少。

  “…看來妾身的蒲柳衰姿,顯是入不得尊客法眼了,又或是尊客口味不同?不愛女色?”

  這還是生平第一次被人不容情面的給否了。

  綠珠臉上一陣紅白不定,最后終還是強笑了一聲,拿出木牌一晃。

  只見遠處亭閣忽得洞開,又魚躍出了一隊身著輕紗蔽體、美艷嫵媚的男子。

  這些男子面上都是描著少女的妝容,衣著豪放大膽,幾是袒胸露腹了般,只待得綠珠一聲傳喚,就要近前來。

  “尊客——”

  綠珠臉上剛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正要開口問詢。

  卻見陳珩已是面無表情轉身,門戶一開一闔間,原地便沒了身形。

  她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狠狠咬了陣牙,嬌媚的玉容扭曲變色。

  過了好半晌。

  才又一揮木牌,將那隊男子趕回了閣亭中,一言也不發,轉身便走。

  直到去得遠了,進入一座偏殿后,容一眾女侍將殿門闔上。

  綠珠才發泄似的將壁上墨畫撕了個粉碎,又砸爛不少玉盤精瓷,大吼大叫了陣,才方出了口氣。

  “姐姐,這人眼見著今日就要被夫人煉成魔眷了,和我們一樣,你現在又在急什么?平白發什么肝火呢?”

  一個和綠珠相識的女侍柔柔抱住她的手,勸道:

  “等他也成了魔民后,自然是個七情難抑、六欲焚身的模樣。姐姐可是夫人親自以心血孕出的紅妝魔,種性遠在他之上,你想要他做什么,他難道還能違你么?

  到了那時候,莫說要上他的床笫。

  縱是要他學狗叫,向姐姐你搖尾乞憐,難道又是甚么難事嗎?”

  這一番話下來,惹得眾女都不禁掩唇,也總算令綠珠神色稍霽,稍稍露出了絲淺淡笑意來。

  她伸手一捻,將已掉下了半邊,垂在頰上蕩蕩悠悠的半張臉皮扶住。

  小心翼翼湊到鏡前,用蠟黃滑膩的油膏往復抹了幾層,才總算是粘得牢了,蓋住了面皮下的那堆腐蛆蒼蠅,將熏天的惡臭也一掩。

  “你說的不錯!我可是夫人親自用心血孕出的紅妝魔,是要與公子日后誕下血嗣的,我的種性定是遠在他之上,他怎能違我!”

  綠珠冷然一笑,又用力按了按先前脫下的半張臉,道:

  “怒急攻心下,竟是把這副好好皮相都險些撐破了,倒是我的不是。”

  她又轉身吩咐了句,隨后便有幾個彩衣女侍笑盈盈走出殿外,頃刻間,就帶了幾個精壯的大漢回來。

  那幾個漢子被帶進來后也不反抗,雖是身材魁梧,血氣強卓的體殼,可臉上卻偏生是一派茫然喜樂,嘴角還流著幾絲涎水,像是已然癡傻了,只能任由人隨意擺布。

  “可惜我孕出的時候還是太短了,只能吃些凡人和胎息,卻是吃不得練炁士。”

  綠珠心下嘆了口氣。

  紅妝魔的登階,最至關的一味主要,便是人身精氣,不拘男女陰陽,只要采得足夠,便能血藥功成。

  但她如今還尚是初生未久,胎息修士的那一縷胎息于她而言,都難以消化,就莫說是道行更強的練炁士了。

  “等到登階之后,想必老爺和夫人就要更加器重我了,我這紅妝魔和少爺那力異魔都不是俗流,為了安我的心,一些小要求,應會允我的才是。”

  思忖間,綠珠也翻身上了床榻,將手一招,就將一個精壯漢子攝了過來,又順便垂了紗簾,心道:

  “方才那人雖是男子,又端得無禮,卻怎得好生貌美!叫我都眼熱非常了!恨不能當場就同他行一次魚水歡好!

  不過,卻是沒有那么容易就將他養在身邊…

  就怕夫人看了也眼熱,也要同我搶,那才叫人頭疼呢!”

  懷著滿腔的愁緒,床榻猛烈搖撼著,喘息聲此起此伏。

  不過數十息的功夫。

  隨著深青色的紗簾一動,便有一道人影重重跌飛出去,在地面滾了幾滾,直到觸到了門檻,才堪堪停將下來。

  這時候。

  那原本壯碩若獅虎的漢子,此時已是脆脆一層皮囊在包著骨頭,氣若游絲,油皮薄如蟬翼,幾可瞧見內里那些蠕動著的暗紅臟腑。

  只是短短數十息,他就仿是已衰老了一甲子,發絲花白,最終在一聲短促的氣喘后,將頭一歪,便再也無了聲息。

  而下一刻,在綠珠滿足的笑聲中,又有一個大漢雙腳離地,不由自主地向床榻處飛去。

  就在這處鴛鴦被翻,紅綃帳動之時。

  另一方。

  已更過衣冠的陳珩在其他彩衣女侍的引領下,繼續朝著懷悟洞主的法壇走去。

  “方才,有一道神念屢次掃了過來,觀著那邪祟氣息,十之八九便是那頭惡嗔陰勝魔…幸虧你以散景斂形術將胎息遮掩的好,未被瞧看出了端倪,否則便是個麻煩!”

  腦海中,突得傳出了符參老祖的聲音:

  “為何要先在湯池里沐浴更衣?老夫明白了!分明就是怕你穿著什么內甲,或是里衣內攜著什么護身的手段,存了戒備!

  不單如此,連你乾坤袋都被里里外外掃了一遭,家底都朝天了呢!”

  “天魔竟還能看察乾坤袋內的事物?”

  陳珩聞言微微一訝,也傳音道。

  “多稀奇,天魔本就是虛空蝗類,更莫說那還是頭惡嗔陰勝魔了,乾坤袋這下品符器雖有內景之能,卻簡陋的很,自然是難隱瞞它的耳目。”

  符參老祖大笑道:

  “你如今一窮二白,除了那幾張斗箓之外,卻是實打實的身無旁物!放心,放心,那蠢魔定是認不出斗箓妙用,不會相疑的!”

  “那有無法子——”

  “待得你成就紫府后,就能將物什儲在紫府內,那可是片天公造得的內景天地了,絕難絕難窺看里內!”

  還未等陳珩說完,符參老祖便已猜中了他的心思,無奈解釋了句:

  “再說了,看你乾坤袋的可是天魔,也唯有這群蝗類中的佼佼者,才能有此厲害!

  若換成那個什么懷悟洞主,他是屁都看不出來的,你小子別太多心,一天天都疑神疑鬼的!”

  陳珩聞言若有所思,沉吟了片刻。

  這一路上,兩人便又漫無邊際說了些話。

  符參老祖對陳珩與衛令姜之間的事是存著萬分的好奇,屢屢想要打探個究竟,問個水落石出才方肯罷休。

  但無奈面前這人口風甚是緊密,饒符參老祖怎么旁側敲擊,都探聽不出他的真切心思。

  氣得符參老祖一張面皮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最后仍是只能懨懨作罷。

  “你小子不去蹲個死牢實在是可惜了,嘴這么嚴實,撬都撬不開吧,上刑也沒用!”

  符參老祖罵罵咧咧,剛要繼續開口。

  卻突得皺了皺眉,猛得便不再作聲。

  “別再傳音,到人家地頭了…”

  最后說完這一句后,他便沉寂了下去。

  陳珩抬眼一瞧。

  只見不遠處一座遍體明黃色的宮闕中,四門大開,甚是空空蕩蕩,僅在宮闕的居中處,立有一座水玉砌就的法壇,高約三丈三,壇上端坐著一個衣冠整肅的高大老道,正是懷悟洞主。

  在法壇下,還有三個杏黃蒲團平次擺著,其上已是坐定了兩人。

  “尊客請罷。”

  領他前來的彩衣女侍深深看了陳珩一眼,旋即莫名掩唇一笑,斂裳退走。

  “見過洞主,見過兩位道兄。”

  陳珩也不猶豫,將袖一揮,便大步走到走到法壇下,施施然打了個稽首。

  “小道友看來起色頗佳,甚好,甚好。”

  懷悟洞主一揮拂塵,微頓了頓,笑道:“不必多禮,請入座罷。”

  “道友來了,請,請。”

  蒲團上的另兩人也絲毫不敢怠慢,連忙起身回禮,態度恭敬非常…

  因袁揚圣察覺了不妥,提先用飛祿果遁走,所以他空缺出來的位子,也便被血蓮宗的一位練炁士給補上了。

  陳珩、散修路玉再加上一個血蓮宗的練炁士。

  便統共。

  是這能有緣法來聽講道的前三名次——

  幾人見禮完后,也不多寒暄,只是各尋了蒲團坐下。

  懷悟洞主在說了幾句場面后,也沒有多的言語,直入正題,微微一笑,便闡了一門以兵甲來易形,換身替死的高妙道術。

  如云如雨,亂墜天花。

  符箓、采氣、丹陣、煉靈、傀儡…

  說一回玄,論一番道。

  懷悟洞主并不藏私,似是要毫無保留般,金聲玉振,娓娓道來。

  而一位洞玄大煉師的心得道論,莫說是散修了,即便對門派弟子而言,也無疑是樁天大的機緣。

  壇下眾人皆是如癡似醉,渾然深浸在了其中,不知光陰幾許。

  半個時辰悄然而過。

  突然,陳珩心神一警,莫名將眼一睜。

  耳畔仍是懷悟洞主溫厚的聲線,這一回,說的是大寶黃丹的冶煉手段,散修路玉和血蓮宗的那個練炁士皆是聽得全神貫注,閉目沉意。

  可在他耳中,本是尋尋常常的丹方,卻是愈來愈荒謬獰惡。

  血河、尸蠟、顱首、腐蠅…

  慘叫聲不知從何處,慢慢地鉆了出來,越來越高!越來越高!

  終于。

  面前虛空兀得像紗幕般朦朧分開。

  一頭被剝了皮的血尸哭叫著擠進現世,猛得張開雙臂,便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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